他的一举一动都很简单,可却能让大厅里的人不由自主的消声去打量他。少年走到大厅内,微欠身用清亮的嗓音道:“儒教方停君参见可汗。”
蒙哥放下手中的酒尊,笑道:“你就是天下第一琴师霜叶红的关门弟子方停君。”
少年微笑应是。
蒙哥一挥手,让人赐座,然后笑容不变地对众大臣介绍道:“这可是汉人第一琴师最得意的弟子,听闻他的琴技可以令飞鸟停驻,烈马落泪,我们今天不妨欣赏欣赏。”
少年仍然面带微笑的欠身,冲了蒙哥说了句过奖,便落座将手中的筝放于面前的案几上,伸出双手调试了一下琴弦。他将那双手放在琴弦上,在座的那些大将们都忍不住心跳快了一拍,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一双手,修长的十指,几乎不见骨节突出,肤色莹白,指甲修剪整齐,颜色红润富有光泽,指尖圆润不似女子一般十指尖尖,却另一种别拘一格的美。他的左手腕系缚了一条淡蓝色的纱巾,衬着那双手几乎可以夺去在座所有人的心魄。等到那手指在琴弦轻轻拨了几个音,已经是未成曲调却先有余韵。
少年试过音之后,便接连调弹奏了古曲师旷的《阳春》《白雪》,琴音大雅,很适合在王孙贵族前演奏。只是门外是一片白皑皑的积雪,门内四角是火红的碳火,衬着优雅的琴音,清俊的少年,带累的这些粗野塞外蛮汉三魂失了六魄。等到少年再弹一首《出水莲》,柔美的琴音,修长的手指在古筝岳山和雁足前流畅的拨弄,配上少年祥和的笑容,竟使得蒙古第一大将东王乃颜失了神,手一松酒杯!铛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大厅里的每个人都沈醉在少年的琴音中,被这乍如其来的声响着实吓了一跳。少年不为所动,仍然将曲子尽数奏完,却不再继续弹奏它曲,而是面带微笑的望着众人。
“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蒙哥左首边的一蓝衣男子开口笑道,“不错,这首曲子很适合方公子弹奏。”那男子面色朱白,细长的凤目,鼻正眼黑,竟不像是蒙古人,倒像是江南某处一贵介子弟。“乐伎能弹出如此清雅的曲子实属不易。”
方停君微微一笑,知道这位蒙古公子是因为已方有人大失颜面,晓得自己停奏也只怕是想瞧他们的笑话,因此出言讥刺。乃颜面红耳赤,他一向自许战功彪赫,除了蒙哥外,只怕谁也不放在眼里,如今在大厅广众之下出了这么大的洋相,不由厚实的嘴唇一翻,嘴里哼道:“怪不得汉人要亡国,尽出些妖物,奏些丧国之音,大汗不听也罢。”
蓝衣男子不由皱了一下眉,眼见面前的少年眸中笑意更深了,心道这下才叫出洋相。蒙哥也笑道:“不妨,前两天忽必烈安塔跟我说,汉人有位亡国的后主作了一首诗,当中有一句是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恐怕也就是这幅光景,见识见识也好。南人若是统统都只知道抚琴吟诗,我们也可以少牺牲些将士。”他转头去问蓝衣男子,笑说:“我那两句诗可背得对。”
忽必烈转头笑着回蒙哥,道:“大哥好记性。”他转眼再瞧那少年,见他的眼帘垂下,已经不见眸中的神情,脸上则笑容依旧。
方停君将手又放在筝上,几个音后,大厅立时安静下来。可这次琴音却显得大不同刚才,几个颤音过去,音调一转,音声激越,瞬间从那琴音中似传来鼓声,金声,剑弩声,战马嘶鸣声,仿若两军对阵,一刹那间杀伐声四起,四面楚歌,音调之高似可穿梁而过。大厅内坐着的原本都是些曾九死一生的战将,被这琴音一勾,个个都浑若回到了最艰苦的战场上去,脸色苍白,连蒙哥都不例外。
忽必烈眉头微皱,只见满厅蒙将都是一幅惶惶不可终日的神情,少年却仍是满面笑容,只是手拨动的更急速了。恍然间,音调又一转,风沙渐平,鹏程万里,可没等蒙将们借此缓过劲来,音调却逐显悲壮,琴音中仿若又传来追骑声,前无退路,后有追兵,一时间似风萧萧兮,壮士一去不复返,纵有鸿鸪之远志,却终成了悲歌慷慨之声。忽必烈见蒙哥眼睛发直,双紧紧抓着椅子,骨节处已经泛白,心里暗叫不好,他伸手拿过一支叉子,对着面前的酒尊当当一阵乱敲,那些响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弹奏,却将众将们的魂惊了回来。
方停君微笑着将手里的曲子弹完,然后收回双手静坐。满大厅的人都在无声的喘息,忽必烈看着这笑容不变的少年,心中忽然一动,对着方停君笑道:“你手里的这张筝是古秦筝吧,秦音激越悲壮,怪不得你可以拿来当琵琶弹,这首霸王卸甲弹得当真可以说是绝唱。”
方停君似微有些吃惊,抬眸迅速地看了一眼忽必烈,尽管那一眼极其迅速,忽必烈仍然看到他眼里的那抹诧异。他至小受人推崇,敬仰赞慕的目光不知道看了多少,但是不知怎的,这少年那一眼诧异竟然让他心头无比畅快。
蒙将们回过神来,都不由得恼羞成怒,首先发作得自然是乃颜,他抽出腰刀,大骂道:“可汗,这个汉人小子是个奸细,待我宰了他。”他说着也不等蒙哥发话,已经走近方停君近前,抬手作势要劈下去。方停君神色不变,只是微笑着抬头扫了一眼乃颜。只把乃颜气得脸色由红转黑,只待手起刀落。蒙哥制止了他,道:“不可造次,我与儒教宗主有几分私人交情,方公子也是我请来助兴的,也算是个客人。”
等乃颜悻悻然收回,蒙哥看了一眼方停君,眼里透着一些意味深长。他微笑着对方停君道:“你师伯说你虽然天资聪颖,却生性顽劣,果然不假。”他淡淡拂拭了一下身上刚才由于手颤从酒杯里溅出来的酒水,接着说:“不妨,你要在我这儿长久的呆下去,自然有人会教你。”
方停君淡淡回道:“师傅只让我前来弹奏几曲助兴,却未允可我长久打搅可汗,可汗教诲的美意心领了。”
“你们宗主没跟你说,你从今天起便要追伺于我吗?”蒙哥微皱了下眉道。
方停君苦笑着,摊手道:“我只知道有师命,不知道还有宗主之命。若有师命,自然不敢不从。可如今,未有师命在身,就此告辞了。”他说着摇了摇头,像很遗憾似的站起欠身施礼,怀抱古筝便想要离去。这下不要说是大厅里的蒙将,就是蒙哥脸上也有一丝不快。还没等他开口,已经有有些人站起身抽出兵刃。
蒙古人天性粗豪,原本就没有汉人礼仪规矩多,尤其是这些当兵的,在主子面前舞刀弄枪根本不以为意。也等不及呼外面的侍卫进来,几个人已将方停君围在当中。
方停君神色淡淡竟然毫不动容,反而微笑道:“我只听说蒙人豪迈奔放,你们可汗也说了,我是他请来的客人,原来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吗?”
众将一愣,转头去望蒙哥见他不发话,知他已然有心想要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汉人小子。于是转过头个个摩拳擦掌想要替可汗出一口气,可真要动手,面对着一个始终笑容可掬男孩子,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方停君在汉人里以他的年纪身材本不算矮,可被这些虎背熊腰的蒙将一比,便似羊入虎群,显得弱小的很。蒙人虽不介意动刀动枪,可大家要对这么一个弱小的孩子群起而攻之,却拉不下这个颜面。方停君也似有恃无恐,满面微笑神色从容。
“且慢,各位将军!”
方停君见身着蓝衣的忽必烈微笑着开口插话道:“方公子精通音律,弹得一手好琴,我等怎可伤了他,做这等焚琴煮鹤之事。”他转头对方停君笑道:“你尊有师命,我们可汗也不能失了你师伯所托。你一意要离去,只怕是觉得我们蒙古帝国没有有学之士,怕误了你的求学吧。”
方停君听着,脸上有笑容却偏不开口反驳他的话,倒似默认了。
忽必烈的瞳孔一收缩,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道:“我对汉学素来仰慕,近日闲来无事,照着汉古书,布了一个阵。伏羲氏发明八卦易经,夏代洛书禹贡,商代洪范九畴,周代易经三百八十四爻。这伏羲氏只怕也算得汉人的老祖宗了吧,这八卦易经也算得你们汉学最玄奥高深的学问之一了吧。你们汉人哪个大儒都要对它详解一番,虽然各有表述,却是各有精妙之处。今天我这个阵也算是邯郸学步,取自洛书。今日我不妨与方公子打个赌,若是你能从我布的这个阵里走出来,你便可尊师命回剑门关,若是我侥幸胜了方公子,还请公子在此处多盘恒几日。”
方停君心知这个忽必烈绝不是善于之辈,但形势容不得他有半点退缩之词,况且他自负才学,听了便点头回道:“还请忽必烈王爷指教。”
忽必烈拍了拍手,从门外列队的侍卫中走进来四人。这四个人都身着柳叶甲,腰佩弯刀,显然军衔都不低。忽必烈见他们进来之后,转过头笑着问方停君道:“不知方公子用什么兵器呢。”
方停君心里暗骂他狡猾,忽必烈明面上是让他破阵,可就算他布得这个阵是不堪不击,这四个人也可以对他群起而攻之。但他脸上却不动声色,笑着回了一句:“我还是用剑吧。”
蒙哥突然笑着插了句嘴,说:“把大门关起来,方公子的师伯曾经说过,方公子虽然武艺一般,可轻功却是儒教中数一数二的,无人能望其项背。”
方停君仍旧是笑眯眯地回声过奖。很快就有侍卫送来几把剑,方停君也不细看随手拿了一把。他将剑拨出剑鞘,拭了一下剑锋,然后又将剑伸直抖了几个剑花。旁人见他煞有介事的试剑,全然不将围着他的侍卫放在眼里。这些侍卫会被挑来给忽必烈练阵原本就是族里的贵族子弟,几时受这过这种轻慢。其中一个猛然将腰刀抽出,对准方停君手里剑一阵敲击,只听丁零当啷作响,方停君手中的剑已被砍断成了几截掉在了地上。他人仿佛吃惊不小,还能握着剑柄显得已经费了不小的力气。大厅里的人一阵哄然大笑,乃颜更似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瞧这汉人有什么本事,一双手只会弹弹琴,跟个娘们似的,一拿起男人的东西便要出洋相了。”
乃颜边笑边与众人评点说。众将自然附和,蒙哥也被眼前的这一幕逗趣了,笑道:“由此可见阴盛阳衰,汉人以前是厉害的,可现如今却是阴气过盛,离衰败之像就不远了。”
方停君微笑着将地上的断剑捡起来,仔细比了一下,叹气道:“这位侍卫大哥好功夫,每一块都砍得一样长短,不去劈柴真是可惜了。”
那侍卫听得横眉道:“你这汉人不知死活。”正说着,突然从大厅里站出来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他缓步走到方停君近前,周围的侍卫见了他立刻让出一条道。方停君抬眼看去,见是一个英俊的青年,虽肤色黝黑,但更衬得脸上五官尤如刀刻般的俊秀,方停君倒没想到蒙人中还有这么丰神俊朗的男人。
黑衣男子抱拳说:“在下姓薛,名忆之,字浩然,见过方公子。”
方停君一听这个名字,不由心中暗暗叫苦。他早听说蒙人中有一位半汉半蒙血统的剑术高手,儒教武堂曾派出过一十八位习剑高手前去与此人切磋,都是惨败而归。如果他也下场布阵,今天就无法善了。他脸上不露声色,微笑答礼。
薛忆之却仿佛知道他所想,说道:“此阵虽有忽必烈王爷所设,这些侍卫却是由我而训练。今日我只能在旁指挥,不能下场与公子一较高下,实为遗憾。”他说着,从腰畔解下自己的剑递到方停君面前,道:“这柄剑虽然不是名家所筑,但也算得是一柄利剑,跟随我多年,如若公子不嫌弃,不妨先拿去一用。”他在旁观看多时,见方停君在强敌环伺之下,仍然能淡定从容,威武而不能夺其势,心中好生佩服。他生性纯朴,心里怎么想的,言行就会表露出来,见方停君被人砍断了剑,就忍不住上前将自己的佩剑送于方停君以解其围。如此一来,这些侍卫都是自己的手下,便不能随随便便以武力去砍断自己上司的佩剑。
方停君一愣,但很快恢复了状态,大大方方地将剑接了过来,抽出剑,只见刀刃锋利,剑身极窄,刀背反射出幽幽的蓝光。“好剑!”方停君点头赞道,他用手轻轻拭了一下剑锋,突然手一挥竟然将方才放回案几上的古筝一劈为二。众人都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只见方停君的脸上在挥剑的时候闪过一丝狠厉,但收剑回来时脸上又是一派风和日旭。他冲薛忆之一笑,道:“证实了,多谢,果然是把好剑。”然后,又对着蒙哥施了一礼道:“可汗教训得对,男人岂可终日操琴玩物丧志,自当持剑笑傲疆场。”然后便冲四侍卫一抱拳,说:“各位侍卫大哥,请多多指教。”
侍卫们被他刚才的那一手震住了,虽然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武艺或者一般,但再不敢存了小窥之心,立即踏上各自的方位。
四个侍卫占了四角分别为宫坤、宫巽、宫干、宫离,将方停君正好围在当中,看上去像是布了个不完整的九宫阵,但却正是洛书的四象之位,联合方停君的方位,暗合五行。这个阵法的妙处就是将被困者也当成了组阵的元子之一,五个方位牵一发而动全局,浑然天成,攻守自备。方停君无论从何处突围,他所受到阻击都将是连绵不绝的。
方停君心里暗叹这个忽必烈王爷倒却是有几分真才实学,布得出如此微妙的残阵,已非一般俗手可比。他见忽必烈也似面有得色,不禁微微一笑,突然手一抖,原本握在手中那些断剑飞了出去嵌在砖缝当中,刚好是从侍卫所站的方位当中的正北,正西,正南,正东。只听方停君轻笑道:“王爷的这个阵取自洛书,拾弃也凑个趣,我这个阵取自河图,也算就地取材。”
忽必烈脸色微微一变,原本这是个残阵,如今被方停君以法制法,在空缺的四个方位上补上了元子,这样一来原本由亏至盈的局面,现在竟成了满盈而亏,外圆内方,河洛一体。那四个侍卫组阵多日,也知道八卦阵的厉害,晓得现如今如果行差踏错,就会陷入幻象,到时彼此互相攻击而不自知。所以统统待在原地不敢动。
满大厅里恐怕只有薛忆之心里暗暗高兴方停君挣得有利的局面,他不知为何心中对这个看似稚气未脱的少年大有好感。眼见他笑意盎然,发现这个少年笑得深了,左颊竟然隐隐现出酒窝的模样。忽必烈突然唤他,道:“忆之,你进阵吧。”他微笑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道:“我可是很有诚心要请方公子去舍下喝杯水酒的。”
薛忆之心中暗暗叹气,阵法原本是用来以弱抗强,如果弱强处于同一地位,阵法就显得毫无用处。他心里想着便纵身跃入阵内,五行之局立时被破坏,那种生生不息的气流一断,阵中的人都是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五行虽被破坏,由忽必烈与方停君共组的河洛阵却尤在,侍卫们仍然不敢轻举妄动,各自守着自己的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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