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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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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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围脖,竟还有些香气,充溢屋中。再一看自己爱的那一盒脂色朱泥,不知谁揭开了盖子,也未曾盖上。心里一生气,不由得一人自言自语道:“这又是谁到这里胡闹来着?”他说时,顺手捡起那条围脖一看,上面用白丝线绣了TT两个外国字母。金铨知道这是道之两字缩写,自言自语地道: “这大岁数的人了,也是这样一点不守秩序。”于是把印泥盖好,将围脖儿放在一边,自抽了一本书看。不多大一会儿工夫,道之手里拿着一本钞本书,笑了进来,很不在意地将钞本书放在桌上,却拿围脖披上。金铨将手上捧的书本放下,顺眼一看,见那钞本上写着很秀媚的题签,是嫩红阁小集几个字。便道:“这好像是一本闺秀的诗稿,是哪里来的?”道之道:“是我一个朋友,年纪很轻。你老人家瞧瞧,这诗词作得怎样?她要我作一首序,我随便写几句话,用了这儿的印泥,盖上一颗图章。”金铨笑道:“现在女学生里面,哪里有作得好诗的?平仄不错,也就是顶好的了。”说时随便就把那册钞本取了过来,偶然翻开一页,见是上等毛边纸订成的,写了整整齐齐的正楷字,旁边却有红笔来逐句圈点着。卷页上头,还有小字,写了眉批。金铨笑道:“这倒像煞有介事,真个如名人诗集一般。”道之道:“你老人家没有看内容,先别批评。等你念了几首之后,再说好不好的话。”金铨果然随便翻开一页,且先看一首七绝,那诗道:“莫向东西问旧因,看花还是去年人。”金铨先不由赞一声道:“啊!居然是很合绳墨的笔调。”道之道:“你看我说的话怎么样?”金铨微笑,再向下念那句诗是:“明年花事知何似?莫负今年这段春。”金铨道:“倒也有些议论,只是口吻有些衰败的样子,却不大好。”随手又翻了一页,看了几首,都是近体,大致都还说得过去。后来又看到一首七律,旁边圈了许多密圈。题目是郊外。那诗道:十里垂杨夹道行,春畴一望绿初平。

香随暖气沾衣久,风送游丝贴鬓轻。

山下有村皆绕树,马前无处不啼莺。

寺钟何必催归客?最是幽人爱晚晴。

金铨用手拈了胡子,点点头道:“这孩子有才调,可惜没有创造力。若是拜我作先生,我可以纠正她的坏处,成全她作一个女诗人。”道之道:“你怎样说人家如此不成?有什么凭据吗?”金铨将手一指道:“就拿这一首诗为凭,初一念,好像四平八稳,是很清丽的一首诗。可是一研究起来,都是成句。这垂杨夹道行,只是改了一个斜字。颈联呢,是套那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腹联呢,更明显了,是套阆苑有花皆附鹤,女墙无树不栖鸾。末了,还直用了李义山一句幽人爱晚晴。真正她自己的一句诗,不过是春畴一望绿初平。啊,这是谁写的眉批。恭维得这样厉害。什么诗如其人了,什么诗中有画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总也算难为她。差不多的人,可真会被她瞒过。”道之道:“你这话,我有些不承认。我虽不懂得诗,我觉得念出来怪好听的。好比你刚才说的,什么有花皆附鹤,无树不栖鸾,我就觉得抽象得很。她说的这山下有村皆绕树,马前无处不啼莺,闭了眼一想,你要是坐了马车,在西山大马路上走,望着远处的村子,听着鸟叫,她这诗说得一点也不错。” 金铨笑道:“岂有此理!难道她偷了人家的诗,还要赛过人家去不成?”道之道:“这可就叫青出于蓝了。”金铨道:“这孩子,倒是有几分聪明,所以这样,并不是有心偷古人之作,不过把诗读得烂熟了,一有什么感想,就觉和古诗相合,自己恰又化解不开,因此不知不觉地,就会用上古人的成句,这正是天分胜过人力所致。肯用人力的人,一个字一个字都要推敲,用了成句,自己一研究就醒过来,决不肯用的。这非找一个很有眼光的先生严厉指示一番不可。”道之笑道:“哪里找这样的先生去?不如就拜在你的门下罢。”金铨摸着胡子道:“门生是有,我还没有收过女门生,而且我也不认得人家啊。”道之道:“她和老七是朋友。”金铨端了钞本将眉批又看了一看,微笑道:“这可不是燕西的字吗?这样鬼打的字,和人家的好字一比较起来,真是有天壤之别,亏他好意思,还写在人家本上。”道之道:“字写得好吗?”金铨道:“字写得实在好,写这种钞本小楷,恰如其分。我想这个孩子,一定也长得很清秀。”道之道:“自然长得清秀啊。我们老七,不是说人家诗如其人吗?你不信,我给一张相片你瞧瞧。”这时,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张带纸壳的四寸半身相片来,一伸手递给金铨看,道:“就是这个人。”金铨道:“看人家的作品,怎样把人家的相片都带在身上?”道之道:“这相片原来在书里,是一块儿送来的。”道之说时,手里拿着相片却不递给他,只是和金铨的面孔对照。金铨笑道:“倒是很清秀。”道之笑道:“说给你老人家做第四个儿媳妇,好不好?”金铨道:“燕西那种纨绔子弟,也配娶这样一个女子吗?”道之笑道:“你别管配不配,假使老七能讨这样一个女子,你赞成不赞成呢?”说到这样,金铨恍然大悟。还故意问道:“闹了半天,这女孩子究竟是谁??道之道:“那书面下有,你看一看就知道了。”金铨翻过来一看,却写的是冷清秋未定草。这就将书放下,默然不作声。道之笑道:“这样的女子,就是照你老人家眼光看起来,也是才貌双全的了,为什么你不赞成老七这一回的婚事呢?”金铨道:“不是我不赞成,因为他办的这件事,有些鬼鬼祟祟,所以我很疑心。”道之道:“管他们是怎样认识的呢?只要人才很好就是了。”金铨道:“这孩子的人品,我看她的相片和诗,都信得过,就是福薄一点。”道之道:“这又是迷信的话了。算命看相的,我就不信,何况在诗上去看人?”金铨道:“你知道什么?古人说,诗言志,大块之噫气……”道之连连摇手笑道:“得了,得了。我不研究那个。”金铨微笑道:“我知道你为燕西的事,你很努力,但是这和你有什么好处呢?”道之道:“他的婚事,我哪里有什么好处?不过我看到这女子很好,老七和她感情又不错,让他们失却了婚姻,怪可惜的,就是说不能赞成,也无非为了他们缔婚的经过不曾公开,可是这一件小事,不能因噎废食。爸!我看你老人家答应了吧?”说时,找了洋火擦着,亲走到金铨面前,给他点上嘴里衔的那根雪茄。就趁此站在金铨身边,只管嘻嘻地笑,未曾走开。金铨默然地坐下,只管吸烟。道之笑道:“这样说,你老人家是默许的了,我让他们着手去办喜事罢。”金铨道:“又何必那样忙呢?”

道之听到这句话,抽身便走,出了书房门,一口气就跑到金太太屋里去。她进门,恰好是佩芳出门,撞了一个满怀。她不觉得怎样,佩芳是个有孕的人,肚子里一阵奇痛,便咬着牙,靠了门站着不动,眼睛里却不由得有两行眼泪流将出来。只苦笑道:“你这人,怎么回事?”金太太便走来问道:“这不是玩的,撞了那里没有?可别瞒着。”道之笑道:“大嫂,真的,我撞着了没有?”说时,就要伸手来抚摸她,佩芳将手一摔笑道:“胡闹!”扶着门走了。道之这才笑着一拍手道:“事情妥了,事情妥了,我的计策如何?老七呢?”这句话说完,她跑了出来又去找燕西,把话告诉他。燕西没有别什么可说的,只是笑着向道之拱手。道之笑道:“怎么样?我说我的妙计,不行则已,一行起来,没有不中的。”燕西道:“我早就佩服你了,不过不敢对你说。早知道你是这样热心,我一早托重了你,事情早就成功了。现在是只望四姐人情做到底,快些正式进行。我的意思,在一个月内,就把人接到我们家里来,你看快一点吗?”道之道:“岂但快一点,简直太快了。”燕西连连作揖道:“这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望办到,至于婚礼,那倒不怕简单,就是仿照新人物的办法,只举行一个茶会,也无不可。”道之道:“人家说爱情到了烧点,就要结婚,我想你们的爱情,也许是到了烧点,哪有这样急的?”燕西道:“这其间我自有一个道理,将来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现在你也不必问,反正我有我的苦衷就是了。”道之道:“这些事,妈可以作主的。妈作主的事,只要我努一点力……”燕西连忙接着说道:“那没有不成功的。妈本来相信你的话,你说的话,又有条理,妈自然可以答应。”道之笑道:“你不要胡恭维,我不受这一套。”燕西笑道:“我这人什么都不成,连恭维人都外行。”道之道:“你倒有一样本事,很能伺候异性的朋友。我不明白,冷小姐那样才貌双全的人,倒看中你了。”燕西道:“以后这话,你千万别说,说出来,我大丢人。现在只谈正事罢,我提到这个问题怎样?”说着,偏了头,看着道之傻笑。道之因为这件事办得很得意,燕西说要提早结婚日子,也一拍胸答应了。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之后,金太太屋子里,照例婆媳母女们有一个谈话会。道之带了小孩子,随便地坐在金太太躺的软榻边。那小贝贝左手上抱了一个洋囡囡,右手拿了一块玫瑰鸡蛋饼,只管送到洋囡囡嘴边,对它道:“你吃一点,你吃一点。”金太太伸手抚摸着贝贝的头发,笑道:“傻孩子,它不会吃的。”贝贝道:“刘家那小弟弟,怎样会吃呢?”金太太笑道:“弟弟是养的,洋囡囡是买的啊。”佩芳在一边,笑问道:“你说弟弟好呢,还是洋囡囡好呢?”贝贝道:“弟弟好。舅母,你明天也给我养一个弟弟罢。”这一句话,说得通屋人都笑了。道之道:“你准知道是弟弟吗?真是弟弟,姥姥就要欢喜弟弟,不喜欢你了。”贝贝听说,就跑到金太太身边去笑道:“姥姥,我跟着你玩,我跟着你睡。”金太太抱起来,亲了一个嘴,笑道:“你这小东西,真调皮,说话实在引人笑。”道之道:“妈,这些个下人,都添起小孩子来,那是真不少,怎样疼得过来?”金太太道:“怎样疼不过来?我和旁人不同,无论多少,我都是一样看待。”道之道:“妈这一句话,我就有个批评,就以老七婚事而论,你老人家,就没有像处分其他几个儿女婚事那样痛快。”金太太道:“事情完全都答应你们了,你们要怎样办,就怎样办,我怎样不痛快?”道之笑道: “你老人家真能那样痛快吗?这里一大屋子人,这话可不好收回成命啦。”金太太也笑道: “你这孩子在你父亲面前用了一些手腕,这又该到我面前来用手腕了。你说这话,显然还有半截文章没有露出来。”道之笑道:“我哪敢用什么手腕呢?就是我从前说的老七婚期的话,你老人家不是说明年再说吗?但是老七的意思还是要马上就办。你老人家若是痛快地答应,就依他的办法。”金太太道:“照他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的急法?”道之道:“这个我也不十分清楚。但是我听见说,这位冷姑娘的母亲要回南去。若是婚期还早,她就带了姑娘走。老七总怕这一去,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所以情愿先结婚。”金太太道:“何以赶得这样巧?”道之道:“就是因为人家要走,老七才这样着慌呢。”金太太道:“婚事我都答应了,日子迟早,那还有什么问题?可是办得最快,也要一个月以后,因为许多事情,都得慢慢去筹办。”道之道:“据老七说,什么也不用办,开个茶会就行了。”佩芳笑道:“那岂不是笑话?我们许多亲戚朋友不明白,说是我们借了这个原故省钱。面子上怎样抹得开?”道之见事情有些正谈得眉目了,佩芳又来插上这样一句话,心里很不高兴。一回头道:“那有什么要紧?说我们省钱,又不说我们是浪费。”佩芳白天让她碰了一下,心里已十分不高兴。这回子又碰了道之一个钉子,实在有气。但是她对于姑娘,总相让三分的,就没作声。玉芬坐在屋犄角边,却鼻子一呼气,冷笑了一声。道之见玉芬此种形状,明知她是余忿未平,存着讥笑的态度。但是自己立定主意,也绝不理会她们有什么阻碍,只瞟了玉芬一眼,也就算了。因故意笑着对金太太道:“你老人家若要怕麻烦,事情都交给我办,我一定能办得很好的。”润之在一边,又极力地怂恿,金太太受了她们姊妹的包围,只得答应了。说道:“既然这样,日子我不管,就由阿七自己去酌定罢。要花多少钱,叫他自己拟个单子来,我斟酌了把他叫来办,我有几句话问他。”一回头,见秋香站在门边下,用了小剪刀慢慢剪手指甲。便道:“秋香,你又在这里打听消息。这全都明白了,明天让你到报馆里去当一个访事,倒是不错。把七爷给我叫来。”秋香噗嗤一笑,一掉头就来叫燕西。燕西在家里等消息,知道事情有了结果了,心里正欢喜。不过和家庭表示决裂了的,这个时候,忽然掉过脸来,转悲为喜,又觉不好意思。因此只拿了几本小说,缩在屋子里胡乱地翻着看。秋香一推门,便喊道:“七爷,你大喜啊。”燕西笑道:“什么事大喜?”秋香笑道:“事情闹得这样马仰人翻,你还要瞒人吗?这位新少奶奶,听说长得不错,你有相片吗?先给我瞧瞧。”燕西笑着推她道:“出去出去,不要麻烦!”秋香道: “是啊!这就有少奶奶了,不要我们伺候了,可是我不是来麻烦你的。太太说,请你去呢。”燕西道:“是太太叫我去吗?你不要瞎说。”秋香道:“我怎敢瞎说?不去,可把事情耽误了。”燕西想不去,又真怕把事情耽误了。去呢,倒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你先去,我就来。”秋香拖着他的衣裳道:“去罢,去罢。害什么臊呢?”燕西笑道:“别拉,我去就是了。”秋香在前,燕西只走到金太太房门口为止。金太太见他穿了一件米色薄呢的西服,打着鹅黄色大领结子,头发梳得光而又滑,平中齐缝一分。便道:“你这是打算做和尚的人吗?做和尚的人,倒穿得这样的时髦!”燕西只是站着笑。道之道:“进来啊!在外头站着作什么?你所要办的事,妈全答应了,这就问你要花多少钱,自己开一个单子来。” 燕西听说,还是笑,不肯进去。金太太看着,也忍不住笑了。因道:“究竟还不像老大老三那样脸厚,大概过个一两年也就够了。你还有什么说的没有?你若是不说,我可不会办。” 燕西被逼不过才道:“我的

佩芳伸了一个懒腰道:“今天怎么回事?人倦得很,我先要去睡了。”说毕,也抽身回房去。刚到屋子里,玉芬也来了。因道:“大嫂,你看老七这回婚事怎样?事情太草率了,恐怕没有好结果。”佩芳道:“以后的事,倒不要去说它。我不知道之为什么这样包办?” 玉芬道:“我也是这样想。金家人件件事是讲面子,何以对这种婚姻大事,这样地马虎从事?你望后瞧罢,将来一定有后悔的日子。”佩芳叹了一口气道:“自己的事情还管不着,哪有工夫去生这些闲气?”玉芬道:“怎么样?大哥还是不回来吗?”佩芳道:“可不是!他不回来那要什么紧?就是一辈子不回来,我也不去找他。不过他现在另外组织了一分家,知道的,说是他胡闹。不知道的,还要说我怎样不好,弄得如此决裂。所以我非要他回来办个水落石出不可。我原是对老七说,他要不回来,就请老七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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