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道: “这样天气热,有几家馆子是通宵不封火的,叫他带些酒来得了,这有什么不成呢?”说着,她走出房去,分付了一声,不到半个钟头,馆子里送了两提盒子酒菜来,一掀开盒子盖,倒是热气腾腾的。凤举道:“还是这样费事,都是炒菜吗?”金铃道:“我也是听见老爷们说,凉菜上怕飞上了什么虫子,吃了有碍卫生。所以都叫的是熟菜,馆子离这儿不远,我就让他们先得了几样先送来,回头再送。”凤举道:“这样想得周到,实在难得,朱老爷一定要给你做一回大大的面子,才说得过去。无论哪一样,我都算一个。”金铃笑道:“金老爷,谢谢你啦。”朱逸士道:“有许愿的,也有领谢的,这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蔚然兄,我们喝罢。”金铃用嘴一撇,瞧着他轻轻地笑道:“你瞧!吃这样的飞醋!”刘蔚然拍着掌在一边叫好,这样一来,大家就闹起来了。这时,酒菜已在屋子中间的桌上摆下,开了风扇,三男一女,便开怀喝起来。好在这个时候,已到了两点多钟,胡同游人已少,班子里人声静寂,金铃可以专陪他们说笑。有些好事的姑娘,进来和金铃说话也来凑趣。金刘二人因话答话,各人又招呼了一个姑娘。凤举招呼的叫玉桃,刘蔚然招呼的叫花魁,也坐在各人身后,替二人劝酒。大家正喝得高兴,忽然遥遥地听见两声鸡叫。凤举道:“哎呀,很夜深了,我们应该散席了。”说着,站起身来,不觉身子晃了几晃,觉得脑筋有点昏沉沉的,两只手扶着桌子,撑住了身体,笑道:“我真不中用,有些醉了。”玉桃看见,却亲自拧了一把热手巾给凤举,上面多多地洒了些花露水。那香气一冲,凤举觉得人精神些,接上又吃了盘子里几片雪梨,便走到一边沙发椅上一躺,笑道:“闹得够瞧的了,明天下午,衙门还有两件要紧的公事得办,我们回去休息休息罢。”玉桃扯着凤举的手道:“快天亮了,索性天亮回去罢。”刘蔚然也是有些倦意,和凤举同意,也坐到一边去。朱逸士道:“这个时候,车子都没有得
走上大街来,胡同里剩了几辆人力车,不见再有什么人。凤举道:“不要坐车,我们先散散步罢。”二人一面谈着话,走上大街,只见一往直前空荡荡的。那一轮残月,虽只略略有些偏西,天色已经黑中透明,却有几颗大星,亮灿灿的,和月色相映。月色照着人,地上只有淡淡的影子。凤举道:“这样走,走到家去,天就大亮了。不上公园去罢,我要赶紧回家睡觉去了。”刘蔚然也很赞成,各人雇了一辆车,就回家去。凤举到家,敲了半晌大门,方才打开,进得家去,里面一重重门都是关着的。他一敲门,把听差老妈子全惊醒了。凤举回到自己院子里,见走廊下悬着一张吊床,吊床上面,又垂下一条纱帐,正好睡觉。自己一想,免得再敲这正屋门,惊动了自己夫人,不如先在这里睡一睡。等老妈子开了门,再进去。于是将帽放在藤几上,皮鞋也没有脱,就躺在吊床上。不料他一夜冶游,辛苦已极,只一躺下,眼睛就闭上,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睡着了。请假的蒋妈,这时还没有回来。到了七点多钟,一个做粗事的李妈,打开厅门,只见吊床上睡着一个人,倒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原来是大爷回来了。自己先且不敢惊动,等佩芳醒了,便去告诉她。这一告诉不要紧,可惹出大祸来了。
第二卷 第三章
佩芳因凤举一夜未归,正自惦记着,听到李妈说他睡在外面,连忙走出来看。一面说: “也不知道他昨晚上在哪里来?就会躺在这个地方,这要一招凉风又要生病。”说时,便用手来推凤举,说道:“进去睡罢,怎么就在这里躺下了哩?”凤举把手一拨,扭着身子道: “不要闹,我要睡。”佩芳道:“你瞧,他倒睡糊涂了。”又摇着吊床道:“你还不进去,一会太阳就要晒过来了。”凤举又扭着身子道:“咳!不要闹。”正在他这翻身的时候,他那件西装衣袋里,有一块灰色的东西伸出一个犄角来。佩芳随手一掏,抽了出来,却是一张相片。原来整夜不归,身上会揣着这样的东西,真是出于意料以外。晚香年纪本轻,这张相片,又照得格外清楚,因此显得很好看。佩芳不见则已,一看之后,心里未免扑通一跳。对着那张相片,呆呆地站着发了一会子愣,竟说不出所以然来。心里想着,既已有相片,也许还有别的东西,索性伸手到凤举衣袋里去摸一摸。先摸放相片衣袋里,没有什么。再搜罗这边,却找出十几张小名片。那些名字,有叫花的,有叫玉的,旁边还注明什么班,电话多少号。佩芳才明白了,凤举昨晚上,是逛了一晚的胡同。但是逛的话,也不过三家两家就算了,何以倒有十多个姑娘和他送名片?真是怪事。站在凤举身边,估量了一会,便将相片名片,一股脑儿拿着到房里去。凤举睡在吊床上,也就由他睡去,不再过问。凤举躺在风头上,这一场好睡,直睡到十二点多钟,树影子里的阳光,有一线射到脸上来,令人有一点不舒服,这才缓缓醒来。李妈看见,便问道:“大爷不睡了吗?”凤举两手一伸,打了一个呵欠,说道:“你打水去罢,我不睡了。”走下吊床,用手理着头上的分发,走进屋去。只见佩芳手上捧着一本小说,躺在一张藤椅上看,旁边茶几上,放着一玻璃杯果子露,一碟子水果,两只脚互相架着摇曳,正自有趣。凤举笑道:“你倒会舒服?”佩芳本是捧着书挡住脸的,把书放低一点,眼睛在书头上看了一眼,依旧举起书来,并不理他。凤举这时还没有留心,自去进房洗脸。洗完了脸,一看自己这一身衣服,睡得不象个样子了,便将它脱下来,在衣橱子里找了一套便服换上。干净衣服正穿起来,忽然想起袋里还有名片相片,得藏起来,若是夫人看见了,又要发生问题。可是伸手向袋里一摸时,两样全没有了。记得回家的时候,手摸口袋,还在里面,要丢一定也是在家里丢的。又记得睡得正好的时候,佩芳曾摇撼着身体来叫,恐怕就是她拿去了。便走到正屋里来,含着笑容道:“你拿了我身上两样东西去了吗?那可不是我的。”佩芳只看她的书,却不理会。凤举道:“喂,和你说话啦,没听见吗?”佩芳还是看她的书,不去理会。凤举道:“吴佩芳,我和你说话呢!”佩芳将书本向胸面前一放,板着脸道:“提名道姓的叫人,为着什么?”凤举笑道:“这可难了,我不叫出名字来,不知道我是和你说话。叫出名字来,又说我提名道姓,那应当怎么样办?” 佩芳道:“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凤举看夫人这种情形,不用提,一定是那件案子犯了。因说道:“我说这话,你又不肯信。我袋里那张相片,是人家的,我和别人开玩笑,故意抢了来呢。”佩芳听了不作声,半晌,才说道:“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呢,把这些话来冤我。相片算人家的,那十几张名片,也是人家的吗?你把人家的名片拿来了,这也算是开玩笑吗?”凤举道:“怎么不是呢?我那朋友把相片和名片都放在桌上,我就一齐拿来了。” 佩芳道:“这是你哪一个朋友,倒有这样阔?有许多窑子到他家里去拜会,他家是窑子介绍所吗?那我也不管,昨晚上,在哪里闹到天亮回来?”凤举道:“在朋友那里打牌。”佩芳道:“是哪一家打牌?在哪一处打牌的,有些什么人?”凤举见她老是问,却有些不耐烦。脸一板道:“你也盘问得太厉害一点了,难道就不许我在外面过夜吗?”佩芳见他强硬起来,更是不受。望上一站,将书放在藤椅上,说道:“那是,就不许在外面过夜。”凤举道:“你们也有在外面打夜牌的时候,我就不能?”佩芳道:“别人都能,就是你不能!” 凤举道:“我为什么不能?”佩芳道:“因为你的品行不好。”夫妻二人,越闹越厉害,凤举按捺不住,又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出气的,一眼看见桌上有一只盛水果的小玻璃缸,就是一拳,把缸碰落地板上。因为势子来得猛,缸是覆着掉下去的,打了一个粉碎。一时打得兴起,看见上面桌上摆着茶壶茶碗,又要走过去打。这茶碗里面有一对康熙瓷窑的瓷杯,是佩芳心爱之物,见凤举有要打的样子,连忙迎上前来拦住。她是抢上前来的,势子自然是猛烈的。凤举以为佩芳要动手,迎上前去,抓着佩芳两只胳膊,就向外一推。佩芳不曾防备,脚没有站得稳,身子向后一仰,站立不住,便坐在地板上。这样一来,祸事可就闯大了。佩芳嚷起来道:“好哇!你打起我来了!”说着,身子向上一站,说道:“你不讲理,有讲理的地方,咱们一路见你父亲去。”佩芳说毕,正要来拖凤举,可是前后院子里的老妈子,早飞也似的进来了五六个人拥上前来,将佩芳拦住。恰好鹤荪夫妇、鹏振夫妇,都在家没有出门,听到凤举屋子
这天下午,燕西从外面回来,正因为玉芬有约,前日的牌没有打完,今天来重决胜负。一走到玉芬这里,扑了一个空,那小丫头秋香,却说道:“大爷和大少奶奶打架了,大家都在那里,七爷还不看去。”燕西听说,赶快走了过去,只见敏之、润之也走过来。润之在院子里嚷道:“这天气还没有到秋高马肥的时候呢,怎样厮杀起来了?”燕西见他姐姐说笑话,这才料到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便问道:“怎么了?”润之道:“我也刚从外面回来,听见大哥在前面说他一家子的理,我才知道后面闹过了一场。”说着话,姐弟三人走进屋去。只见佩芳脸上的泪容,兀自未曾减去,躺在藤椅上和玉芬、慧厂说话。玉芬道:“得了,你就装点模糊,算吃了一回亏得了。一定闹得父亲母亲知道,不过是让大哥挨几句骂。”佩芳道:“挨骂不挨骂我不管。就是他挨一顿骂,我也不能了结。”润之笑道:“这交涉还要扩大起来办吗?大哥挨了骂还不算,还要他这快要做爸爸的人去挨打不成?”佩芳忍不住笑道:“你又胡说!老七还在这里呢。”玉芬笑道:“还是六妹有本领,我们空说了半天,大嫂一点儿也不理会,你一进门,她就开了笑容了。”润之道:“倒不是我会说,也不是我格外有人缘,不过提到大嫂可乐的事,她就不能不乐了。”大家一阵说笑,把佩芳的气,却下去了许多。只有燕西一个人,是个异性的人物,身杂其间,倒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在廊下走着,闲看着院子地下的花草。石阶之下,原种着几丛外国来的凤尾草,现在已经交到秋初,那草蓬蓬勃勃长得极是茂盛。凤尾草旁边,扔了一把竹剪子,上面都沾满了泥土。这个院子里的花草,原来每天是归小怜收拾。现在小怜去了三天,这剪子就扔在这里,令人大有室迩人遐之感了。由此便又想到小怜的身世。现在她若果然跟着柳春江在一处,那也是她的幸福。就怕柳春江是一时的性欲行动,将来一个不高兴,把她扔下来,我看小怜倒是有冤无处说呢。一个人尽管发愣,手扶着走廊上的柱子,就出了神了。润之在屋里道:“刚才看见老七在这里呢,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敏之道:“这孩子就是这样,每天到晚六神无主,东钻一下,西钻一下。依我说,应该把他送到外国一个很严厉的学校里去,让他多少求点学问。他现在就这样糊里糊涂,不知道过的是什么生活?”玉芬道:“他过的什么生活呢?就是恋爱生活。一天到晚,就计划着怎样和人恋爱。本来呢,有这样大了。”玉芬说到这里,赶快用右手捂着自己的嘴,左手却对窗外指了几指,轻轻地笑道:“他还没有走呢,你看,那不是他的人影子?”润之走出来,见他呆呆地望着,只管发愣,便问道:“你看什么?”燕西猛然省悟,回头笑道:“你们在屋子里说得闹热轰天,我插不下嘴去,只好走出来了。”润之轻轻地道:“大嫂的气,还没有消,我们要她打牌,让她消消气。”燕西道: “今天原是来打牌的,自然我是一角,可是我几个钱全花光了。若是输了的话,六姐能不能借几个钱我用用?”润之道:“怎么着?你也没有钱吗?你有什么开销,闹得这样穷?”燕西道:“父亲有半年没有给我钱了,我怎样不穷?”润之道:“上年三月,我查你的帐,还有两千多,一个月能花五六百块钱吗?”燕西道:“我也不知道是怎样弄的,把钱全花光了,不但一点儿积蓄没有,我还负了债呢。翠姨那里借了三百块钱,三嫂那里也借了三百块钱,还有零零碎碎的一些小款,恐怕快到千了。我非找一千块钱,这难关不能过去。”润之道:“一千块钱,那也是小事,你只要说出来,是怎样闹了这一场亏空?我就借你一千块钱,让你开销债务。”燕西道:“这就是个难题了。我也不过零零碎碎用的,哪里说得出来。说得出来,我也不会闹亏空了。我想六姐不大用钱,总有点积蓄,替我移挪个三百四百的,总不在乎。”润之道:“你这样拚命地借债,我问你,将来指望着哪里款子来还人?” 燕西还没有将这个问题答复,玉芬也走出来道:“你姐弟两个人怎样在这里盘起帐来了?” 燕西笑道:“不是盘帐,打牌没有本钱,我在这里临时筹款呢。”玉芬道:“打一点大的小牌,还筹什么款?”燕西道:“我还有别的用处,老债主子,你还能借些给我吗?”玉芬道:“你又要借钱,干吗用呀?少着吃的呢?少着穿的呢?他们大弟兄三,都有家眷了,还不象你这样饥荒呢。”燕西道:“他们都有差事,有支出的也有收入。我是不挣钱的人,怎么不穷?”玉芬道:“爸爸每月给你三百块钱的月费,你做什么用了?”燕西道:“我早就支着半年的钱用了,不到下月底,还不敢和爸爸开口呢。六姐,三姐,我这里给你二位老人家请安,多少替兄弟想点法子。”说着便将身子蹲了下去。玉芬笑道:“好哇,你在哪儿学的这一着儿?可是你这种臭奉承,我们不敢当,多大一把年纪,就耍称老起来哩。”燕西笑道:“这可该打,我一不留神,就这样说出来了,这‘你老人家’一句话,实在不象话,你只当没有听见罢。三姐的钱更是活动,人也挺慷慨,大概……”玉芬道:“别大概大概,掉什么文袋了,你说还借多少钱?让我和六妹凑合凑合。”润之道:“不成!别叫我凑合。我是个吝啬鬼,一毛
玉芬正想着接着说什么,秋香一路嚷了进来,叫她去接电话。玉芬听说,转身便走,走到篱笆门旁,却回头对燕西道:“瞧你的运气!我今天做了十万公债票,也许挣个千儿八百的。现在电话来了……”玉芬一边说话,一边走着,以后说些什么就没听见。过了一会儿,玉芬含着一脸的笑容,走了过来。燕西笑道:“我这钱是借到了,我瞧三姐是一脸的笑容,准是赚了钱,也许不止赚个千儿八百的呢。”玉芬笑道:“赚是赚了。”说了这四个字,笑吟吟地接不上一句话。燕西道:“这样子大概赚的可观,到底是多少呢?”玉芬背着两只手,靠着廊下的柱子,支着一脚,蜻蜓点水般的,点着地砖直响。润之道:“你这是穷人发财,如同受罪。也不知赚了多少钱,会乐得这个样子!”玉芬笑道:“发了多大的财呢,也不过两千多块钱啦。”燕西道:“三姐,你怎么赚了许多钱?”玉芬道:“这有什么,胆大拿得高官做罢了。我家里那些人,他们都喜欢做公债的。他们消息很灵通,说是公债今天有得涨,所以昨天我就东挪西扯,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