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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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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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言说:“酒盖三分羞。”大家一喝完了,男女互相牵着所爱的人,在芍药花下,谈笑取乐。燕西挽着惜珍的手,先在芍药花台上的石板上,坐着谈了一会。便道:“密斯邱,你要看电影杂志,我那里又寄来了许多,这几期,更有精彩,很多电影明星的相片在上面。” 惜珍很欢喜地道:“好极了,我正要再和你借着看呢。”燕西道:“那末,请到我书房里去坐坐。”于是在前引导,和惜珍一路走到书房里去。惜珍一歪身倒在沙发椅上,顺手捡起一小本书,当着扇子,在胸前扇了几扇。眼睛望燕西笑道:“酒喝多了,心里发燥呢。”燕西顺便也在沙发椅上坐下,说道:“密斯邱,你的酒量不坏。今天这多人,不能好好地喝,我打算明天请密斯邱到德国饭店去喝两杯,不知道肯赏光不肯赏光?”惜珍笑道:“何必老远地跑到德国饭店去?”燕西道:“那里的人,比较齐整些,不象北京饭店那样乱。”惜珍笑道:“不是那样说,我以为到处可以喝酒,何必是大菜馆呢?”燕西道:“你看哪里好呢?”惜珍道:“你一定要请我喝酒,那是什么意思?”燕西道:“我想借个地方,痛痛快快地谈一谈。”惜珍道:“谈话就非喝酒不可吗?”燕西笑道:“喝了酒,容易说真的话呢。”惜珍道:“那也不见得吧?现在我们都喝了酒,都说的是真话吗?”燕西笑道:“呵哟!闹了半天,你还以为我说的都是假话呢。”惜珍本来借电影杂志的,谈了半天,竟把正题目丢开,说些不相干的笑话,越谈越有趣。惜珍偶然抬头一看墙上挂的小金钟,不觉已是十一点多,笑道:“我们是几点钟来的?”燕西道:“大概六七点钟吧?”惜珍道:“好!足够半夜的工夫了。过天再会,我要回去了。”燕西道:“还早呢,坐坐罢,坐坐罢。”惜珍站了起来,将两手扶着椅子背,一只脚站着,一只脚用皮鞋尖点着地,似乎沉吟着什么似的。燕西又说道:“还早呢,坐坐,坐坐。”惜珍没法子只好又坐下来。约摸又谈了十来分钟,惜珍再说道:“时候实在不早,我要走了。”燕西挽留不住,便按铃叫听差来,开着自己的汽车,将惜珍送回家去。

这晚上,燕西就在家里住着,没有到圈子胡同去。次日,早上起来,燕西只吃了一些点心,便出门到落花胡同去,先进冷家的大门。一进门,就见清秋穿了一身新衣服,从里面出来。她穿着葱绿的长衫和白缎子绣绿花的平底两截鞋。越发显着皮肤粉雕玉琢。另外还有一件事,是燕西所诧异的,就是她的衣服之外,却挂了一串珠圈,那珠子虽不很大,也有豌豆大一粒。它的价值,恐怕要值二千元上下。匆匆之间,和清秋点了一个头,各自走开。他一到屋子里,坐下来一想,这很奇怪。她哪有这些个钱买这一挂珠子?若说是家里的积蓄品,也未见得。过了一会儿,踱到冷家院子里来,假装看树上的枣花。冷太太在帘子里看见,便喊道:“金先生,请到里面坐。”燕西一面掀帘子,一面走进来,说道:“伯母在家里吗?我以为和冷小姐一路出去了哩。”冷太太笑道:“她是有一个同学结婚,贺喜去了。这些花花世界,都是你们年轻人去的地方,哪有我们老太太的份?清秋她早就发愁呢,说是没有衣服,不好意思去。多谢金先生两次破费,她衣服有了,鞋袜也有了,所以今天是心满意足去了。”燕西笑道:“我进门来,正碰着你们小姐,原来是贺喜去了。本来呢,年轻的人,谁不好个热闹。就象昨日下午家兄请客,来的男男女女全是青年人,我又新学了一个乖,原来现在虽不时兴首饰,可是钻石和珠子这两样东西,倒是小姐太太们不可少的。”冷太太道: “正是如此呀,我家清秋,为这个,就是到处设法呢。”燕西道:“要说买珠子,我倒有个地方可以介绍。有一家乌斯洋行,他的东西很真实,价钱也很公道。”冷太太道:“金先生是我们紧隔壁的街坊,舍下的事,有什么还不知道。别说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能买这样贵重的东西给小孩子。”燕西一想,她既然这样说,那一串珠子,不是假的,也就是借来的。借来的呢,那倒罢了。若是假的,被人识破了,岂不是太没意思?沉吟了一会,忽然笑道:“到有些地方去,大家都有,仅仅是一两个人没有,那也很不合适的。以后冷小姐要用这些东西的话,只要冷太太对我说一声,我立刻可以到家里去拿。这些个东西,又不是绸缎衣服,给人戴着,拿回来也不会短什么。我家里嫂嫂姊妹们,他们就是这样通融,互相转借的。”冷太太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地方去,要这些东西的时候很少。将来真是要用的话,自然少不了和金先生去借。”燕西说话时,看见壁上贴了一张小纸条子,记着地点和日期,大概是怕什么事忘了,特意写着贴出来,好让记着的。那字写得极是秀媚。燕西道:“这字写得很好,是冷小姐写的吗?”冷太太道:“是的。据她舅舅说,没有笔力呢,哪里好得起来?”燕西道:“这是灵飞经,最是好看。看起来,没有笔力,但是一点也不能讨便宜,不是功夫深,是写不好的。”冷太太笑道:“这是金先生夸奖,象他们当学生的,写得出什么好字?”燕西道:“真话,并不是奉承,我的脾气,向来就不肯奉承呢,我明天拿一把扇子来,请冷小姐替我写一写。”冷太太道:“金先生有的是会写会画的朋友,哪要她给你写?”燕西道:“朋友是多,可是写这种簪花格小楷的朋友,可真没有。回头我叫人将扇子送过来,就请冷太太替我转请一声。”冷太太道:“金先生真是不嫌她脏了扇子,拿来就得了,还用得上请吗?反正这两天她也在和人写《金刚经》,多写一把扇子,还值什么?”燕西笑着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道:“哦!我说什么呢?不是好字,人家是不会请着抄经的。宣纸的阔幅白手折,写上这样清秀的小楷字,那实在是好看,难怪有人请呢。”冷太太道:“这也是她一个老教员,好研究佛学,叫她写一部《莲华经》。说是暑假里,可以写完这一部经。写经的时候,自然不热,比在西山避暑还凉快呢。清秋一高兴就答应了。后来一翻书,厚厚的两大本,她连忙送回去了。昨日那教员又劝了一顿,说是写经真有好处,若是能关起门来写经,什么除病除灾,积功德的话,那涉于迷信,不敢冤青年人。可是真能慢慢写经,带着研究这里面的意思,一定可以省些烦恼。她被人家劝不过,就把这部字少的《金刚经》带回来了。”燕西道:“本来这个经,既要写得好,又要没有错字,非是细心的人,那是办不了的。明天冷小姐写完了,我还要瞻仰呢。”冷太太笑道:“金先生这样一说,那就把她抬高了。她有这样好的字,那我也不发愁,可以指望她卖字来养我了。”二人谈了一会,燕西起身回去,就把书橱格下的扇子翻了出来。摺扇倒有十几柄,不过上面都是有字有画的,不能合用。只有一柄湘妃竹骨子的,一面画着张致和《水趣图》,一面是空白。燕西想,这张画太清淡了,不是定情之物。但是急忙之中,又找不到第二把。心想,管他呢,拿去写就是了。谁耐烦还等着买去。当时燕西拿着那柄湘妃竹骨子的扇子,又亲自送到隔壁冷家去。冷太太虽然觉得这个人的性子太急,但是也就收下了。

  第一卷 第一十章

他这样性急,冷太太心里好笑。到了晚上九点钟,清秋回来了,脸上带着两个浅浅的红晕。冷太太道:“你又喝酒了吗?”清秋道:“没喝酒。”冷太太伸手替她理着鬓发,用手背贴着清秋的脸道:“你还说没喝酒,脸上红得都发了热,觉得烫手呢。你不信,自己摸摸看。”说时,握着清秋一只手提了起来,也让她把手背去试了一试脸上。然后笑问道:“怎么样?你自己不觉得脸上已经在发烧吗?”清秋笑道:“这是因为天气热,脸上发烧哩,哪里是喝醉了酒?”清秋走进房去,一面脱衣服,一面照镜子。自己对镜子时的影子一看,可不是脸上有些红晕吗?将衣服穿好,然后出来对冷太太道:“哪里是热?在那新房里发臊呢。”冷太太道:“在新房里会发什么臊?”清秋噘着嘴道:“这些男学生,真不是个东西,胡闹得了不得。”冷太太笑道:“闹新房的事,那总是有的。那只有娘儿们,可以夹在里面瞧个热闹。姑娘小姐们,就应该走远些,谁教你们在那儿呢?”清秋道:“哪里是在新房呀?在礼堂上他们就闹起,一些人的眼睛,全望着我们几个人。到了新房里,越发是装疯。”冷太太笑道:“你们当女学生的,不是不怕人家看吗,怎样又怕起来了?”清秋道: “怕是不怕人。可是他们一双眼睛,钉子似的,钉在别人身上,多难为情呀。”冷太太道: “后天新人不是另外要请你们几位要好的朋友吗?你去不去呢?”清秋道:“我听到说,也请了男客,我不去了。古先生拿来的《金刚经》,只抄了几页,就扔下了,他若要问我起来,我把什么交给人?我想要三四天不出门,把它抄起来。”冷太太道:“你说起抄经,我倒想起一桩事。金燕西拿了一把很好的扇子来,叫你给他写呢。”清秋道:“妈也是的,什么事肚子内也搁不住。我会写几个字,何必要告诉人。”冷太太道:“哪里是我告诉他的?是他看见这墙上的字条,谈起来的。他还说了呢,说是我们要用什么首饰,可以和他去借。”清秋道:“他这句话,分明是卖弄他有家私,带着他瞧我们不起。”冷太太笑道: “你这话可冤枉了人家。我看他倒是和蔼可亲的,向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他家里一句有钱的话。”清秋道:“拿一把什么扇子给我写?”冷太太便到屋子里,将那柄湘妃竹扇子拿出来。清秋打开一看,见那边画的《水趣图》,一片蒹葭,两三点渔村,是用墨绿画的,淡远得神,近处是一丛深芦,藏着半截渔舟。清秋笑道:“这画实在好,我非常地欢喜,明天托舅舅问问他看,画这扇面的人,是不是他的朋友?若是他的朋友,托那人照样也替我们画一张。”冷太太道:“你还没有替人家写,倒先要人家送你画。”清秋道:“我自然先替他写好,明天送扇子还他的时候,再和他说这话呢。”

次日,清秋起了一个早,将扇子写好,便交给了宋润卿,让宋润卿送了过去。宋润卿走到那边,只见燕西床上,深绿的珍珠罗帐子,四围放下。帐子底下,摆着一双鞋,大概是没有起来呢。桌子上面,摆了一大桌请客帖子,已经填了日期和地点,就是本月十五,燕西在这里请客。请帖的一旁,压着一张客的名单,自己偷眼从头看到尾,竟没有自己的名字在内。心里想着,这很奇怪,我是和他天天见面的人,他又在我家隔壁请客,怎样会把我的名字漏了?于是把桌上烟盒里的雪茄,取出一根,擦了火柴来吸着,接上咳嗽了两声。燕西在床上一翻身,见他坐在桌子边,本想不理。后来一看他手上捏着一柄摺扇,正是自己那柄湘妃竹子的,大概是清秋已经写上字了,连忙掀开帐子,走下床来,说道:“好早,宋先生几时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宋润卿道:“我们都是起惯了早的,这个时候,已经作了不少的事了。这一把扇子,也是今天早上写好的,金先生你看怎么样?笔力弱得很吧?”燕西拿扇子来一看,果然写好了。蝇头小楷,写着苏东坡的游赤壁赋,和那面的《水趣图》,正好相合。燕西看了,先赞几声好。再看后面,并没有落上款,只是下款写着双修阁主学书。燕西道:“这个别号,很是大方,比那些风花雪月的字眼,庄重得多。”宋润卿道:“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称什么楼主阁主,未免可笑。前两天,她巴巴的用了一张虎皮纸,写着双修阁三个字,贴在房门上,我就好笑。后来据她说,是一个研究佛学的老教员,教她这样的呢。”燕西道:“冷小姐还会写大字吗?我明天也要拿一张纸,请她和我写一张。”宋润卿道:“她那个大字,罢了。若是金先生有什么应酬的东西,兄弟倒可以效劳。”他这样一说,燕西倒不好说什么。恰好金荣已送上洗脸水来,自去洗脸漱口。宋润卿见他没有下文,也就不好意思,伏在桌子上,翻弄铺下的两本书。燕西想起桌上的请帖,便道:“宋先生,过两天,我请你陪客。”宋润卿笑道:“老哥请的多是上等人物,我怎样攀交得上?”燕西道:“太客气了。而且我请的,也多半是文墨之士,决不是政界中活动的人物。实不相瞒,我原是为组织诗社,才在外面这样大事铺张。可是自从搬到这里来,许多俗事牵扯住了,至今也没开过一次会。前两天家父问起来,逼着我要把这诗社的成绩交出来。你想,我把什么来搪塞呢?我只得说,诗稿都拿着印书局去了。下次社课,做了就拿来。为着求他老人家相信起见,而且请他老人家出了两个题目。这次请客,所以定了午晚两席。上午是商议组织诗社的章程,吃过午饭,就实行做诗。要说到做诗,这又是个难题目,七绝五绝,我还勉强能凑合两句。这七律是要对四句的,我简直不能下手。”宋润卿连忙抢着说道:“这不成问题,我可以和金先生拟上两首,请你自己改正。只要记在肚子里,那日抄出来就是了。”燕西道:“那样就好,题目我也忘了,回头我抄出来,就请宋先生先替我做两首。”说着,对宋润卿一抱拳,笑着说道:“我还另外有酬谢。”宋润卿道:“好玩罢了,这算什么呢。不过我倒另外有一件小事要求。”燕西道:“除非实在办不到的,此外总可以帮忙,怎么说起要求二个字来?”宋润卿笑道:“其实也不干我的事,就是这把扇子上的画,有人实在爱它。谅这个画画的人,必是你的好友,所以叫我来转请你,替她画一张小中堂。”燕西道: “咳!你早又不说,你早说了,这把扇子,不必写字,让冷小姐留下就是了。”宋润卿道: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况且你那上面已经落有上下款,怎样可以送人呢?”燕西道:“不成问题,我决可以办到,三天之内,我就送过去。”宋润卿道:“这也不是什么等着要的东西,迟两天也没有什么关系。”燕西道:“不要紧,这个会画的,是家父一个秘书,立刻要,立刻就有,三天的限期,已经是很客气了。”

燕西的脾气,就是这样,说作就作,立时打电话,去找那个会画的俞子文。那俞子文接了少主人的电话,说是要画,答应不迭。赶了一个夜工,次日上午,就把画送给燕西。因为燕西分付了的,留着上下款不必填,所以连图章也没有盖上一颗。燕西却另外找了一个会写字的,填了上下款,上款题的是双修阁主人清秋,下款落的燕然居士敬赠。因为裱糊是来不及了,配了一架玻璃框子,次日就叫听差送过去。这一幅画,是燕西特嘱的,俞子文越发画得云水苍茫,烟波缥缈,非常地精妙。清秋一看,很是欢喜。就是那上下款,倒也落落大方,但是这燕然居士四个字,分明是燕西的别号,把人家画的画,他来落款,不是诚心掠美吗?好在这是小事,倒也没有注意。这日下午,她因为宋润卿不在家,他那间半作书房半作客厅的屋,清静一点,便拿了白摺,在那里抄写《金刚经》。约摸抄了一个钟头,只听门帘子拍达一响,抬头看时,却是燕西进来了。清秋放下笔,连忙站起来。燕西点了一个头问道:“宋先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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