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上一推,笑道:“你一个小人儿,可别和我讲打,要打,你是玩不过我的。”清秋根本就未曾防备到她会扯上一把的,所以她一拉一推,就让她拉开了。润之也不征求她的同意,扯开抽屉,将稿子一把拿在手里。然后向身后一藏,笑问道:“你实说,是能看不能看的呢?若是能看的,我才看,不能看的,我也不胡来,还给你收起。”清秋笑道:“我先收起来,不是不给你看,因为写得乱七八糟的。你要看就看,可别见笑。”润之见她如此,才拿出来看。原来都是仿古云笺,拦着细细直横格子,头一行,便写的是《花朝初度》。润之虽是个新一点的女子,然而父亲是个好谈中国旧学的。对于词章也略为知道一点,这分明是个诗题了。初度两个字,仿佛在哪里念过,就是生日的意思。因问道:“初度这两个字怎么解?”清秋道: “初度就是初次过,这有什么不懂的?”润之也不敢断定初度两个字就是生日,她说初度就是初次过,照字面也很通顺的,就没法子再追问她,且先看文字。清秋道:“你不要看了,那是零零碎碎的东西,你看不出所以然来的。”润之且不理会,只看她写的字。只见头一行是:
锦样年华一指弹,风花直似梦中看,终乖鹦鹉贪香稻,博得鲇鱼上竹竿。
那鹦鹉一句,已是用笔圈了一路圈儿,字迹只模糊看得出来。第二行是:
不见春光似去年,却觉春恨胜从前。
这底下又没有了。第三行写的是:百花生日我同生,命果如花一样轻。
润之叫起来道:“这两句我懂了。这不是明明说着你是花朝过生日吗?只是好好地过着生日,说这样的伤心话,有点不好吧?”清秋道:“那也无所谓,旧诗人都是这样无病而呻的。”润之道:“你问我要罚你什么?我没有拿着证据,先不敢说,现在可以说了。你今天的生日,为什么一个字也不吐露出来?怕我们喝你一杯寿酒吗?”清秋道:“散生日,过去了就过去了,有什么可说的?”润之道:“虽然是散生日,可是到我们金家来的第一个生日,为什么不热闹热闹呢?你不说也罢了,老七这东西也糊涂,为什么他也和你保守秘密?”清秋鼻子微微哼了一声,淡淡地笑道:“他忙着哩,哪里还记得这个不相干的事?” 润之看她这种神色,知道燕西把清秋的生日忘了。虽明明知道燕西不对,然而无如是自己的兄弟,总不好完全批评他不对。因道:“老七这种人,就是这样,绝对不会把正经事放在心上的。”清秋道:“过散生日,这不算什么正经事。不过他有两天不见面了,是不是还记得我的生日,我也无从证明。”润之道:“两天没有见着他,难道晚上也没有回家来吗?”清秋想了一想笑道:“回来的,但是很晚,今天一早他又出去了。这话你可以不要告诉两位老人家,我早是司空见惯的了!”润之道:“你愿意替他遮掩,我们还有替他宣布的道理吗?不过你的生日,我们不知道也就算了。我们既然知道,总得热闹一下子才好。”清秋连连摇手道:“那又何必呢,就算今天的生日,今天也过去大半天了。”润之道:“那不成,总得热闹一下子。”说着,将稿子丢了下来,就向外面跑,清秋想要拦阻,也来不及了。
润之走回房去,一拍手道:“可不是今天生日吗?”敏之道:“你怎知道?她自己承认了吗?”润之就把来看出证据的话说了出来。因道:“那张稿上,全写的是零零碎碎的句子。可想她是心里很乱。你说要不要告诉母亲去?”敏之道:“她写些什么东西不必说了,至于她的生日,当然要说出来。她心里既然不痛快,大家热闹一下,也给她解解闷。”润之笑道:“我这么大人,这一点事都不知道,还要你先照应着哩?”说着,便向金太太屋子里来。金太太斜斜地躺在沙发上,看着梅丽拼益智图,梅丽将一本画样,放在桌上,手上拿着十几块大小木板,只管拼来拼去,一心一意的对着图书出神。润之笑道:“我瞧这样子,大概大家都无聊得很,我现在找一个有趣味的事情,大家可以乐一阵子了。”梅丽站起来,拍着胸道:“你这冒失鬼,真吓我一大跳,什么事?大惊小怪。”润之向她笑道:“你这会打听新闻的人,要宣告失败了。清秋是今天的生日,你怎么会没打听出来?”梅丽一拍手,哦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昨日她见日历发愣哩,这明明是想起生日来了。”金太太也道:“她昨日吃饭的时候,提到过花朝来的。原来花朝是她的生日,这孩子就是这个脾气不好,过于守缄默了。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告人的事,为什么守着秘密呢?日子过了半天去了,找什么玩意呢?到帐房去拿两百块钱,由你们大家办去罢。她是到我们金家来的第一个生日,冷淡了她,可不大好。”梅丽笑道:“喝寿酒不能安安静静地喝,找个什么下酒哩?”说到这里,燕西由外面嚷了进来,问道:“喝谁的寿酒,别忘了我啊!”他这一说,大家都向他笑。正是:粗忽恒为心上事,疏慵转是眼前人。
第四卷 第一十五章
却说燕西问起谁过生日,大家向他发笑,他更是莫名其妙。因道:“大家都望着我作什么?难道我这句话说错了吗?”金太太正色道:“阿七,你整天整晚地忙些什么?”燕西笑道:“你瞧,好好的说着笑话,这又寻出我的岔儿来了!”金太太道:“我找你的岔儿吗?若是象你这样地瞎忙,恐怕将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你自己媳妇的生日,你不记得,倒也罢了,怎么连人家说起来了,你还是不知道?你两个人不象平常的小两口儿,早是无话不说不谈的,难道哪一天的生日,都没有和你提过吗?”燕西伸起手来,在自己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笑道:“该打!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全忘了。她倒不在乎这个,忘了就忘了,可是我们那位岳母冷老太太,今天一定在盼这边的消息,等到现在,音信渺然,她一定很奇怪的。我瞧瞧去,她在作什么事?”说着掉转身子,就向自己屋子里来。一掀帘子便嚷道: “人呢?人呢?”清秋答:“在这儿。”燕西听声音,在卧室后面浴室里,便笑问道:“我能进来吗?”清秋道:“今天怎么这样客气?请进来罢。”燕西走了进去,只见她将头发梳得溜光,似乎脸上还微微地抹了一点胭脂,那白脸上,犹如喝酒以后,微微有点醉意一般。因笑道:“除了结婚那一天,我看见你抹胭脂,这还是第一次呢!今天应该喜气洋洋的。这样就好。”清秋笑道:“今天为什么要喜气洋洋的?特别一点吗?”燕西深深地点了一个头,算是鞠躬。笑道:“这是我不对,你到我家来第一个生日,我会忘了。昨晚晌我就记起来了的,偏是喝的醉得不成个样子,我也不好意思来见你,就在外面书房里睡了。今天起来又让人家拉去吃小馆子,刚刚回来,一进门我心里连说糟了,怎么会把你的生日都忘了呢?你是一定可以原谅我的,只是伯母那里,也不知道你今天是热热闹闹地过着呢?也不知道是冷冷清清地过着?所以我急于来见你,问问你看要怎么样地通知你家里?你觉得我这话说得撒谎吗?”清秋笑道:“什么人也有疏忽的时候,我一个散生日,并不是什么大事。这一阵子我又没和你提过,本容易忘记的,何况你一进门就记起来了,究竟和别人的关系是不同。不要说别的,只这几句话,我就应该很感激你的了。”燕西一伸手,握住清秋的手,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笑道:“你这一句话,好象是原谅我,又象是损我,真教我不知道要怎样答复你才好?本来我自己不对。”清秋道:“你别那样说,我要埋怨你就埋怨几句,旁敲侧击损人的法子,我是向来不干的。这是我对你谅解,你倒不对我谅解了。”燕西点着头笑道: “是是是,我说错了。这时候要不要我到你家去通知一声呢?”清秋笑道:“你今天真想得很周到。最好是自己能回家一趟,但是大家都知道了,我要回去,反是说我矫情了。”燕西道:“你偷偷去一趟,也不要紧,不过时候不要过多了,省得大家盼望寿星佬。”清秋摇摇头道:“你作不了主,等我见了母亲问上一问再说罢。”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院子里,一阵嚷着:“拜寿拜寿,寿星佬哪里去了?”清秋听说,连忙迎到外边,这里除了敏之妹妹,还有刘守华,都拥了进来。刘守华虽是年长,然而他是亲戚一边,可以不受拘束地开玩笑。因笑道:“这事老七要负一大半责任,怎么事先不通知我们?这时候要我们预备寿礼都来不及。”清秋笑道:“这不能怨他,原是我保守秘密的。我守秘密,就因为十几岁的人,闹着过生日,可是有点寒碜。”敏之道:“这话可就不然,小孩周岁作寿,十岁也作寿,十几岁倒不能作寿吗?”清秋道:“那又当别论,因为过周岁是岁之始,十岁是以十计岁之始,是一个纪念的意思。”梅丽笑道:“文绉绉的,你真够酸的了。妈正等着你,问你要什么玩?走罢,我们还要乐一阵子呢。”说着,拉了清秋的手向外就跑。清秋笑道:“去就去,让我换一件衣服。”这句话说出来,自己又觉得不对,这更是装出一个过生日的样子了。梅丽笑道:“对了,寿星婆应该穿得齐齐整整的。穿一件什么衣服?挑一件红颜色的旗袍子穿,好吗?”本来已是将清秋簇拥到走廊子上来了,于是复又簇拥着她回房去。清秋笑道:“得了,我也用不着换衣了,刚才是说着玩的。你想,真要换新衣服,倒是自己来作寿,岂不是笑话吗?而且见了母亲也不大方便。”梅丽究竟老实,就听她的话,又把她引出来。大家到金太太屋子里,金太太笑道:“你这孩子太守缄默了。自己的生日,纵然不愿取个闹热,也该回去看看你的母亲。我拿我自己打比,娘老子对于儿女的生日,那是非常注意的。”说到这里,抬头一看清秋脸上头上,笑着点了点头道:“原来你是预备回家去的,这也好。你先回家去罢,这里让大家给你随便地凑些玩意儿,你早一点回来就是了。若是亲家太太愿意来,你索性把她接了来,大家玩玩。”清秋听她如此说,觉得这位婆婆不但是慈祥,而且十分体贴下情,心中非常地感激。便道:“我正因为想回去,打算先来对母亲说一声,母亲这样说了,我就走了。”金太太道:“别忙,问问家里还有车没有?若是有车,让车子送你回去。”燕西道:“有的,刚才我坐了那辆老车子回来。”说了这句,觉得有点不合适似的,就向清秋看了一看。清秋对于这一层,倒不甚注意,便道: “好极了,我就走吧。”燕西也十分凑趣,就道:“你只管回家罢,这里的事,都有我和你张罗。”清秋道:“你不阻止大家,还和我张罗闹热吗?”燕西道:“你去罢,你去罢,这里的事,你就不必管,反正不让你担受不起就是了。”清秋听了他如此说,这才回房换了一件衣服,坐了汽车回家去。
到了门口,汽车喇叭只一响,冷太太和韩妈早就迎了出来。韩妈抢上前一步,搀着她下了汽车,笑道:“我就猜着你今天要回来的。太太还说,不能定呢,金家人多,今天还不留着她闹一阵子吗?我正在这里盼望着,你再不回来,我也就要瞧你去了。”冷太太道:“依着我,早就让她去了,倒不料你自己果然回来。”三个人说着话,一路进了上房。韩观久提着嗓子,在院子里嚷起来道:“大姑娘,我瞧你脸上喜气洋洋的,这个生日,一定过得不错。大概要算今年的生日,是最欢喜了。”清秋道:“是啊,我欢喜,你还不欢喜吗?”说着话,隔了玻璃向外张望时,只见韩观久乐得只用两只手去搔着两条腿,韩妈也嘻嘻地捧了茶来,回头又打手巾把。清秋道:“乳妈,我又不是客,你忙什么?现在家境宽裕一点了,舅舅又有好几份差事,家里就雇一个人罢。”冷太太道:“我也是这样说呀。可是他老夫妻俩都不肯,说是家里一并只有四人,还有一个常不落家的,雇了人来,也是没事,我也只好不雇了。”清秋道:“虽然没有什么事可作,但是家里多一个人,也热闹一点子,那不是很好吗?”说着话时,韩妈已在外面屋子里端了一大盘子玫瑰糕来。笑道:“这是我和太太两个人做的,知道你爱吃这个,给你上寿呢。”她将盘子放在桌上,却拿了一片糕递给清秋手上,笑道:“若是雇的人,也能作这个吗?我们自己作东西,虽是累一点,倒也放着心吃。”清秋吃着玫瑰糕,只是微笑。冷太太道:“你笑什么?你笑乳妈给你上寿的东西太不值钱吗?”清秋道:“我怎么说这东西不值钱?你猜得是刚刚相反,我正是爱吃这个呢。我歇了许久没有看见这种小家庭的生活,今天回来,看见家里什么事都是自己来,非常地有趣。我想到从前在家里过的那种生活,真是自然生活。而今到那种大家庭去,虽然衣食住三大样,都比家里舒服,可是无形中受有一种拘束,反而,反而……”说到这里,她只将玫瑰糕咀嚼微笑。韩妈道:“哟!我的姑奶奶,你怎说出这种话来了呢?我到了你府上去过几次,我真觉得到了天宫里一样。那样好的日子,我们住一天半天,也是舒服的,何况过一辈子呢?我倒不明白,你反是不相信那种天宫,这不怪吗?”冷太太道:“在家过惯了,突然掉一个生地方,自然有些不大合适,由做姑娘的人,变到做少奶奶,谁也是这样子。将来你过惯了,也就好了。”清秋笑道:“妈这话还只说对了一半,有钱的人家,和平常的人家那种生活,可是两样呢。”说到这里,笑容可就有点维持不住。便借着将糕拿在手上看了几看,又复笑道:“可真是比平常家里有些不同,又干净,又细致,这样就好,只要我受用就得了。金家那些小姐少奶奶们,这一下午,可不知要和我闹些什么?”说完了这话,又坐下来说笑。冷太太道:“既是你家里很热闹,你就回家热闹去罢。人家都高高兴兴地给你上寿,把一个寿星翁跑了,可也有点不大好。”清秋道:“妈,你记得吗?去年今日,我还邀了四五个同学在家里闹着玩呢。今年我走了,我想你一个人太寂寞,你也一路跟我到金家去玩玩好吗?”冷太太道:“等一会,你舅舅就要回来,他一回来,就要开话匣子的,我不会寂寞。再说,和你在一处闹着玩的,都是年轻的人,夹我一个老太婆在里面,那有什么意思?我能那样不知趣,夹在你们一处玩吗?”清秋一想,这话也对,看看母亲的颜色,又很平稳,不象心中有什么伤感,这也就不必再劝了。又坐了一会,回来共有两小时之久了。心想,对于那边怎么样地铺张,也是放开不下,因笑道:“这玫瑰糕是我的,我就全数领收了,带回去慢慢地吃罢。”韩妈笑道:“是呀,我们这位姑爷就很爱吃这个呢。”说着,就找了一张干净纸来,将一盘玫瑰糕都包起来了。冷太太和韩妈,也都催着清秋早些回去。清秋站着呆了一呆,便走到里面屋子里去,因叫着韩妈送点热水洗手,趁着冷太太不在面前,轻轻地道:“乳娘,我有点事托你,请你过两三天到我那里去一趟。可是你要悄悄地去,不要先说出来。”韩妈连连点着头,说是知道了。清秋见韩妈的神气,似乎很明白,心里的困难觉得为之解除了一小部分。这才出门上汽车回家。
只是一到上房,大家早围上来嚷着道:“寿星回来了,寿星回来了。”也不容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