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杏眼,长得美极,乌云螓首上挽一 对双髻,一双欺雪赛霜的小手,端着一个雕花的银盆,往窗外就要倒。突然,她两 手停住了。
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望着河里急叫:“啊!有个——姑娘快来!”
敢情这个小姑娘还有姑娘?她这儿话声方落,窗户里探出了另一颗乌云螓首, 又是一个十六七的小姑娘,一样的美极,粉妆玉琢,仙露明珠般的一对儿。
只听这小姑娘道:“大清早的嚷嚷个什么呀?也不怕吵人,瞧见什么稀奇玩艺 儿了,我看看——”
话声没说完,她目光发直,一双水汪汪的杏眼也瞪圆了,余话变成了一声“哎 哟”,紧接着她也叫起来道:“姑娘快来,河里有个人!”
敢情她不是刚才小姑娘口中的那位“姑娘”。
她这儿一声“人”字出口,船舱里响起一个有点冷,但珠落玉盘似的,甜美已 极的女子话声:“我已经看见了,难道你们从没见过浮尸,从没见过死人?”
两个小姑娘脸色微一变,急忙把乌云螓首缩回了窗里,旋听头一个小姑娘道: “婢子怕那个人还没死!”
那冷而甜美的话声道:“我这趟出来不是出来做善事的,他要是该死,早就没 气儿了,他要是不该死,自会有别人救他。”
这么样甜美话声的姑娘,再加上婢美如此,其主可知,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付 心肠,也难怪好端端的话声这么冷了。
只听两个小姑娘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船舱里旋郎就没了声音。
可是,没声音只是这一刹那,这一刹那之后,那微带冶意的甜美话声又自响起 :“捞起他来看看去!”
这,显然大出两个小姑娘意料:“姑娘……”
那微带冷意的甜美话声道:“自上船以来,我从来就没早起过,今儿个头一天 早起,没想到就……也许这是天意。”
两个小姑娘又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恭应,还较前一声恭应来得快, 而且是带着忍不住的喜悦。
恭应之声方落,两个小姑娘的乌云螓首又从船舱那扇窗户探了出来,而且还伸 出了两双欺雪赛霜的小手。
没看见两双小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但左边那个小姑娘右手一扬,就看见银光一 闪,然后一丝线似的银光,从她的小手里射了出去,极快,奔电似的。
那丝线似的银光一射两三丈,射落处已近岸边。
那儿有一丛水草,水草边,漂浮着一团白白的东西,线似的银光就落在了那团 白白的东西之上。
只见小姑娘的右手微微往回一扯,那团白白的东西离开了那丛水草,很快的到 了船旁的窗下。
右边小姑娘明眸略一转动,轻声道:“没人,快!”
她这里这么一声,左边小姑娘左腕再振,那团白色东西“哗”的一声,离水飞 起,直上船窗,太快,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看见好大一团。
右边小姑娘一双小手疾伸,接住了那团白色物。
左边小姑娘采手帮忙,两个人的四只手一托一收,就已把那团白色物从这扇不 小的窗户带进了船舱。
这时候再看船舱里,任何人都会心头怦然,目瞪口呆,不为别的,就为这船舱 里的人,跟船舱里的景象。
船舱里的景象,这艘灯船原就比别的灯船大,因之,这艘灯船的船舱,也要比 别的灯船的船舱大一倍。
往外看,舱门垂着五色珠帘,帘外是甲板,甲板上,一色桐油带大漆,发亮, 斜斜的一条红毡,直铺到船舷。
从桅杆,船顶到船头、船舷,挂着几十盏五彩油纸小灯笼,当然,在这当儿灯 笼是没有点上。
几十蒸小灯笼下的甲板上,还摆着一套小巧玲珑的朱红几椅,椅子上是大红绣 花的锦垫,几上是一套茶具,细瓷雪白,还带点儿剔透。
往里看,船舱一隔为二,里间,两扇镂花门关着,看不见。
这外间,绵毡、珠灯,布置得富丽堂皇,虽大户之家也不过如此,但透着雅致 ,角落矮几上一具大琴,壁上橱里整齐的几排书册,也带出了几分书卷气。
船舱里的人,原是三位。
如今,多了一位。
原来的三位,两位粉妆玉琢,仙露明珠般小姑娘,各穿一式袄裤,一红一绿。 另一位,也是位姑娘,只怕就是话声冷而甜美的那位,高领小褂儿八幅裙,一身黑 ,黑底小红花,头上云髻高挽,腰间环佩低垂,裙角下便是一双衬饰工绝的绣花鞋 。两个小姑娘已是美极,这位姑娘更是人间绝色。
两个小姑娘粉妆玉琢,这位姑娘更是冰肌玉骨,不带人间一丝烟火气。
她嫌清瘦了点儿,但瘦不露骨,她确清丽如仙,但神色冷峻,眉宇间那股子冷 意不只逼人,简直能让人不寒而栗。
让人看一眼,情不自禁想看第二眼,却又不敢再看第二眼。
多出来的那一位,可不是姑娘家了,是个大小子,男人。
看这大小子的长像,衣着打扮,他不是别人,赫然是昨夜上游茅屋见过金瞎子 后,混身不对,一头栽进秦淮河里的那个年轻人。
两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就算抬一个大男人,已经是不容易了,何况是仅凭一 根线细的银丝,就能把一个大男人凌空带起来,这要是让人瞧见,不惊世骇俗才怪 。幸好,这时候天刚亮,又是在这习惯晚起的秦淮河这一段,没人瞧见。
年轻人被平放在地毡上,混身湿透,还在流水,地毡很快就湿了一大片,可是 没人去留意地毡。
三位姑娘,六道目光,齐盯在年轻人脸上。
年轻人,睡着了似的,一张脸苍白,白得没一丝血色。
突然,那位美姑娘开了口,话声仍是那么冷,可也仍是那么甜美:“小红…… ”两个小姑娘原都出了神,如今各自一震,悚然而醒,只听穿红的小姑娘道:“没 想到是这么个俊后生……”
说话间,触及美姑娘一双冷峻目光,微一凛,忙闭上了鲜红的小嘴儿。
只听美姑娘道:“把把他的脉。”
穿红的小姑娘小红忙应了一声,蹲下身去,伸小手把住了年轻人的右脉,只一 把,立即抬头:“姑娘,他还有脉!”
美姑娘蹲下身,伸出欺雪赛霜,柔若无骨的玉手,伸两指,那手指白嫩修长, 根根似玉。
地把两根玉指轻搭年轻人右腕脉,突然,她神情震动,那冰冷的娇靥上浮起异 常的惊讶神色,脱口“啊”了一声。
穿绿的小姑娘忙道:“怎么?姑娘,是不是没救了?”
美姑娘刹那间恢复平静,道:“我没这么说。”
随话缓缓站起。
两个小姑娘微一怔。
小红道:“那是说……”
美姑娘缓缓道:“他中了毒,奇毒!”
两个小姑娘猛一怔,就待再问。
美姑娘已然道:“把他抬到底舱去。”两个小姑娘还想问,可是接触到的是美 姑娘那双冷峻的目光,两个人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带着惊异抬起了年轻人。
船舱一角有一道扶梯通往底舱,两个人抬着年轻人走下扶梯,美姑娘袅袅跟了 她们走下去。底舱更大,隔成一大间、几小间。几小间里有卧房、有衣物房、有沐 浴房,那一大间,竟然是卧房。
两个小姑娘抬着年轻人进了一间,是间洁净卧房,两个人把年轻人放在床上。 美姑娘道:“拿我的药箱来。”
小红像一阵风似的出去了,当地又像一阵风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小巧玲 珑的紫檀木小箱子。
美姑娘再为年轻人把脉,片刻,收回手接过小木箱,从箱子里取出了一个几寸 高的小绿玉瓶。
小红道:“姑娘,咱们这治毒的灵药——”
美姑娘道:“他中的是奇毒,不敢说有没有用,不过至少可以保住他的命,小 绿!”
穿绿的小姑娘忙一声恭应,伸手捏开了年轻人紧闭的牙关。
美姑娘从小绿玉瓶里倒出一颗其色碧绿的药丸,放进了年轻人嘴里,小绿手一 松,年轻人嘴闭上了。
旋即,小绿又在年轻人的喉头轻点一指。
年轻人喉头一动,想必那颗碧绿药丸已经顺喉而下。
小绿再抬手出指,飞快地在年轻人胸前几处穴道上各点一指,这才收了手。小 红道:
“姑娘,药是给他吃了,可是他这身衣裳……”
美姑娘冰冷的看了小红一眼。
小红粉颊猛一红,忙闭口不言。
本来嘛!船上只有三个人,却都是姑娘家,谁能给个大男人换衣裳。
美姑娘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小红、小绿看了看床上的年轻人,纵然看他穿着一身湿衣裳不忍心,却有心无 力,爱莫能助,也跟着出去了。
回到了上舱,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美姑娘往那儿一坐,小绿趋前问道:“时 候不早了,姑娘要不要开早饭?”
美姑娘似在想什么,微一摇头道:“不急。”
小红看出了美姑娘的神色,道:“您想什么呀?”
美姑娘道:“我在想那个后生……”
小红忙道:“怎么了?”
美姑娘道:“他这么个人,似乎不该中这种毒。”
小绿道:“姑娘,他中的是什么毒?”
美姑娘微一摇头道:“我看不出来,不过我敢说,他中的绝不是普通的毒,而 是武林中人所用的毒。”小红道:“那么,他该是武林中人。”
“不!”美姑娘道:“我给他把脉的时候,没觉察他有一点武功修为,他要是 武林中人,绝瞒不过我。”
小绿道:“可是,他要是不是个武林中人,那害他的人要杀他易如反掌,又何 必费那么大事下毒?”
美姑娘道:“这也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小红目光一凝,道:“姑娘,他会不会是厌世轻生,服毒自绝,不是别人给他 下的毒……”
小绿轻拍一掌,道:“对,或许他有什么不如意,像大比没中……”
“胡说!”小红截口道:“你又不是没看见,他那像个读书人?”
美姑娘一双美目中闪现疑惑神色,沉哼说道:“看他的装束打扮,不像个读书 人,可是看他的人,却又不像是个世俗中人!”
小绿道:“那他究竟是……”
美姑娘一双美目中忽然闪射逼人冷芒,道:“有人往咱们船上来了!”
小红、小绿略一凝神,然后小红柳眉一扬,道:“这才什么时候,那有这时候 逛秦淮,上灯船的,婢子去把他撵下去。”
话落,她转身要走。
美姑娘皓腕微抬,拦住了小红。
就在这时候,一阵步履声经由跳板到了甲板上。
随听一个带笑话声在舱外响起:“无垢姑娘起来了么?在下不远千里慕名而来 ,还请姑娘不吝金面,容在下一见。”
小红、小绿入耳这话声,双双一怔。
小绿急低声道:“姑娘,这话声……”
美姑娘美目中冷芒再闪,微一点头。
小红、小绿一双玲珑剔透,慧黠巧婢,当然懂美姑娘的心意。
小红旋即转脸向外,道:“我家姑娘还没有起身,不便相见,尊客请上灯之后 再来吧!
只听舱外那人一笑说道:“在下有要事在身,路过金陵,闻道无垢姑娘群芳称 最,秦淮第一。
而且,论文才更是红粉中博士,娥眉队里状元,私心极为仰慕,故而不惜耽误 行程,特来拜识,无论如何还请转奉无垢姑娘,体念在下意诚,行个方便。”
小红一双眉梢儿扬得更高,道:“凡上我家灯船来的客人,都是对我家姑娘极 为仰慕,无限诚恳,若是全都相见,非挤破我家灯船不可,规矩不能破,尊客还是 等上灯以后再来吧!”
舱外那人一笑覆道:“在下既不惜耽误行程,如此佳丽,岂可失之交臂,当面 错过,说不得在下只有硬闯香闺,一会无垢姑娘了,但请放心,在下自恃不俗,绝 不至于让无垢姑娘失望。”
小红、小绿脸色一变,就待有所行动。
美姑娘再度抬起皓腕,娇靥上一层寒霜懔人。
这里美姑娘刚拦住小红、小绿,那里一声步履响动,珠帘一掀,一个人带着一 阵风闯进了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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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这个人,年纪卅上下,一袭潇洒青衫,人也长得俊逸不凡,最惹眼的是唇上还留着两撇风流小胡子。
他是没胡说,这么一位人物,的确不会让一般姑娘们失望。
怎奈何,他碰上的是这位姑娘。
人进舱门,当然,一眼就看见了坐着的美姑娘,跟站着的小红、小绿。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许就是古人留传下来的那四个字儿:“惊为天人”。
这位风流潇洒的青衫小胡子,刹时脸上变了色,直了眼,脸上、眼里,还现出了莫大的惊容。
这时候要是用“惊为天人”来形容他,应该是最为传神不过了。
也就在这时候,一刹那间一切就像定住了,美姑娘跟小红、小绿,坐的坐,站的站,没说话,也没动一动。
那位风流潇洒的青衫小胡子,更是像尊泥塑木雕的人像,连那掀帘子的手,都忘记放了下来。
不知道是那艘船上往河里倒水,“哗!”地一声。
这一声惊醒了那位风流潇洒青衫小胡子,他身躯一颤,手放下了,脸上扯动了几下,挤出了一丝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表情,喉头动了几下,嘴张了几张,才说出了话来,却只是这么一声:“二……二姑娘!”
他说了话,美姑娘也开了口,话声冷得像冰,美目里两道冷芒也更见逼人:“君伯英,你还认得我这个二姑娘么?”
风流潇洒青衫小胡子一听这话,机伶再颤,两腿一弯,竟砰然一声跪在了地毡上:“属下不知道二姑娘在此,属下该死二姑娘开恩!”
风流潇洒青衫小胡子称美姑娘为二姑娘,自称属下,且怕成这个样,这位美姑娘又是何等人物?
只听美姑娘冷冷一笑,道:“要不是出这趟门,我还不知道我西门家八大护院之一的君大护院,在外头这么威风,这么神气呢?一个护院尚且如此,我西门家的人就可想而知了,让我不能不引以为傲啊!”
风流潇洒青衫小胡子君伯英脸都白了,额上也见了汗,只见他立即低下了头:“二姑娘开恩,属下实在不知道二姑娘在此,否则天瞻也不敢──”
美姑娘截口道:“照你这么说,如果在这儿的不是我,而真是秦淮灯船之上的姑娘,那也就算不得什么了,是不是?”
君伯英头又低下了三分:“二姑娘明鉴,属下不敢!”
美姑娘突然沉声道:“既然不敢,那么你硬闯入船舱是要干什么?”
君伯英机伶一颤,头几乎触着了膝下地毡:“二姑娘开恩,属下知罪!”
美姑娘道:“那么我问你,你远从衡阳跑到金陵来,是干什么来了?”
君伯英道:“不敢欺瞒二姑娘,属下等是奉命找寻二姑娘。”
美姑娘轻“哦”一声道:“听你的口气,出来找我的,还不只你一个人?”
君伯英道:“回二姑娘,八大护院出来了四个。”
“还有呢?”
“由宫总管带领。”
“还有么?”
君伯英迟疑了一下。
美姑娘冰冷道:“君伯英!”
君伯英一颤忙道:“还有少主带领着八英。”
美姑娘脸色微一变:“他们人都在那儿?”
君伯英道:“回二姑娘,宫总管带领属下等刚到金陵,总管命属下等分头找寻,少主带领八英则还没到。”
美姑娘冷冷一笑道:“没想到我只是出来玩儿一趟,家里却这么劳师动众──”
“回二姑娘,老主人跟夫人急的不得了──”
美姑娘道:“我想像得到,我要是顺从老主人跟夫人的心意,乖乖的待在家里听任他们摆布,他们就不会着急了。”
君伯英没接话。
这话叫他怎么接?他也不敢。
只听美姑娘又道:“那么你现在误打误撞找到我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君伯英迟疑了一下:“属下不敢进言,还请二姑娘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