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管静竹都是很相信“眼见为实”这句话的。这一次也一样,歪歪的作品得奖,顾希陶的来访,画廊画展,报纸上登出的歪歪的画作和评论,美院附小、企业家、民政局、残联等单位,每一件事都是她所亲身经历的,都是她亲眼所见。它们就像雨后的彩虹挂在天边令人欣喜。但她万万没想到曹虹的话如同咒语一出,便是天旋地转房倒屋塌,就像冥冥之中有人魔杖一挥,彩虹连同一切美好的东西立刻化作遍地瓦砾。
亲眼所见的东西也是不能相信的。
后来发生的事儿极其偶然和草率,完全没有预谋。一位旅美的真正的大师级画家路过本市,他的名字可以说是如日中天光芒四射,其作品价位也是活着的大师中排名很前的;他的许多经典作品被人们用各种方式仿照,印刷品、文化衫、烧瓷甚至直接制作的假画比比皆是。他的确是人们公认的伟大的艺术家。除此之外,尤其要提的是大师的谦虚与风范得到了媒体和公众一致的发自内心的尊崇与折服。也就是在大师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有好事的记者拿出端木歪歪的画请他过目。记者们没有告诉大师有关歪歪的任何一点背景资料,只是希望大师公正地评价《无题》的水准。
大师想了想,说道:我看这就是一个智商不高的孩子的信手涂鸦吧。
此言一出,万马齐喑。
国人素有相信权威的习惯。第二天,所有的报纸都刊登了对大师的专访,可以想像,端木歪歪制造出来的神话就此完结。
顾希陶把歪歪全部的画作还给了管静竹,当然一张也没有卖出去,但是顾希陶还是很大度的,她对管静竹说,市场就是这么残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这盘生意也不可能只赚不赔,认吧。顾希陶走了以后,管静竹心里充满了内疚,她觉得实在对不起这个漂亮的女人,顾希陶可以说是出尽百宝,但却只画了一个圆圆的零。接下来的事就更是纷纷泡汤,美院附小的教务主任说由于歪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他们是爱莫能助,只有收回学位了;答应给歪歪成立工作室的企业老板干脆换了手机;北京方面传来的消息就更邪乎,说是残联来信是几个骗子冒充的,他们已用歪歪做幌子拉了不少赞助,目前案件还在审理之中。
端木林当然没有真的去法院告管静竹,对于歪歪的抚养权,他现在哪怕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都不想要了。之后,他再也没有跟管静竹有任何联系,又像缩头乌龟那样过他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管静竹欲哭无泪。
管静竹更恨曹虹了,她不认为曹虹掌握着真理,她认为她是天字第一号的乌鸦嘴,把他们家咒得一团漆黑。最要命的是她连饭碗都丢了,曹虹说得一点儿都没错:辞了职你们娘儿俩吃什么?
没有什么比不幸被人言中了结局的事儿,更让人觉得窘迫和悲凉的了。一连数日,管静竹都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不出,头不梳脸不洗像鬼一样。焦阳见状,只得在双休日自己去星星索康复中心接歪歪回家。
星期天,沉浸在爱河之中的焦阳去菜市场买了鱼和排骨,还有许多菜,他决定做一顿饭安慰受到了重创的管静竹和歪歪。
本来他是不会做菜的,但在大排档打工看也看了几手,应该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日上三竿,管静竹的房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焦阳便一个人在厨房里又洗又涮。这时歪歪醒了,他又跑去给歪歪穿衣服,洗漱完毕之后,他对歪歪说,大师,我要给你做饭,你就开始画画好不好?歪歪想了想,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自己爬到凳子上去正襟危坐。焦阳急忙给他铺纸、拿笔,然后像以往那样说了一句,大师画吧。
此时的歪歪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藐视地看了焦阳一眼。焦阳忙说对了,还有音乐、大师,音乐马上就来。
焦阳刚要起身去放音乐,管静竹突然从她的房间里冲出来,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就像一只发怒的母狮。她扯着沙哑的嗓子冲着焦阳吼道:你别一口一个大师行不行?我恨这两个字!我对这两个字有生理反应,我会头痛发烧、歇斯底里、神经衰弱……你要再提这两个字就给我滚!
焦阳当时就傻了。端木歪歪也傻了,尽管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妈妈会成为这个样子。他惊恐万状地看着管静竹,整个人屏住呼吸,手上的画笔也掉到了地上。
管静竹还嫌不解气,她一个箭步冲到歪歪面前,把桌上的纸、笔、颜料、洗笔用的清水等等统统划拉到地上,并且恶狠狠地说道:别画了,还画什么画!画什么画!
端木歪歪陡然间大哭起来。
焦阳冲上去抱起歪歪,忍不住也冲着管静竹大吼?难道歪歪不是我们家的大师吗?难道他不是大师吗?为什么别人说他是大师他才是大师,别人说他不是他就不是了?他从头到尾有什么错?他一直都在画画,人家说他不是大师了他也画,难道这还不是大师吗?在我看来谁都不承认你,可是你还是照做自己事的人,就是大师!歪歪就是大师,就是!
管静竹带着哭腔闭着眼睛喊道:你说了不算!你以为你是谁呀!
焦阳硬邦邦地回道:那就谁说了也不算!然后,他背起歪歪,对他说:走吧歪歪,咱们去吃麦当劳。
房间里安静下来,管静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被电击了一样。好一会儿,忍了很久很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管静竹走到窗前,看着焦阳背着歪歪远去的背影,更是泣不成声。
这天晚上,曹虹来看管静竹,管静竹见到她没好气地说道:“你来干什么?”
曹虹更没好气道:“我不来看你,你以为还会有人来看你吗?”管静竹下意识地抽了抽嘴角。曹虹道:“你别笑啊,吓人。”管静竹道:“你说我还能回原单位吗?”曹虹道:“刚出来两个礼拜就回去,脸往哪儿放?”
管静竹不吭气了,心想,我现在哪还有脸?恐怕早就成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料了。
曹虹道:“工作的事还好说,像你这样的会计师不愁没人要。只是有些事你要想开点儿,别放在心上。”
管静竹道:“你也不用这么善解人意,骂我一顿我还好受一点儿。”
曹虹叹道:“撞上南墙还知道回头,你还是管静竹吗?走吧,咱们出去做做头,再吃点东西。你看你这个样子,像从坟墓里挖出来的。”
她的话令管静竹的内心一阵温暖。与此同时,焦阳的话也响在耳边,她想,焦阳是对的,如果歪歪在我的心中是大师,那我又有什么可失落的呢?她换上了出门的衣服,跟着曹虹走出门去。
两个人从美容美发厅出来,也算是一扫晦气。又去了南北食街,管静竹一连吃了四碗菜肉馄饨。曹虹忍不住说,你到底几天没吃饭了?管静竹被馄饨占着嘴,伸出了三个手指头。曹虹只好说那你慢慢吃慢慢吃。
这件事过去了一段时间以后,有一次,管静竹问曹虹,她说我就是闹不明白,你生活得那么幸福,为什么看人看事那么冷静,有时还有些残酷。可是我生活得还不坎坷吗?为什么我还是那么轻信和梦幻呢?
曹虹想了想说:你忘了我是运动员出身?运动员面临的大起大落最是冷酷无情,不管你曾经多么风光,多么被外界看好,只要你今天从平衡木上掉下来了,你就什么也不是。记得有一场比赛我没有拿到名次,下飞机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我,领导、记者都围着有名次的人,我一点儿也不伤心,因为你没有名次人家围着你干什么?你去年有名次那是去年的事,跟今年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世界是没有神话的。
但是你不同。曹虹继续说道:“静竹,也许你的生活中太需要希望和幻想了。”
管静竹叹道:“我是不是没救了?”
曹虹答非所问:“我就是想看一看,最后到底是我说服了你,还是你感动了我。”
这话也算是一语成谶。
十四
自从尹小穗跟冷公分手以后,她的父母就开始频繁地给她张罗着相亲的事。尹小穗是父母的乖乖女,开始还能勉强应付,见面就见面,事后再找个理由推说不行,但是多了也就烦了。
父母亲说:“别以为你漂亮就不愁嫁,告诉你,被挑剩的全是漂亮的,嫁不出去的也全是漂亮的,女孩子年龄一大就不值钱了。”
尹小穗说:“我上学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样说的,你们说只要学习好什么都不用发愁,那时候我晚回家10分钟你们都要审我,就怕我跟男生接触,现在倒把我往外推了。”
父母亲说不过她,但是相亲的事还在继续,终于把尹小穗搞烦了,尹小穗向父母亲宣布她有男朋友。
不过焦阳的情况很是让尹小穗的父母亲失望,他们说,难道你们就靠这样打零工生活吗?尹小穗当即被问得哑口无言。事后便跟焦阳商量:反正我有一个大专文凭也够用了,不如你不要再去大排档打工,利用这点时间上个补习班什么的?
焦阳觉得这也是个办法,否则极有可能永远被尹小穗的父母拒之门外。回去之后他便与管静竹商量学什么好?是当大厨还是当美发师?管静竹想了想说,要不你就学财会吧,我还能利用休息时间教教你。
管静竹又找到一家新的公司上班,这个公司的业绩不错,是专门经营各种饲料的。管静竹还是做财务总监。
焦阳说,我这样的人能做财会吗?管静竹说怎么不能?你不是说这个世界谁说了都不算,就咱们自己说了算吗?
这话让焦阳颇受鼓舞,于是他就不去大排档打工了,并且报了一个财会班,每天晚上到夜校去上课。只见所有的教室都是满满的,其中还有再就业工程什么的,总之上课下课的途中,挤在老老少少的人群里,他的心情却是暖洋洋的。
晚上回到家,他就在餐桌上做作业。管静竹也会给他开开小灶,告诉他一些记账对账查账的实践经验。有一次焦阳打算盘打烦了,就说现在都有计算机了,还用学打算盘吗?管静竹说,哪有财会人员不会打算盘的?这是基本功,你还是好好练吧。并且,管静竹还教给焦阳一种双手打算盘的方法。
这件事让尹小穗松了口气,她觉得对父母也算有交待了,便喜滋滋地告诉父母焦阳不但去了补习班,还是成绩靠前的学生之一。没想到父母的反应相当冷淡,他们说他早干吗去了?现在才想起来学习,等他学出来,天都亮了。而且你这样科班的大专生都找不到事做,补习班的文凭有什么用?
尹小穗的父母又加快了给她介绍对象的频率,这就激怒了尹小穗,她与父母之间的争吵随之升级。
有一天晚上,管静竹把公司没做完的账拿回家来做,焦阳则坐在她的对面做作业、打算盘。外面有人敲门,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挂钟一眼,已经是晚上将近12点钟了。打开门一看,竟然是尹小穗。
尹小穗满脸都是泪痕。
原来,晚上她跟父母又吵了起来,起因是他们托人给小穗找了一个对象,是在外企上班的,各方面的条件都相当不错,父母满意得不得了。尹小穗当然还是不动心,这样就吵了起来,结果父母说如果你一定要跟那个上补习班的人好,我们就断绝关系。尹小穗也是在气头上,说断绝关系也不会嫁给这个像女人似的外企白领。
尹小穗对管静竹说,你不知道这个人的脸有多么珠圆玉润,一根胡子也没有,吃饭的时候用纸巾擦嘴还翘着小指头,我真不知道我爸我妈是怎么看人的。尹小穗还说,她决定今晚就把自己嫁给焦阳了。希望管静竹能理解她,她真的不是随便或者不自爱的女孩。说这话的时候她又哭了。
虽然焦阳一直没有吭气,但是他的胸脯一起一伏的显然是很激动。
管静竹给尹小穗倒了一杯热水,叫她先冷静下来,有事可以慢慢商量。尹小穗说还商量什么?反正我今晚哪儿也不去了,我就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逼我跟我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就是不明白。
管静竹到洗手间给尹小穗拿毛巾,焦阳就跟在她的身后。管静竹说你打算怎么办?焦阳说不知道。管静竹说,这场戏我有点儿演不下去了,我们总不能一块儿骗她吧?
焦阳无话可说。管静竹叹道:她还真是一个好女孩呢。
焦阳又沉默了片刻,才说:你叫她先回家,过两天我一定跟她谈。
管静竹一直等到尹小穗发泄完了,真的平静下来了,才对她说道:小穗,你爸爸妈妈不管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好对不对?我相信不管你做了什么你爸爸妈妈也会原谅的。可是焦阳怎么办?焦阳以后还是要面对他们的,可他们只会恨他。如果你爱焦阳,你希望他们恨他吗?尹小穗摇了摇头。管静竹说就是呀,你们好不是随便玩玩的,是要过日子的,血缘关系难道是说断就断的吗?所以你必须给你爸爸妈妈一点时间,让他们能够接受焦阳。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也要给焦阳一点时间,以便更了解他。
管静竹说要不让焦阳送你回家,你爸妈看见焦阳把你完好无损地送回了家,至少会给他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吧。
焦阳和尹小穗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好像目前也只能这么做了。
于是,这个晚上,差不多都凌晨两点了,焦阳把尹小穗送回了家。她的父母当然都没有睡,坐在客厅里准备报警。他们没有把焦阳让进屋,焦阳也只是叫了一声伯父伯母,之后就只好转身回家了。
这件事以后,尹小穗的父母便不再像以前那么热切地给她介绍对象了。但是对于焦阳,他们还是坚决不同意。尹小穗的母亲还说,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他脸上有一道那么长的疤,简直就是残疾人嘛。尹小穗的父亲说,他那天胆敢不把我的女儿给送回来,我就告他流氓罪。
尹小穗父亲的话还是把焦阳吓了一跳,不觉又挑起他的那块心病。危机过去之后,原来的问题如约而至,焦阳觉得自己已经无处可逃。
星期六的晚上,焦阳没有课,尹小穗也不当班,他们来到一个名叫“忘了”的酒吧。
点了饮料之后,尹小穗问:“焦阳,你不是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吗?”
焦阳停顿了片刻,他的确是想谈一下自己的事,而且尹小穗对他的感情越是不留后路,他就越觉得必须告诉她实情。可是他的话一出口,却变成了:“小穗,要不然我们俩的事就算了吧……”
尹小穗瞪大眼睛道:“你说什么?你说算了?你害怕了?”
焦阳忙说:“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尹小穗一下就火了:“那是什么问题?我看是我有问题,我都冲到你家去了……现在你跟我说算了?行啊,那就算了呗。”
说完拎起自己的包就要走。焦阳一把拉住她:“我是看你家里反对得太紧了。”
尹小穗道:“他们反对他们的,我这儿还没动摇呢,你怕什么?”
“可我也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好……”“你就说你喜欢我是不是真的吧。”“当然是真的。”“那就行了,别的我也不想知道那么多。”
两个人正说着,尹小穗的小灵通突然响了,她妈妈打电话来,说小穗的爸爸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摔了一跤,以为没大碍,结果一拐一拐回到家后,不仅痛得厉害,膝盖还肿得老大,干脆下不了地了。
于是,焦阳便陪尹小穗回家。这一次焦阳派上了用场,他背着小穗的爸爸上出租车,下出租车,到了医院更是要上楼、下楼、拍片子、骨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