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沾湿了他的衣衿,重重的一片。
同赴红尘,共度悲喜。
我太幼稚了。我不懂他的心。
“我的荣耀,我的名望,我的富贵繁华,都想给你。”他贴在我耳边轻声细语,“能给的,不能给的,我都想给你莫离,我想为你挣一个天下。”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已浑身无力。我软软自他臂膀中滑下,跌在他脚边。我只能紧紧抱住他的腿,泪水一滴一滴,都落在他的脚上。
都不必再说了。我要的,我求的,都在手上。他这颗温柔而慈悲的心,我又拿什么来回报?
我紧抱着他的腿,哽咽着:“公子,不必说了我答应你”
第十四章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 秋()
从洛阳到晋阳八百里路,我们三天到了。
行事机密,并未进城,独孤公子秘密到了城外贺拔岳的军中,跟他谈了大半夜,回来的时候面有喜色,说是基本事成了。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贺拔岳去和尔朱荣说手下还需要一个副将。选来选去,贺拔岳的目光落到了宇文泰身上。贺拔岳是尔朱荣的亲信,尔朱荣虽然有几分犹豫,但还是将宇文泰放到了贺拔岳麾下。
隔了两日,在贺拔岳营地的一个小帐里,我们见到了宇文泰。
宇文泰一进来,兄弟两个紧紧抱在一处。身上的铠甲碰得哗啦响。
劫后余生,还能重逢,实在是万幸。
不怕马革裹尸,就怕死于阴谋。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日后史书也语焉不详,有负武人一生的磊落坦荡。
又见到一旁的我,宇文泰笑着说:“你还真是到哪里都要跟着他。”
独孤公子笑眯眯的。这是他的第二件喜事了——
“她同意嫁给我了。正要一起回乡去呢。”
宇文泰朗声笑:“期弥头殚精竭虑,从此也安心了。”
又想了想:“可惜我这当媒人的竟不能去喝一杯酒。”一眼望见帐中案几上半壶凉酒,抓在手中:“就在此祝你们——祝你们——祝你们——白头!”仰头将壶中酒喝了个底朝天。
他好高兴。似乎太高兴了。
对他们来说,男儿立世,功名前程,娇妻美妾,样样俱全才圆满。
望着我笑说:“莫离莫离,你可要谢我?”
心里一啐他。半壶酒下肚便失德了。
独孤公子说:“军中不宜饮酒。够了。”
他又笑,依然对着我:“你的郎君酒量不如我的”
忽然不知怎的,他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闷哼了一声,没动。
独孤公子吓了一跳,弯腰伸手去扶他:“你没事吧?”
他自地上抬起头,头上血流如注。
独孤公子忙扶起他。我也上前一看,只见他眉骨那里被壶嘴划了道口子,鲜红的血正从那里汩汩流出。
我也吓了一跳,从怀中掏出绢帕,手忙脚乱去擦。
也许很疼,他没了笑容,眼神痴痴的,似是有些发懵。
他的血滴在我的手上。我又一次感受到那种黏腻的手感,又一次闻到那股淡淡的腥味。一时晃神,又想到那片生死场。
“我没事。不用管我。”宇文泰哑着嗓子说。伸手抓住我正在他脸上忙乱的手。
我的魂魄被他自黄河边唤回,定睛一看,正与他对上双眼。
鲜血自他眉骨留下,染遍半张脸。那眼在血红中张着,看着我。他的眼神,像看着猎物的狼。令人生怖。
忽然又柔和起来,松开我的手,说:“我没事,一会儿就止住了。”
独孤公子扶起他,我退后一步,去给他打水清洗。
他破了相,左边的眉毛由上往下斜着多了一道小伤口,生生将眉毛砍断。伤口不浅,肯定会留下疤痕了。
好在并不长,隐在眉毛里,只在眉峰处冒了个头。险险没伤到眼睛。
他拿个白布捂着伤口,神情有些郁郁,说:“糟蹋了你的帕子。”
那绢帕鲜血染透,此时被扔在一边。
我无暇顾及那帕子,说:“倒是你这伤口,只怕要破相。”
他笑:“男人嘛,破个相更威风。我又不像你的独孤郎那么爱修饰。”
说着朝独孤公子一扬下巴,笑了起来。
我垂目低声说:“眉主兄弟断了眉,只怕将来兄弟反目。”
宇文泰蓦地沉默下去,半晌才轻叹一声:“怕什么?如今洛生都死了。还怕什么兄弟反目。”
我抬眼看向独孤公子。
他也在看我。目中流光,不辨喜怒。
不便久留,当日我们便告别了宇文泰,匆匆启程。从晋阳到武川千余里路,我们同等在半道的一队侍卫汇合之后,就往武川快马加鞭地赶去。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到了武川,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妻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向我,武川那映照着他的整个青春的夕阳,又会以怎样的角度斜照在我的身上。
一路风尘北上,逐渐远离城郭,眼前缓缓展开的,是一望无垠的碧绿草原。旷野如洗,远山妩媚。
希拉穆仁草原,他生于斯长于斯。到了这里,他整个人都变得更加温柔而深沉。他立于马上,以马鞭指向前方沿着大地的线条匍匐延伸的绿色,回头问我:“你看,是不是天苍苍野茫茫?”
正是夕阳西下,天边翻卷的红云排山倒海,碧绿的大地笼罩在一片血红之中。那红色蔓延到他俊美的脸上,鼻翼眼角的阴影,似绵绵不尽的乡愁。
他离家五年了。
马蹄踏得夕阳碎,都是他回不去的青葱好年华。
都驻足。他遥望远方,眼中清波流转。
我看着他被夕阳映照的侧脸,静穆庄严。如一尊玉像。
他轻轻说:“当初我们被迫离家,一路南下,唱的是陇头歌。”
身侧的侍卫彭武浑厚着嗓子唱道: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他中气很足,声音粗犷,沙哑,浑厚。和这夕阳,这苍天,这原野如此浑然一体。
其他侍卫纷纷应和唱道:朝发欣域,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幽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唱得没有任何技巧。吼着,可是这淳朴的歌声发自歌者的肺腑,苍凉地,钻入听者的心。
揉断百结愁肠。
他们都是属于这里的儿郎。
我竟湿了眼角。默默想,能不能有一天,让我再看一看建康。
那梦中朦胧得快要不见的江南啊,那云霞翠轩,烟波画船。那烟柳,那荼蘼。
在记忆中已经模糊得快要记不起了。
不禁也潸然。
他在马上,伸过手来牵住我的手。并辔而行。
他的家,在那些散落在离离草原上的一片片帐篷里。这些北镇的鲜卑人远离中原,依然保留着古老的生活传统。
他的阿父是独孤部的首领,阿母也是贵族出身。
早遣人去拜他父母,说他回来了。此刻都在外面迎他。
远远就看到了,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妻相互扶持着,远远眺望他们最心爱的儿子;而他们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妇人。
我突然觉得害怕极了。这是他的家,他的家人。
我却像一个闯入圣地的罪人。
无处容身。
到了跟前,他看了我一眼,松开了我的手。
那手在他的手中抖得太厉害了。连他也察觉了吧。
他上前拜了父母,又走到那年轻妇人面前。
那妇人唤,夫君。
他得体又含蓄地微笑,对那妇人说:“辛苦你了。”
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团聚。他们的付出与收获。
我在这里做什么!
我几欲夺路而逃。
他的妻轻飘飘地将目光投在我身上,脸上表情都不曾动一下。只须臾,又移到他身上去了。仿佛那才是她的天,她的地,是这天地间唯一值得她去注目的。
其他的,都不值一提。
心中酸涩却又恍然了。
原来这世间,有一种笃定叫做夫妻。他是她的夫,三生缘定,一朝结发。不管他走得再远,再久,都会回到她面前,对她说一声,辛苦你了。
哪怕世事纷扰,乱花迷眼,她站在那里,始终都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这位女郎是?”她轻声问。目光始终流连在他的脸上。
我低下头,感觉到他的父母投射过来的烧灼的目光。以及那隐隐一丝怨毒。
“进去说吧。“他又牵起我的手。
在帐篷里坐定,我站在他身边。
他敛容正声:“这是莫离,是在定州时收留的女子,在我身边照顾一直也颇为体贴。这次回来,一是探望父母,二是想和二老及夫人说明,纳莫离为妾,仍旧跟着我去洛阳。”
四下里一片沉默。然而最终他阿母开口说:“你长年孤身在外,有个知冷热的人在你身边照顾是好事。这事若是媳妇没意见,你就自己做主好了。”
坐在一旁的如罗氏连忙说:“我哪会有意见。我不能时时侍奉在夫君身边,已有亏欠。如今能有人代劳,我自然赞成。”
独孤公子一笑:“今日刚回来,也晚了,不如明日好好准备一下,再让莫离给你们奉茶。”
晚上我独自睡在小帐里。
他同他的妻在一起。
到了这个时候,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他说一切都晚了。确实是太晚了。
而他是早就明白的了,这样的夜,这样的时刻,夫和妻,我们哪怕穷尽一生都不会拥有了。
我辗转反侧。不知不觉泪湿了枕头。
突然开始厌恶自己。开始的时候,明明想的是只要陪在他身边就好。
怎么现在又开始暌违那个位置。
贪心不足。得到了,就想要得更多。
虽只是纳妾,但他的父母仍然邀请了一些附近的亲友前来观礼。
我走进去的时候,帐篷里已经坐满了人。各种目光投在我的身上,令我惶恐和窘迫。
我低着头,走到他父母面前,跪下。
接过一旁侍从手中的茶盏,正要双手递上。
忽然角落里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期弥头,这就是你在定州的春熙楼结识的那个妓子吗?你竟还把她带回家来了?”
第十五章 永安二年(公元529年)- 秋()
我的手一抖,茶盏咣一声摔在地上。
如何在这远在天边的地方,被人提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滚烫的茶水溅在我手的手背上,生生作痛。
我慌张地抬起头,见到他父母的脸色一瞬间便得惊讶和震怒。他们一齐向他看去。他阿母脸色青白,质问他:“如愿?可是真的?”
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手足无措,如同被人当众剥得精光,羞愧难当。
慌乱地朝他看去。
他的脸色煞白,目光扫到我,两步过来将我抱在怀中,抬头说:“你们谁在胡说?她是清白女儿!”
我的身上气血乱涌,只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被他抱着,瑟瑟发抖。
“清白?你在春熙楼下为了她得罪了尔朱兆,要不是宇文四郎及时为你解围,还不知如何收场。第二天你又把她带回军中,都传得沸沸扬扬。还当我们不知道么?真是给独孤氏蒙羞!”那人继续说。
我在独孤公子的怀里颤抖着,成了众矢之的,满腹凄怆,忽然觉得全世界都在与我为敌。一入风尘,终身不洁。谁愿听你细细辩解?
孑然一身,怎么探豪门大户的深不可测?终究逃不脱悠悠众口。
“如愿,他说的可是真的?!”他父亲嚯地站起身。因为气愤,连身子都在抖着。贵族的脸面被当众生生撕破,猝不及防,连招架贴补都来不及,怎咽得下这口气?
这本就是一个门面重于一切的时代。
独孤公子抬头看着他,无法开口欺瞒,却也不愿承认。
个中曲折,本就不足为外人道。谁有耐心从头听到尾?只想听一个结果:这的确是一个青楼女子。
何必为我如此为难?本就不该来这里,本就是我不配。
我头目森然,使劲推开他,如一只陡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夜兽,在众目睽睽之下仓皇逃窜,想要寻一个漆黑的角落将自己重新掩藏。
我仓皇奔逃,跌跌爬爬直至筋疲力尽。还未歇斯底里地哭过,就已没有力气了。又怕别人看到问起。
因为被人认出我的本来面目?一个风月女子,竟想高攀在鲜卑贵族门中做一个妾室?
连痛哭都需要底气。而我没有。
这像一个刺青。一针针刺上去时痛不能当。更痛的是,终身显露,无法擦洗。
草甸上不远处有成群的牛羊,延伸着大地起伏的线条。远处是峰峦耸翠的青山,山下是蜿蜒曲折的河流。白云棉净,蓝天清澈。
“莫离。”他站在我身后,轻轻唤我。
我回过头去看他。他的眼中有歉疚而担忧的神色。
“我让公子蒙羞了。”我轻轻说。
他牵过我的手细细看着,问:“方才茶水可烫伤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那溅过茶水的地方红红一片,麻麻地发疼。
他低头轻轻吹着那烫红的手背,低着眉眼说:“是我无能,保护不了你。那人是一个远房兄弟,同我家自小甚少来往。听说之前在尔朱兆那里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又逃回了武川。”
“公子,我做不到。也不想你为难。我这样的人,只会让公子蒙羞。”
我看着他。阳光透过重重的云层,在他脸上忽暗忽亮地闪烁着光影。睫毛太长,在他的眼睑下映出一大片阴影。
他闻言,抬起脸来看我,沉默无语。我的脸映在他的瞳中,那样卑微而丑陋。
我潸然泪下,紧抱住他,压抑着哭泣。爱一个自己配不上的人,是那样的心酸。
他抚着我的头发,说:“是我不好。你放心,我都会给你。总有一天我都会给你。”
这夜他陪着我。在那个逼仄的小帐中,简陋的木板铺成的榻,一条薄衾,枕着他的手臂入睡。
世界的冷漠无情都与我无关。
梦中恍惚,只觉得他的唇一次次抚过我的脸,手一遍遍在我身上滑过。
我睁开眼,他还未睡去,睁着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看着我。
见我醒了,他说:“我同你,果然是棋逢对手。”
都浓情缱绻。都患得患失。想占有,又怕失去。
于情爱中,当一个男人真爱了,便什么都想给那女人;而当那女子真爱了,便对那男人再无所求。
我轻声细语:“公子难得回来,该去陪陪夫人”
她那样爱慕他,用那样渴望而崇敬的眼神看他。只要有他站在面前,她的眼中就再没有旁的人事。
话未说尽,他伸手将我的头按进胸口。下面的话亦消失在了他的胸前。
我自私又阴暗地,将他留在了自己的怀里。
我还有什么。我手中抓着的,只有他的一腔爱意。
一生太短了,连紧紧抱住他的时间都不够,又怎么能生生浪费。
“如愿”我有些累了,轻轻唤他,似呓语,“如愿,如愿我不在乎是妻是妾。我只想要你,我想你只是我一个人的”
他无奈轻笑:“你呀每次想摆布我,都唤我如愿。一唤我就心软,什么都应承你了。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么?从遇到你的那天,你就独占我了。以后也是,可好么?”
“真的么?这就算誓言了。如愿,如愿。”我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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