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雪,在洛阳。一场雪,在云阳。
这又是一场雪了。
“太后。”身后响起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我转过头。
是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子,梳着惊鹄髻,身穿天青色袄襦,白色的帔子,装扮朴素,双眼微红。
她容貌秀美,眉眼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
“你是”
“独孤伽罗。”她说,“先父是独孤信。”
啊。
难怪觉得眼熟。同他年轻的时候很像——
我已快要忘记他的模样。
他死后,妻儿俱流放蜀地。这孩子还能出现在这里,应是当时已经出嫁。
“你长姊走的时候没有痛苦。也算是一件幸事吧。”
她低头嗯了一声,有些哀伤地说:“长姊是先父最爱的女儿,同至尊又一向伉俪情深。只可惜福薄,天不假年”
“可有你母亲和兄长们的消息?”
她听了,噗通一声跪下,说:“求太后庇护!”
独孤氏显赫一时,却一夜倾覆。妻妾和诸子俱被流放蜀地,男子充军,女眷为奴。毓儿为了金罗,曾想****将他们召回长安,却被宇文护所阻。此后他们在蜀地更是被人欺凌,无处申诉。
我听了,心里暗暗想,如愿在时虽然势大,但诸子却没有特别出色的。何以他死后宇文护还恨不得赶尽杀绝?
“你夫君是谁?”
她说:“司空杨忠长子杨坚。”
难怪了。
昔年杨忠同如愿交好,听说他的几个儿子个个雄才。只怕宇文护是担心独孤氏会和杨氏联合。
当日我曾同觉儿说,如果有无法解决的困难,就去找独孤信。我从来都是那么坚信他会保护我的孩子。
若他有知,也许亦希望我能够保护他的孩子们。
“如今杨氏的日子不好过吧?”
时有耳闻,宇文护对如愿的旧部颇多忌惮,多方打压。也因此杨氏一族自从如愿死后一直如履薄冰,日子并不好过。
“再艰难也得撑下去。我们独孤氏已经败落,若杨氏也败落了,先父哪里还有昭雪的一天?好在夫君是个有志气的男儿,懂得韬光养晦。如今宇文护势大,可盛极必衰月盈则亏乃是世间常理,他也必有倾覆的一天。——好日子在后头呢!”
我微微侧目看着她。年轻的女孩,眼中有温和又坚定的光芒。盛不凌人,衰不卑微。实在难得。——
这是几分他的风骨。
“伽罗,你看这宫城。”我指着外面笼罩在漫天飞雪中的宫殿,“他们都为了住进这个地方拼尽全力。甚至不惜丢弃身家性命。可是住了进来又如何呢?”
伽罗走到我身边,亦举目远望。茫茫白雪中,哪有红墙碧瓦,金碧辉煌。
“宇文泰从前有句话说得对,站在顶端,除了无边的孤单,什么都没有。”
她目望远方,叹了口气,轻声说:“我听说,先父是因为太后才被太祖皇帝记恨,留下一道密诏,赶尽杀绝。”
我望着外面的宫城,没有回答。她亦没有追问。
半晌,我说:“伽罗,你去过洛阳吗?”
还未待她回答,我又说:“人说洛阳花似锦,铜驼陌上集少年。”
她问:“太后喜欢洛阳?”
我又一笑:“很多年前,我曾客居洛阳。只记得那年,也如这般大雪纷飞。我见庭院里的烛火暗了,怕照不见路,就去剪那些烛芯”
天地间迷蒙的大雪中,那副画卷缓缓展开。那个梳着双丫髻细剪烛芯的少女是那样娇俏可人。烛光映照她的脸,红红一片。映在眼中,晶亮亮的都是欢喜和期待。
伽罗侧过脸来看我:“那是哪一年?是前朝孝武帝还在洛阳的时候?”
“孝武帝?”我努力地回想,“那是武泰元年的冬天。那时候在位的还是孝庄帝,朝中的权臣还是尔朱荣。”
“啊!”伽罗有些惊异,“那是三十年前了。”
我心中一疼,几乎潸然。
已经三十年过去了。
从尔朱荣,到高欢,到宇文泰,又到如今的宇文护。都是皇室式微,权臣当道。住在这旷大深邃的宫殿里,有什么意思?
那如花美眷,已如夕阳西下水东流,再难寻见。
那踏雪而来的青年——
我已忘了。
毫无防备地,伽罗问:“您喜欢洛阳是因为先父吗?”
——
我看着她,这俊俏风流的脸庞,依稀的眉眼中,有他的影子。我突然间感到巨大的伤痛和感动。在这依稀的眉目中,我找回了自己失去的岁月!
“大概在洛阳的那几年,是我人生里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伽罗依旧看着外面飘飞的雪,默默无语。
“叔母。”
我回过头,见到宇文护站在身后。
见到我和伽罗站在一起,他的眼中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
伽罗见了他,神情不卑不亢,对我行了个礼:“伽罗告退。”又对他行了个礼,翩然离去。
我说:“你来晚了。金罗已经不在了。”
宇文护面无表情,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外面无边的白雪,说:“长安已经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他已经快要半百,须发皆隐现花色。这些年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
“萨保,这么多年来,你可曾敢面对自己的心?”若当年承担下和金罗的一切,今日金罗必不会早早离世。
他低下眼来看我,目光冷峻,不见一丝情绪,半晌,轻轻启齿反问:“你敢?”
我垂下眼睛一苦笑。是啊,面对自己的心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我自己亦做不到,又何必要求他人。
我抬手拢了拢斗篷,转身正要离去——
“是的,我爱她!直到今天都还深爱着她!”
我的心一震,缓缓回过头去。
他的老谋深算的眼中闪出妒恨的光:“这些年我日日不得安寝!我几乎发狂,而这狂乱我却无处可说!”
“是你背叛了她。”
“没错!”他双臂一震,“我只能背叛她!我在叔父和独孤信的阴影下诚惶诚恐,连她对我的感情于我而言都是巨大的逼迫!那时的我只能放弃她!”
我看着他,心中陡生怜悯。在权力和爱情中,他选择了权力。他亦选择了作为人上之人,高高站在孤单的顶峰。男人都会如此选择。他们管这叫做志气。
不知为何,我眼中发热。
“赦免她的兄弟们,放他们回长安吧。”我轻轻说。
“不!我恨独孤信,我要他的子孙代代为奴!”他被仇恨炙烤着,煎熬着。金罗在世时,尚是遥遥彼岸一朵鲜妍盛开的花,可她死了,一切隐秘的牵挂都成了熊熊燃烧的怨怒。
“他们都是金罗的至亲——这该算是你对她的一点补偿吧。你又何尝知道,她因为爱你也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宇文护呆立着,眼中的火熄灭了。
我转身离去。
纷飞的大雪,偌大的宫城仿佛一个人都没有。空旷得如尘埃乱舞的洪荒世界。
第一百零三章 开皇二年(公元582年)…春()
“夫人,今天天气不错,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可好?”年轻的侍女走到我面前,贴在我耳边轻声问。om
我亦觉得天气渐渐转暖,浑身倦怠,便点点头。
小侍女走到窗边将格窗推开,往外一望,欣喜地回头说:“夫人你来看!院子里的海棠都开花了!”
我眉头一皱,轻斥她:“糊涂!咱们的院子里哪里来的海棠!”
小侍女并不惊慌,依旧欣喜道:“夫人不信就过来看啊。这院子自从咱们搬来就一直有海棠啊,原以为死了,没想到今春都活了呢!”
我仍然不信:“云阳宫哪里来的海棠?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了,从没见过哪里有海棠的。”
小侍女脸色一变,快步走到我跟前,扶着我轻声说:“夫人您忘了,咱们早已经不住在云阳宫了。这是昔日的聆音苑,是皇后特意拨给夫人的。”
听她这样说,有一些旧事开始如丝如缕地在我脑中胡乱又昏沉地飘荡。我一时竟糊涂了,可是怎么又会在聆音苑?明明昨天我还住在云阳宫。是宇文泰又生我的气、又不愿见我了吗?
见我兀自发愣,小侍女轻悄悄地说:“夫人,现在已经是开皇二年了。”
开皇?我又困惑了:“开皇?邕儿又改年号了?”
那侍女表情又一变,更加小声地贴在我耳边说:“夫人糊涂了,咱们大周已经没了。如今是大隋了。”
大周,没有了?
我呆呆地望向窗外院子里乍暖还寒的春景。鼻中弥散开昏沉又腐朽的气味。
原来大周真的没有了。
宇文泰早已不在了,邕儿也不在了。
啊,我想起来了。
毓儿在即位后不久被宇文护指使人毒杀了。然而他在临死前总算为我们留下一线生机,在朝堂上,他亲口指定邕儿即位,随即口吐鲜血数升而死。
血将衣衿染得鲜红。
从此邕儿安静又乖顺地蛰伏了十二年,对宇文护惟命是从,小心翼翼捧着他那颗不可一世的雄心――
然而他终于死在我们母子手上。
我宣他入殿,邕儿从背后击杀了他。
他匍在我的脚下,流出的血浸湿了我的鞋子。om他抬眼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怨毒。
我和邕儿在跌坐在他的尸身旁相拥而泣。从此悬在我们母子头顶上的剑消失了。
宇文泰在世时曾说过,邕儿最得他秉性。宇文护死后,邕儿接掌大权,开始展现出和宇文泰如出一辙的眼光与魄力。
他一举肃清了宇文护的党羽,焚毁了宇文护在长安北边修建的豪华的宫殿,整顿吏治,发展经济。到了他即位的第十五年,他决定出兵往东,讨伐北齐。
仗整整打了三年。三年之后的建德六年,我们的大军终于攻克了邺城,邕儿亲自进城纳降,尽诛高氏。北齐灭了。
不久他派人来长安接我。
华丽的车队绵延了好几里。他迎我去洛阳。
那日天降大雪。整个洛阳城都被笼罩在漫天飘飞的白雪中,街道尽被覆盖。
一如我第一次随着宇文泰进洛阳的情景。
我在被翻修一新的馆驿中等着邕儿来见我。天色渐暗,雪还在飘飞。我担心邕儿来时看不见路,便让侍女去将庭院小径两旁的烛火剪亮一些。
看着侍女那纤弱轻盈的背影,不小心地,泪水又涌了出来。
那日踏雪而来的,不光有如愿,还有宇文泰。
邕儿神采熠熠地来了。那夜,他像个孩子一样躺在我的膝盖上。没有了权臣的威胁,北方又已经统一。邕儿终于做成了他父亲没有完成的事情。
我抚着他的鬓角轻声说:“你到底宇文泰的儿子。”
他轻轻说:“家家,你还记得当年统万突阿干说要攻下洛阳迎你入城吗?”
“记得啊。但你是如何知道的?”我微笑着看着他年轻俊美的侧脸。我已有很多年没有感受过这一刻的平静和安详。
他静静地看着案上的烛光,轻声说:“是阿父告诉我的。阿父曾对我说,阿母不喜欢长安,阿母最爱洛阳。――家家,”他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我的膝盖上,用清澈明亮的眸子看着我,“我好想念阿父。从前在萨保阿干的威胁下,尤其怀念阿父在的时候,从没有人敢那样欺负我们母子。”
宇文泰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他躺在冰冷黑暗的地下,早已腐朽成一堆白骨。不过他有姚氏陪伴,应该不会觉得孤单吧。
自从如愿死后,我再也没有去成陵拜祭过他,他亦从未来到我的梦里。但是此刻听邕儿如此说起他,我的心里觉得有一丝陈旧的温柔松动了。恍惚中,邕儿那年轻的脸上竟浮现出宇文泰的模样。我伸手抚过他鬓角的碎发,轻轻说:“我也很想他。”
年轻有为的君王看着我,追问:“家家为什么喜爱洛阳?”
我还在想怎样回答他,他一下子翻身坐起来,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好奇地看着我。
“家家,你从未跟我说过洛阳的事,阿父在时也从未提过。”
我一笑,抬眼看向窗外,仿佛透过那一道高墙,看到了外面的熙熙攘攘。我轻声说:“金马门外聚群贤,铜驼陌上集少年。我年轻的时候在洛阳生活过几年,那时洛阳还很繁华热闹,不似现在这般凋敝冷清。――高氏真是把洛阳毁了。”
邕儿来了兴致,一壁追问:“家家在洛阳生活过?是什么时候的事?那时候已经遇见我阿父了吗?”
我笑着摇摇头:“你阿父并不曾在洛阳长久地住过。”
“那家家又是如何在洛阳生活的?家家不是从建康嫁到长安的吗?”
他自幼老成持重,从不曾像今日这样追问过我的过往。
我沉默了片刻,说:“我幼年时被人拐卖,辗转到了定州。后来战乱中又到了洛阳。再后来才遇见了你父亲。”
他面色一黯,犹豫片刻,问:“是同已故卫国公吗?”
我的心一疼。多年未触及的往事又一次被翻起。这是擦不掉的魔咒。
我转脸看着案上红艳艳的烛光,说:“将近五十年了。那是武泰元年的冬天,我第一次进洛阳,是你父亲护送我来的,他送我来见独孤信。”
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良久,他低下头,说:“所以那时候你要同他南下没想到竟是真的。竟真的是阿父抢走了可阿父竟还冷落了你那么多年”
“别说了。”我平静地打断他。“你是我们的孩子,你无法评判我们。我不恨你阿父,相反,我对他的感情比我自己知道的都要深。”
我已经六十三岁了。年过花甲,白发满头。不需要再去谈论究竟是谁错了。也许惟一错的人是我。
灭齐的第二年,邕儿又率军伐突厥,在途中一病不起。六月丁酉****回到长安,当天夜里死在了我的怀中。
上天带走了我和宇文泰的第二个儿子。
北周从此国运衰颓,又过了三年,隋国公杨坚废宇文衍自立,改国号隋。
时代滚滚向前,从不停息。
拓跋氏的时代过去了,尔朱氏的时代过去了。宇文氏的时代也过去了。
我收回思绪。啊,没错,现下这个时代已属于杨氏了。
伽罗成了皇后,垂范天下。独孤氏又崛起了。
伴随着独孤氏的崛起,宇文氏却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被当今的皇帝几乎屠戮殆尽。也许是为了报复当年被宇文护打压,又或者是伽罗为了给她父亲报仇――听说她同她的夫君感情甚笃,每日上朝,她都亲自送到朝堂外,等他下朝,再并肩回宫。
因此我被迫迁出了云阳宫,迁居到长安城的聆音苑旧宅。
啊,都记起来了。
杨氏连宇文氏的妇孺都没有放过,女眷都没入官府为奴,那些男孩子,哪怕是嗷嗷待哺的婴儿,都被杀死。
我被留存下来,没有死,也没有被没为奴婢。
皆因为伽罗,因为我同独孤氏千丝万缕的联系。
另一个被留存下来的是玉珑。邕儿还在的时候,她被封为顺阳公主,嫁给了杨坚的阿奴杨瓒。听说婚后夫妻一向恩爱和睦。宇文氏覆亡后,有人劝杨瓒遣归玉珑,杨瓒坚决不允。也是这几年来惟一让我觉得欣慰的事情。
但是他们不允许玉珑来看望我。
我怔怔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