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毕竟是宇文泰的儿子。
“你想做皇帝。”我轻轻说。
“阿母,”他俯身趋近我,语气变得急切,“我需要这样的名分,我们宇文氏也配得上这样的名分。这是阿父用一生挣下的,我要继承下去。”
“觉儿!”我的泪流下来。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在我眼前一点一点消失?
“你可还记得昔年在福应寺门口我们遇到的那个说话疯癫的史元华?”
“阿母怎么突然说起那人?”觉儿回复了平静,十分不解。
“他那日同我说,我的儿子是至贵之相,只可惜寿祚不长。前些日子我在福应寺又遇见他了。他劝我们宇文氏急流勇退,至少止步于此,方能保长久的平安和富贵。”
“阿母怎能听信一个疯子的话!”觉儿嚯然直起身子,显然动了怒,“难道因为一个疯子毫无来由的疯话,我就要违逆阿父生前的遗愿,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与他人?!那史元华若是拓跋氏派来故意这样说的呢?阿母在这件事上多加阻拦若是只为了这个原因,真是说出去也要被人笑死!”
他似是下定了决心,站起身,说:“阿母不必再劝了。方才来这里的路上,我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坐这个天下。如今见了阿母,听了阿母刚才的话,我终于下定了决心。那些希望宇文氏败落的人,正在将阿母变成我的敌人,这是我决不能容忍的事情!我要至尊的位置,我要宇文氏得到和功勋相匹配的地位和名分!我要做完阿父未能做的事情!”
说罢转身离去。
走得很急,宽大的衣袖鼓着风,像一袭正要远航的风帆。
我愣愣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突然生出一种可怕的感觉,这个孩子,正在离我的生命越来越远。
我扑到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这注定的悲剧,终于缓缓拉开了序幕。
第一百章 恭帝四年(公元557年)…春()
我闭上眼,成日地守在宇文泰的牌位前。黯淡的黑色填着他光辉的名字。他辛劳一生,政绩足以彪炳史册。然而他去后,我只看到满目的黑。
连眼前跳动的烛火,都成了黑色。
在宇文护的逼迫下,拓跋廓在年前正式下诏,将皇位禅让给了觉儿。正月初一日,觉儿受禅即位,改国号为周,自称周天王。禅让之礼后,觉儿下诏,追尊宇文泰为文王,又尊我为太后,立妃胡摩为王后。
当天晚上,觉儿独自来见我。
几天的忙碌之后,觉儿的物品都已悉数搬到了长安的皇宫之中。他要我同他一起移居到皇宫,可是我想在云阳宫里陪着宇文泰。
他身上黑色的皇帝礼服还未换下,缓步走到我面前,说:“阿母真的只愿留在这里么?一个人未免太冷清了。”
我一笑:“我已冷清那么多年了。何况这里有你的父亲。有他在的地方就好。”
我再也不想离开他了。
觉儿在我面前端坐,正色问我:“母亲,如今孩儿已是天王。明日一早孩儿便要正式移居皇宫,从此便不能天天见到母亲了。如今真正的权力都在萨保大兄手中。他说待孩儿成年之后便归政于我。母亲可有什么要嘱咐孩儿的?”
我想了想,说:“不要过于信任萨保。”
“母亲”觉儿不解。宇文护多年来对宇文泰一直忠心耿耿且忠诚有加,为何不能信任?
他不明白,手握大权号令天下的感觉太令人陶醉。到手了,谁愿轻易放开?
宇文泰在宇文护的心中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他只忠诚于宇文泰和他的理想,其他的,他并不会过于爱惜。
包括宇文泰的儿子。
我压低了声音,说:“厚待那些跟着你父亲出生入死的柱国。”
觉儿点点头:“孩儿明白。”
有一句话萦绕在我心头,不知该不该说。然而想到他将来可能面临的危机,我还是说:“遇到任何的危险,或是无法跨过的难关,去找独孤信。”
“母亲!”觉儿警觉地看着我。何以又提起这个让宇文泰如此忌惮的人?
我泫然欲泣,心中有那么多的话却无法与这个孩子明说:“这世上,除了你阿父阿母,只有他,绝对不会害你。”
他的目光闪烁而犹豫,但终归还是点了点头:“孩儿记住了。”
他起身离开。那宽大礼服遮盖下的他虽然还未成年,走起路来却是不一样的沉稳。他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寝宫大殿的门口。
几天之后觉儿下诏,封宇文护为冢宰,同时大封当年追随宇文泰的一众柱国开府。如愿被加封为太保、大宗伯。晋封卫国公,食邑一万户。
又过了旬日,觉儿正式下诏,即皇帝位。追认宇文泰为太祖文皇帝。
虚无的喧闹之后,生活又冷清下来。
转眼到了三月。阳春时节正是鸟语花香和风暖日。云阳宫里的聆音苑却倍加寂寥。几株银杏虽蓊蓊蔚蔚,池塘的水虽清澈见底,院子里的海棠虽也盛开成一片,却因为萦绕着思念,而倍加冷清。
这天正闲来无事,在海棠树下扫着掉落一地的花瓣,侍女推门进来,说:“太后,太傅赵贵求见。”
“赵贵?”我好生奇怪。我同此人从无来往,更无私交。他为何突然要见我?
当年赵贵和宇文泰一同投在贺拔岳帐下。彼时宇文泰尚在夏州任刺史,贺拔岳为侯莫陈悦所杀。赵贵收葬了贺拔岳,又同贺拔岳的旧部逃往平凉,首先提出从夏州迎宇文泰奉为首领,宇文泰来到后,任命赵贵为大都督,兼任府司马。可以说,他是宇文泰最早的嫡系,克沙苑,征河桥,战玉壁,屡有军功,被宇文泰赐鲜卑姓氏乙弗。六官建制之后为八柱国之一,封太保、大宗伯,改封南阳郡公。觉儿登基以后又加封为太傅、大冢宰,晋楚国公,食邑一万户。
如此显贵之人,又素无往来,何故突然要见我这个未亡人?
他已年近花甲,因为连年征战,整个人显得更加衰老。但是那双眼睛却依然闪着精明强干的光。见了我,先是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问:“太后一向可好?”
我一笑:“都好。太傅怎么有空来见我这个闲人?”
他促狭一笑,搓了搓双手,随即挺了挺因年岁渐长而有些佝偻的腰背,说:“太后独居长安之外,不知是否有留意过朝政之事。”
第一次单独的会面,他就问起如此尖锐的问题。如今朝政都把持在宇文护的手中,觉儿并没有实权。再想到史元华的警告,令我对他的来意多了几分警觉,便微笑说:“太傅说笑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又终日独居在这云阳宫,又怎么会知道朝堂中的事情。”
他一听,却显出两分焦急的神色:“太后当真毫不关心?昔年文王带着我等老将出生入死挣来的天下,如今在宇文护手中把持着,至尊却成了傀儡,太后当真无动无衷?”
我依然保持着警惕:“即便是文王在世时,哀家也是从来不问政事的。何况如今只是个未亡人。而且晋国公当年也深得文王信任,如今至尊尚未成年,晋公辅政,本也是文王的托付。”
哪晓得赵贵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面容沉痛,说:“太后!文王所托非人啊!也许太后不知道,宇文护如今已不止是辅政,而是在朝堂上公然顶撞至尊。至于朝中各部官员至尊早已被架空,昔年朝中各部里文王提拔的官员正逐渐被宇文护换成自己的心腹。太后大概还不知道,如今连皇宫里至尊的身边,都安插满了宇文护的耳目。至尊的一举一动,都在宇文护的监视之下。只怕如此下去,宇文护早晚会篡位啊!我等跟随文王出生入死挣来的天下,眼看就要落入宇文护之手啊!”
我又岂会不知?我又岂会不知!
自从觉儿一意要握住至高的权力,就已经将自己置于了这种危险之中!
我收起笑脸,问:“太傅觉得该如何是好?”
赵贵抬起头昂然说:“至尊被宇文护监视着,无法有什么行动。老臣今日来,是来求太后的手诏,诏文王旧臣一起勤王事,清君侧!”
我的心一抖,手中的茶盏亦跟着一颤,些许茶汤泼洒出来,溅在面前的铺席上。
“清君侧”我喃喃低语。这是个可怕的咒语。
夜晚的梦中,我迷迷糊糊,眼前满满都是看不清的人影,拉满了弓,箭在弦上。万箭齐发,直射觉儿的心房。他惨叫着,血温热而腥甜,双眼赤红,惨遭灭顶之灾。
自梦中惊醒,梦的残片仍在眼前纠缠,那血的腥气缠绕不散。
觉儿已成权力祭坛上的供牲,而我无能为力。
赵贵若得了我的手谕,就算他铲除了宇文护又如何?不过时朝堂上的下一个执牛耳者。宇文泰当年对拓跋氏做的,如今都回到了他儿子头上。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佛堂里为宇文泰焚香,侍女忽然匆匆而来,在门外轻声说:“太后,外面有个名叫贺楼齐的人求见。”
贺楼齐?他怎么来了?是如愿让他来的?
我猛的想起一个月前赵贵前来的事情,顿时心头涌起一阵不好的感觉。
贺楼齐也老了,须发花白,眼神里早没了年轻时轻狂的神色。他见了我,跪倒在地,说:“娘子救救我家将军吧!”
“他怎么了?”我震惊。他是病了,还是?
贺楼齐红了眼眶,说:“一个月前太傅找我家将军密谋诛杀宇文护,可是事有泄露,被宇文护察觉。太傅即被诛杀。因我家将军名望素重,宇文护本只是将将军革去了官职。可今日至尊突然赐下毒酒,要将军在家中自尽!”
“觉儿?!”我无比震惊,不由得紧紧握住拳头。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掐到肉里。
觉儿为何要赐死如愿?
不,不,这不是觉儿的意思,是宇文护!是宇文护要赶尽杀绝!
他戎马一生了。未马革裹尸,却终究要丧命在朝堂的权力斗争之下吗?
不行,我要去救他。他那样一个妙人,风华绝世,怎能死得如此不清不白?
我唤来侍女匆匆梳妆,由贺楼齐引着,直奔如愿的府宅。
走到那街角,已看见卫国公府前围满了全副武装的兵士,杀气腾腾。
走到门前,我下了马车。正要进去,却被守门的士兵拦住。为首那个趾高气昂:“奉至尊旨意赐酒给卫国公,任何人不得入内。”
“大胆!敢拦太后的去路!”一旁的侍女叱道。
为首那士兵一怔,显然没有料到我的出现,立刻行了个礼,依然拦在面前,声音和缓了不少:“太后为何到此?今日这里实在不适合太后驾临,还是请回吧。”
我没有说话,没有前进,亦没有退后。
那一队士兵挡在我面前,也没有退后。
良久,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令人憎恶的声音:“叔母何以出现在这里?今天卫国公府有大事,叔母还是回避吧。”
我回过头看着他。许多年前也是个风华正茂怀揣梦想的青年。
很多年前,也是他带着许多士兵,闯进我的院子——不,是如愿的院子。
早夏正午的日头已有些毒辣。直直地照下来,我觉得鼻尖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被封住了去路,我该怎么办?
“娘子!”贺楼齐紧张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跨前半步挡在我身前。
宇文护往前垮了一步。
他身着玄色刺金的上领袍,双手负在身后。须发齐整,目光炯然。人到中年,正是大权在握,如日中天之势,和从前自然大不相同。连看我的眼神亦大有变化。
我还未说话,他躲过我的眼神,正视着贺楼齐:“你好大的胆子,敢挟持太后到此!”
贺楼齐将我往身后掩了掩。
我恼怒道:“你为何要杀他?”
宇文护神情淡漠地看了贺楼齐一眼,并未回答我,却说:“侄儿接到报告,说有叛臣家奴强闯云阳宫,挟持叔母欲要挟至尊,故而前来护驾。”
话音未落,周围围了一圈的士兵皆长剑出鞘,指向贺楼齐。
叛臣?我看着宇文护。
他一生冲锋陷阵戎马倥偬,却只落得个叛臣的下场?
贺楼齐怒骂:“宇文护,小人!滥杀忠良的乱臣贼子!!”
宇文护冷笑:“叛臣家奴欲对太后不利,左右拿下立刻处死!”说完手一挥,几个士兵冲上去将贺楼齐拿住,强行押走。
“萨保,放了他!他对你没有任何威胁!”我欲要上前,却被两个士兵拦住。焦急着,烈火焚心。
这里的境况如此窘迫,觉儿在朝堂上又该是怎样处境?
府中此刻又是如何情形?琥珀盏中淡黄色的毒酒,他可已饮下了?同他只隔了一道门,却不得相见,心如被烈火焚烧。
“萨保!”
宇文护挥挥手,让周围的士兵都退开,这才回过头,沉默地看着我。
第一百零一章 孝闵帝元年(公元557年)…春()
我噙着泪水,伤心地问他:“萨保,你可还记得宇文泰临终的时候对你的嘱托?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的旧臣?何况他们还曾经是亲密无间的”
“我当然记得叔父临终的嘱托!”他打断我,“正是因为我将叔父的嘱托放在心上从不敢忘,所以赵贵和独孤信必须要死!”他正色,表情无比凛然。
“可他们都跟着宇文泰出生入死几十年!独孤信不光和他幼年相识,还数次救过他的命!”
他冷冷一笑:“你难道不知道他恰恰是让叔父最不痛快的人吗?你以为叔父真的可以大度到不计较你心里一直念着另一个男人?”
我只觉得四肢冰凉。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如愿可已经喝下那杯毒酒了?
不敢去想。只觉得头晕目眩,腿下阵阵发软,连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动。
是啊,我念了他二十多年。不甘心呀。我流下眼泪,看着他哀哀说:“萨保,我求你放过他吧。他这一生太苦了我求你让他有个善终吧。”
他太苦了。那么多的苦,只能往心里掩埋。他想要的,什么都没有得到。
宇文护默默看了我良久,从怀中摸出一枚赤红色的锦囊递到我面前:“叔父临终给了我两道密旨,第一个叔母已经知道了。这是第二个。”
那是一片雪白的丝帛,整齐地叠在锦囊里。上面只有四个字。却是宇文泰终其一生,心中最大的秘密。
那小小一个锦囊,一方丝帛,藏着宇文泰心中埋藏了几十年的恨与妒。他心中所有阴暗的火,都在那一小片帛上熊熊燃烧着。
他藏着这样一个隐秘的心思,从不说与人听。
杀独孤信。
杀独孤信。
杀!独孤信!
丝帛飘落在地上,如在风中死去的蝴蝶。
泪水在我的脸上冻住了。
四周的空气冻住了。花鸟虫鱼冻住了。
整个天地冻住了。——
他始终不放过他!
我腿下直软,也不知何时已瘫坐在地上。昏昏噩噩间,想起了宇文泰临终时的样子。他的目光浑浊,仰面看着灰白的天空说:“这天下本与我无关,我却为他争斗了一生;而你,却被我彻底地辜负。”
他辜负了我!
他彻彻底底地将我辜负了!!
我恨自己势弱,恨自己还活着承受这一切。
宇文护沉默着,亦不动。
很久很久之后——也不知到底多久,忽然听见宇文护说:“你你去送一送他吧。”
我一愣,身子狠狠一颤。
送一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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