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覆上来时,像一只有着巨大羽翼的鸟。
仿佛还是年轻时的光景,互相爱慕和渴望。他轻轻覆着我,一遍又一遍抚着我的脸。
他醉了,热切地端详着,醉语呢喃:“明音,你真好看。我再也没有见过你这样好看的女子。十几岁好看,二十多岁也好看,此刻更是前所未见的好看。”
我心头一热。
不管老成什么样子,女子都喜欢别人夸赞她的美貌。哪怕不确定真假,甚至明知是违心的恭维,也心花怒放。
我在他的怀里,心绪昏然。像浸在一个无边的梦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要醒来。
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失去他之后,才知已爱他入骨。心里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来是我辜负了他!
一生有两个男人如命般爱过我,却都被我辜负。我再也没有了力气,这已经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残局,怎样收拾?
室内笼香熏人欲醉,一室皆春。昏昏欲睡地,觉得踏入了一个极乐世界。他的唇上下游移逡巡,欲焰升腾了。
他温柔又怜爱,手轻柔地在我身上滑过,像爱抚一匹上好的丝绸。
深爱他,早已深陷其中。在意着,无法克制。无能为力。
却自欺欺人地伤害着他。
这令人痛苦又欢愉的熬煎!我伸开双臂紧紧将他纠缠。
他停了下来,用力将我的脸上和汗水粘在一起的头发拨开,抱紧了我,喃喃低语:“明音,我终于明白了,这天下有万千红颜,可惟独你,我是不能爱的如今这天下都是我的,可我却没有你了。明音,我没有你了”
他醉意阑珊,喃喃着,哽咽了。
“宇文泰,我我爱你。我从洛阳回来,是因为我爱你。”我缠住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轻诉。泪水滚烫滑下,滑进鬓角,一片冰凉。
他能不能听到?能不能明白?明晨酒醒,他是否还记得?我只能在这样的时候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可事到如今,心已枯成一口深井,还有什么重要?
尽欢之际,悲从中来。
清晨睁开眼,正看见他站在床边扎腰带。身板刚硬,一扫前夜的颓败。然后他伸手拢一拢那乌木笈插住的花白的头发,回头看向我。
我赶紧又闭上眼,不敢让他知道我醒了。不想见他用冷硬无情的目光看我。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他走了出去,在门口停住,对候在外面的眉生说:“好好照顾夫人。她瘦了许多。”
眉生有些着急,问:“太师不等夫人醒来一同用了早饭再走吗?厨房已经在准备了。”
他毫不犹豫地说:“不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眼泪随着他渐渐消失的脚步声流进了肺腑五脏,灼得生疼。
他狠心若此。
又或者是我幼稚了吧。曾笃定地以为,大凡一个男人爱一个女子,都会任劳任怨,予取予求,风雨中坚若磐石。
可他也会厌,也会失望,也会憎恶。
爱还是爱的,只是不打算原谅我。
我白来世上一遭,一事无成。
想到此处,反而从容了。我起身梳妆,收尽妆奁中的钗环。从此再不碰铅华。
那些温言细语,那些风花雪月,那些一生一世,原不过是因为幼稚!
然而两个月后,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命运不让我停歇。每当我想停下来时,他都推着我往前,毫不留情。那一年生了邕儿之后,大夫明明说我很难再怀孕了。
于是天天小心翼翼呆在屋子里不出去,怕被外面的侍卫发觉了去告诉他。有个孩子,我好歹有个伴,一起打发这看不到头的辰光。
若他知道了,难保不会夺去给他人抚养——近日连觉儿和邕儿都来得少了。
第二年春天,我在聆音苑里生下了一个女婴。
连喊痛都不敢,只让眉生拿毛巾给我塞住嘴,生怕被人察觉。产婆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被送走。我精疲力竭,抱着那粉色的柔软的婴孩暗自伤心。我怕她被宇文泰抱走,不敢让他知道;但是这孩子同我悄无声息地生活在这里,就仿佛这世上从来没有她这个人。那她将来又会有怎样的命运?
眉生轻轻走进来,嗫喏了一会儿,说:“方才有一辆马车一直停在后门那里,到孩子平安出世之后才离开。会不会是”
我浑身一颤,心中忽如被烈火灼烧,忽如被冰水浸泡。受着这刺骨煎熬,竟连泪都流不出来。
他爱我,所以才报复我,伤害我。他要我痛苦,绝望,却又在痛苦和绝望的煎熬中依然爱他。他要碾碎我的自尊,低声下气地求他。让我在卑微中知道他有多恨我,有多爱我。
忽然心中感到无比快乐。他知道了,我们有了个女儿。
没过两个时辰,来了几个手脚甚为利索的老妇人,一溜边在内室的屏风外站定,齐声拜道:“拜见太师安定公夫人。”
我有一些惊慌,惟恐是他派来带走孩子的。那几个老妇人却甚为恭敬,说是太师派来照顾孩子的。
到了孩子满月的那天,我方才第一次下床走动。坐在镜前梳妆,发现这一个月来,脸颊丰腴了许多。到底是有个孩子陪伴,又多了许多人照顾,快乐了许多。
换了一身新做的衣裳,荼白色的窄袖襦裙,一点装饰也无。眉生将藕荷色的帔子递给我,笑着说:“夫人这些日子气色比去年好多了。”
我也一笑:“多了个孩子,这院子里就不光是你我孤零零两个人了。”
这时一个老妇笑眯眯过来,说:“夫人,略阳郡公和邕公子来了。”
我心里一暖。还未说话,已听到他兄弟两个在外面边走边说话的声音。
我走出内室。二人见了我,欢天喜地地跑上来:“家家,听阿父说你又生新妹妹。”
邕儿抢着说:“我早就想来了,阿父不让,说要让家家好好养身子。”
觉儿一推他:“还不是家家生你的时候难产,伤了身体。都是你!”
邕儿一皱眉,对阿干的责怪颇为不满:“谁说的,我才不会伤害家家呢!”
他哪里会晓得当时的景况!我笑着将他两个拥进怀里,笑道:“这也要争。都这么大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呢。”
邕儿抬头看着我,狭长的凤目十分俊俏,说:“如今妹妹是家中最小的小孩子了。比义安还要小半岁呢。”
“义安是谁?”我不解。
邕儿说:“是王氏生的长女”
还要说什么,被觉儿扯了一下衣角。
他看了我一眼,立刻乖觉地闭了嘴。
我心中涌起一丝涩。叱奴氏,达步干氏,又有了王氏。我终究只是个曾经对他不忠、遭他嫌恶的旧人了。
我这个善妒的妇人,他对我的报复如此狠毒。
第八十五章废帝二年(公元553年)- 春()
觉儿到底年纪大些,看出我神色黯然,拉着我说:“阿父可惦记着家家呢,记得妹妹今日满月,说家家可以下床走动了,让我们过来看看你。”
我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收好了心事。他已十三岁了,俊秀挺拔,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这两年眼看也该成婚了,不知宇文泰会为他选谁家的女孩。
眉生将妹妹抱出来给他们兄弟俩看。觉儿欢喜地将她抱在手里,对邕儿说:“你看,比义安漂亮多了。”
邕儿说:“是呢。有七分像阿父,三分像家家。”
觉儿将孩子还给眉生抱去,问我:“妹妹有名字了么?”
我摇摇头:“还没有。你们觉得什么名字好?”
觉儿笑嘻嘻地说:“这样大的事情,我们兄弟哪敢胡说。还得阿父决定才行。”
他来决定?可他还没来看过这个新生的孩子。
兄弟俩又逗留了一会儿,说了些近日的趣事。邕儿说:“家家知道么?毓儿阿干也做阿父了。”
觉儿接口道:“金罗阿嫂几日前刚生了个女儿。我们如今也是叔父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又高兴,又有些伤感。我回到长安之后,她从没有来看过我,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竟连她怀孕生女都不知道。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快步走进来一个人。我定睛一看,是宇文泰身边的近侍纥奚东。
觉儿一见他,说:“咦,纥奚东,你怎么来了?是阿父差你来的?”
纥奚东见了他温和又恭敬地一笑,说:“略阳郡公和邕公子也在啊?是太师来了,正在门口呢。”
说完看向我,恭敬地行了个礼说:“太师已经到门口了,夫人快出去迎接吧。”
难得这样大张旗鼓,郑重其事。
我的心还在乱跳,邕儿已经笑嘻嘻地拉住我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说:“阿父来看家家和妹妹了呢。前阵子阿父知道添了妹妹,可高兴呢,整日里同我们说话都是笑着的。”
走到庭院里,正看到他从门外踏进来。
他似乎胖了一些,腰粗了一圈,那合体的衣服下掩着的皮肉似乎已经开始松弛。经不住的流年飞逝,韶光可怜。
我不敢正眼看他,斜看着庭院花圃里那几朵正在盛开的红月季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咱们的女儿。”
他的声音开始沙哑,变得苍老。时间恶毒得连他的嗓音都没有放过。仿佛昨天还是花楼席间笑得前俯后仰的俊朗少年,只一眨眼,逝者如斯。
朝花夕拾,捡到手中的尽是枯萎。
我觉得眼下有些发烫,努力眨了眨眼。依旧不敢看他。物是人非经年,哪还有面目可堪相对?
听见他轻叹口声,说:“这么久没见了,竟不愿抬头看看我?”
我强忍住泪,心中很苦,如泼翻一碗久煎的药。命运已剥夺一切,令我一无所有,何必再如此苦苦折磨?
勉强挤了个笑,没有抬头,说:“不是来看女儿的吗?去看看吧。”
眉生从我身后走上来,将手中的襁褓递给他。
我这才抬起头来细细看他。
他的额头刻了深深的纹,昔日俊俏的凤眼失去了漂亮的轮廓,变得松弛而委顿。整齐的胡须又花白了一些,嘴角亦有一条一条的纹。岁月从他身上偷走了那么多。是真的老去了。
他接过孩子,歪着头细细看着那张熟睡中的粉红色的小脸,温暖的笑容从嘴角渐渐漾满了整个脸,抬起脸看着我,眼中闪着光,说:“她这睡着的样子同你一模一样。”
觉儿在一旁探着头看着婴儿的脸笑着说:“妹妹还没给取名字呢。”
宇文泰将目光从孩子的身上移向我,看了片刻,说:“和氏珑玲,美玉天成。就叫玉珑吧。”
阳春三月的日光暖暖地倾泻下来,从头顶到心里都一片融融的暖意。我抬起头看着他,他那沧桑的脸上竟露出孩童般的笑容。
这一瞬间,我陡然觉得心中一松。仿佛一个死死纠缠我很久的邪灵倏地从我身体里飞脱而出,无影无踪。
爱恨随风流散,都不重要了。
眉生将玉珑抱走,两个男孩在庭院里玩耍,我随着宇文泰走进内室。他环顾四周,微微一笑,略有伤感地说:“这里都没怎么变。”
粗糙的、指节突兀的手轻轻扶上那已有了些划痕的琉璃屏风的木架,默默注视着上面绘着的洛神良久,又回过头来看我,上下打量了片刻,像是看一个不认识的人,继而调笑道:“怎么如此素净?发上连根银钗都没有。有人克扣你的俸禄了?”
“我终日不出门,这苑子也没有人来。就不费那心思了。”我轻轻说。一面觉得有些羞赧,连他都嫌弃我的姿色了。——
从前觉得这一生誓不以色事人,原来竟是因为年轻。
如今年华老去,也会为自己的容貌伤感。多希望从此不见他,不让他见到我衰老破败的模样。
他双手负在身后,站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看了我很久,说:“这几年你变了很多。”
说得我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不知在他眼里,我是哪里变了。然而总归是变老了,变丑了,变得沉默少言,郁郁寡欢。
他仰起头看着暗沉沉的屋梁,轻叹了一口气,说:“我们都老了。这几年你不在云阳宫,有时我半夜突然惊醒。可是寝殿里空空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觉得无比的孤独。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拼了一辈子,位极人臣,威震四海,然而到最后,得到的却只有这样一个空旷又寂静的寝殿,连我爱的女人都不在身边。竟然猝不及防的,就老了。”
是的。他早已明白的,在那最顶端,只有无边的孤寂和凄冷。权力可以摧折意志,可以剥夺性命,却得不到幸福。
他伸手轻轻抚过我鬓边散下的头发,目光无比怜爱,说:“我还记得你那一年,满头珠翠,水绿华裳,站在窗边唱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我那时在想,这女子她是天边月,山巅云。她只能在梦里,一生也不会为我所有。”
我强忍住眼泪。他字字如钻句句如刀,割在我心头,痛不可当。然而我再也不愿在他面前流泪。我对自己说,一切到此为止吧。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了,这个永恒的秘密——
我对他的爱竟旷大到无边无际,不可想象。
我的幽怨,无奈的倔强,到头来是一场空。可我为此做尽了一切聪明的事、愚蠢的事。
孰令致此?
他令我无从下手,一筹莫展。只能将爱恨都深埋心底,从此永不同他说起。心里有一朵为他盛开的花,今日狠心连根拔起,任它零落成泥,香气委尘。
他望定我,似是在等着我开口。
然而我还有什么可说。我为他一夜老去,青春和爱恨都流走了。黛绿年华已被噬尽。幽暗诡诘的光阴冉退之后,我不过是他依旧笔直强壮的枝干上一株业已枯死的女萝。
残局已定。恩情中道绝。
我沉默着,只挂着一丝笑。也许很苍凉。渐渐的,窗外暮色四合。
打断了死一般沉默的还是眉生。
她缓步走进来,见我们如此,轻声说:“晚膳已经备好了。请太师和夫人前去用膳。”
他似一下子从沉思中被人唤醒,眼神一顿,说:“我回云阳宫了。你和孩子们吃吧。”
说完不待我答话,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又停住,侧过头说:“金罗前几天生了个女儿。你作为祖母,有空去看看她们。”
立刻又抬步匆匆而去,背影竟有几分狼狈。
他老了,一举一动不再那么滴水不漏。不经意地,流露出岁月风霜侵袭的痕迹。已将半百的人了呀。哪还有那么多精力严防死守自己的心事。
待他走远了,眉生在我身边轻轻说:“夫人何苦呢?太师这是有意要将夫人接回云阳宫去呀。”
我又何尝不知他的心思。离别这几年,他觉得对我的惩罚够了。如今又诞下新的孩子,他也有了台阶可下,名正言顺地原谅我,将我接回他身边去。
然而那不是我的云阳宫。那里填满了他的权势和**,填满了他人对他的渴慕和攀附。那里还有那些年轻美丽的女子,以及他同她们生的孩子。
我不过是个闯入的外人。
只有这荒芜寂寥的聆音苑属于我。只有这里,是他对我最初的爱恋。
秋扇见捐呀。一场风雨后,到底秋凉了。
第八十六章废帝二年(公元553年)- 夏()
金罗还在卧床,尖俏的小脸圆润了,脸色还有些苍白,却浑身上下散发着初为人母的光。
见着我,表情却淡淡的,不见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