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见到藏身在庭院一隅的月光里的我,只注视着正对庭院大门半躺在榻上的费连夫人,一步步走过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唤了声:“阿母,如愿不孝!”
声音颤抖,无限愧疚。
当初只身离乡从军去闯功名,也不过为了光耀门楣让爹娘有个祥和晚年吧。怎么竟失散了这么多年不得相见。
事与愿违,处处欺人。
费连夫人亦睁大了双眼,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她颤抖着手,抚着那已经不再年轻光洁的脸庞。那是她的儿子,记忆里一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年少风流。怎想到岁月凉薄,他也经不住摧残,人到中年。
我看到费连夫人的脸上有眼泪滑落的闪光。她一把紧紧将他揽进自己怀中:“如愿!”
母子多年未见,他仿佛又成了慈母膝下一个垂手聆训的少年,脸上露出和年龄不相称的温顺与乖觉。
半晌,费连夫人伸手打了他一下,骂道:“这个小畜生,终于肯亲自过来接她了!”
独孤公子的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谁?”
呀,苦心隐瞒多日的实情眼看就要被揭穿了。
费连夫人却未察觉,伸手擦了一把眼泪,笑骂道:“来就来了,还装什么?自己的女人,还放不下面子么?”
说罢伸手一指。
他朝我看过来。
他的脸上在一瞬间露出疑惑的表情,随即便是震惊。他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朝我走来:“莫离?”
贺楼齐也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莫离娘子!”
“公子。”我唤他,手突然松动,银针狠狠扎进了指尖。
“哎!”钻心一痛,我低头一看,已有血珠渗出。
他两步跨过来抓过我的手:“没事吗?”将我的手指放入他口中。
我顿时慌乱,只觉得狂跳不止的心下一刻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连忙将手抽回来。
他亦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尴尬:“对不起。”
随即小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跟着宇文泰出征的时候在颍川被高澄捉了。”
他皱了皱眉头:“难怪我听说黑獭到了潼关之后又令赵贵率所部回了颍川附近。原来是为了寻你。”
“他如今怎样?”我急急地问。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他的消息。
如愿未发一言,注视着我。半晌,说:“他已经回长安了。没有什么动静。”
我的心里泛起一阵失落。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到处寻我吗?高欢应该已经往长安传了消息,他为什么会没有动静?
转念又一想:“公子怎么会来晋阳?两年前你不是已经移镇河阳吗?”
“有个一直在东边的远房亲戚捎信来告诉我我阿母病危了。”
我的心狠狠一跳。隐隐感到,我和他,还有宇文泰都落入了一个陷阱。
“朝廷知道吗?宇文泰他知道你来?”心里在打鼓。宇文泰连关中都不让他踏入了,怎么会同意他到晋阳,跑到高欢的眼皮底下?
他果然摇了摇头:“我是偷偷来的。阿父去世的时候我不在身边。我想为阿母送终。”
我立刻推着他往外去:“公子,你快走。”
“怎么了?”他不肯动,矗立着,看着我。
我使劲闭了一下眼。这陷入圈套的可怜人,一世威名难道要葬送在这里?
“给你捎信的不是你的亲戚,是高欢。”
他的脸上划过一阵惊愕。正要说什么,门外马蹄声火光四起,一片喧嚣。片刻,一队士兵明火执仗地闯进门来。
一个队长模样的人走上前,恭谨一礼,问:“是独孤将军吧?渤海王恭候多时了。”
如愿被带走了。只留下惊慌不已的费连夫人在庭院里六神无主地哭泣。
第七十八章大统十五年(公元549年)-秋()
直到天色微微发亮,如愿才只身回来。灰白着脸,更显得憔悴。
一直等待着的焦躁不安的贺楼齐连忙迎了上去:“将军,高欢说了什么?”
他摇摇头,只说:“没事,你去休息吧。”
撇开一脸焦虑的贺楼齐,走进院子,见我一直等在廊檐下,紧走了两步过来,问:“我阿母怎么样?”
“哭了一会儿,有些虚弱。吃了药此刻已经睡了。”我轻轻说。
一阵凉风吹来,刮起了他皂色的袍角。
我心中一动,只觉这一刻无比静谧安详。仿佛还同从前般亲密无间。那已沦落在风里的旧日时光又都回来了。
可是怎么回得来?怎么回得来?!
我在心里反复盘算,到最后一片凄清。
他说:“辛苦你。这些日子都是你在照顾我阿母?”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高欢把她送来,难道我要置之不理么?”
我该感谢高欢吗?他卑劣地、阴险地,让我们重聚在一个屋檐下。
见他半晌不出声,我抬起头去看他,他却也正看着我。
不禁心酸。
那双曾让我着迷的眼睛已不复年轻时的明亮神采。他的鬓边也有了白发,微微晨光中显得沧桑而无奈。
他已是柱国大将军,可是他的青春岁月,以及印刻在那些岁月里的人事,都再也回不来了。他渴盼与奋斗,出生入死,得到的回报却是无情的——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得到的,总多不过我们失去的。
他怎么也会老?!
我转过脸去不敢再看。再看下去,又要心慌。
掩饰地胡乱问:“高欢同公子说了什么?”
他语气平淡,无惊无澜:“把我诳了来,自然是劝降。”
我却一惊。高欢劝降他,又毫发无伤将他放回来。难道他?
“你同意了?”我仰面直视着他。
他看着我,未置可否。直看得我心里发毛,才反问:“我若同意了你会怎样?”
我想了想,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就如同当年你选择了同孝武帝一起西入关中一样。”
长安和邺城的皇帝都是元氏宗亲,若细论起来,谁又比谁正统?
他的眼中泛起浓密不散的哀愁,抬起头看着天边橘色的云霞,淡淡地说:“此刻我倒真希望我当初留在了洛阳。”
我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说:“公子,其实当年哪里是你选择了往西还是往东。不过是命运选择了我们,操纵了我们。”
他的声音黯哑起来:“莫离。我心里始终都放不下你。”
我又何尝放得下他。
只拿目光慌乱地扫过他的脸,却发觉他身后的贺楼齐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是同他一起期待着我的回应。
“我一直都过得很好。”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沉默良久,开口说:“我知道黑獭他喜欢你,也对你好。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是总会想你。”
“公子。”我心中凄婉,却有那么多话无法说给他听,只说:“连毓儿和金罗都已经成婚了。我们都不再年轻了。”
他听了笑出声来,伸手细细抚着我的鬓角,看着鬓角的目光又怜又爱:“是啊,我的头发都开始白了。黑獭近两年也开始老了。只有你不曾老,依旧青丝如黛。”
我抬头看他。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轻轻落在我的身后,愣愣地,似在沉思什么,半晌,伤感地说:“可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那天夜里,我一直坐在你身边看着你熟睡的样子。那时你还那么小,睡在那张大床上,完全像个失去了母亲的孤独的小孩子。当你在梦中唤出如愿的时候,我的心从来没有跳得那么快过我想将你紧紧抱在怀里,像一个父亲挚爱他一生中唯一的女儿一样。那种感觉一生都刻骨铭心。”
泪水立刻涌了出来,摇摇欲坠。我在他的面前根本掩饰不住。心会跟着他的呼吸跳动,疼痛,喜悦。
马上设法将自己的哀愁全部掩收起来,也试图打断他的回忆,说:“公子还是想办法离开吧。即是当初选择的,就不要再变了。”
“你要我回关中去?”他的语气是失望的。
我转过身去,狠狠压住心底涌起的不甘,说:“公子自己都说过,臣无事二主。”
他叹口气,又自嘲地一笑:“那时候年轻气盛,满心的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可如今我见着你,什么雄心壮志都没了。能同你一起多待一天都好。到底是人老了,想要的也不似从前那样多了。”
我一笑,心中了然,有一丝凉,却还是忍不住问:“公子从前想要什么?如今又想要什么?”
他也一笑,似是在笑自己:“从前什么都想要。如今什么都有了,却只痴心妄想着你。”
人总是在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
还未开口,耳边只听他叹了口气,那么自然地,伸手将我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这才发觉,秋天的凌晨是这样冷,冷到他的体温传来的那一刻,我开始不住地颤抖。
抖得太厉害,连眼泪也一并抖落下来。
那些被拼命压在眼底的泪水,和拼命被锁在心中的思念,都一并喷薄而出了!
啊,原来已经那么多年了。
在我反复的踯躅摇摆间,欢喜创痛间,竟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然而造化弄人,兜兜转转,我终于又回到这个怀抱。
原来哪怕不管怎样地爱上另一个男人,这最初的心动却从未改变过。
原来这一刻,我已经暗暗地等了这么多年,期盼了这么多年。
“公子。”我满心凄酸地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潭,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喜悦,紧紧抱住了他。
剧烈的恐惧和战栗中,眼前一黑,浑身发软,仿佛堕入万丈深渊,一直地往下堕,一瞬间万念俱灰。——
我抱着夫君以外的男人!
我如今一心抱紧了他,可余生要如何去过?我才三十多岁呀!只觉前无生路——
牙一咬,心一横。
不想了!
束手无策,对他毫无办法。真的,这男子我一生最爱,心心念念,无一刻舍得忘怀。他如雪剔透,如霜莹华。往昔的时光又一一浮现在眼前,只觉得痛彻心扉。
曾以为他会是我毕生的靠山,这许多年辗转,如今却只有思念如丝般缠绕在梦中。
此刻他又抱着我了!
断崖边上,我们日暮途穷地一意相拥。已经十年了。
泪眼中看着他,颤抖地拥着他,像偷了一件稀世珍宝,心里战战兢兢,唯恐被他人察觉。黄粱美梦,顷刻醒转。
我拥着他,拥着他的呼吸,拥着他胸膛的起伏。——
然而我敏感地觉察到了,在这剧变无情的岁月里,他不但开始老去,也变得虚弱。
他的腰依然挺直,肩膀依然宽阔,意志仍然坚不可摧。然而眼神出卖了他,刻着忧伤,刻着这些年点点滴滴累积下的落寞和愁苦。
他在陇西太久了。当同时代的李弼于谨还在沙场叱咤风云的时候,他却成日守着大漠的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守着那挽留不住又日渐荒芜的岁月。
这时代已经悄悄地,将他排挤在外。
那曾经英气勃勃的眼睛,写满了悲哀。
都是因为我。
心中收拾不住地难过。怎么稍不留意,我们都被时光生生折磨。
千头万绪无法拾掇,脑海中却又突然错乱地出现了宇文泰的脸。——
啊,我不该这样!
我已不该再贪恋这个怀抱的温柔。他一定还在长安为我心焦如焚。
我生生推开如愿,转身逃一般地离开了庭院。
第二天落了一场秋雨,费连夫人着了些风寒,前日又受了惊吓,一下子便大病不起。之后也不过旬余的工夫,人便弥留了。
她平静地,将如愿和我唤到床边,对他说:“将莫离接回长安去,好好对她。就算没有为你生下一儿半女,她也陪伴了你这么多年了。”
她还不知道真相。也没有必要让她知道了。
如愿点点头:“我知道。我会对她好。”
我耳中听到这话,忘乎所以,如同坠入一场瑰丽诡艳的梦。“我会对她好”,一生一世,不再分离。我竟飘飘然地感动。
费连夫人满足地睁着浑浊的眼睛端详着如愿,轻轻说:“如愿,我只有你这一个孩子。可惜,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孙儿们。”
如愿紧握着她的手有些哽咽:“他们都很好。长子善,次子穆,三子藏,四子顺,还有三个女儿金罗毗罗和伽罗。长女金罗已年满十五,去年刚刚成婚了。”
费连夫人仰面躺在床上,听他在耳边说着那些孩子的名字,微微露出了笑容:“好。他们都好,我就放心了。”
她又看着我,托付她最心爱之物:“照顾我的儿子,原谅他的过失。你毕竟同他二十年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
我流下泪来。在费连氏自以为的这个虚构故事里,我竟感到了真实的幸福。原来我同他,并不曾错失那十来年的光阴。
“我从没有怪过他。”我对她说。
如愿的手在床榻下紧紧握住我的手,几乎要将我的手握碎。他也沉醉在这个故事里无法自拔了。
费连氏走得毫无痛苦。躺在床上,气息渐止,像是睡熟了一般。
然而她渐渐冰冷而僵硬。脸上渐渐失去血色,变得生硬而青白。
在这乱世里,能死在儿子的身边,也算是一件幸运的事了。他年我死,又会在何处?宇文泰,如愿,或是那些孩子们,谁会在我身边目送我离开?
她的丧事办得朴素又周全。如愿被高欢软禁着,独孤家的亲戚也不敢随便上门吊唁。冷清是冷清了些,但如愿守足礼数,分毫不差。
我亦在一旁帮衬。
他的妻妾一个不在。我倒像他妻子一样了。
同在一个宅中,无法不闻不问,也不好穿红戴绿。换了素白的直裾深衣,也是对亡者的一点尊重和悼念。
自己都有些自嘲。
宇文泰的父母我都未服侍过一日呢。
吓。这样想完自己也惊讶。原来在我心里,宇文泰早已是更亲近的一个了。
这天刚过了三七,走进来几个士兵。领头那个走到我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说:“渤海王请邹夫人过府叙话。”
我还未开口,如愿已一步挡在我身前,警觉地问:“什么事?”
那领头的士兵依然很恭敬,答道:“渤海王只差我等来接邹夫人。其他的事我等一概不知的。”
“我要同她一起去。”
为首的士兵面露犹豫之色,说:“只是将军身带热孝,只怕不便。”
如愿立刻说:“我只和她同去,就在门口等着,不须进去。”
那人面有为难,还未开口,我回过身制止他:“公子有热孝在身,不便出门。还是不要去了。出了门,未免对你阿母不敬。”
他急了:“可是你”
我摇摇头,轻轻说:“高欢不会把我怎么样。现下他要的是你。”
贺楼齐走上来:“将军,我陪娘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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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大统十五年(公元549年)-秋()
高欢比上一次见时更加消瘦,脸色蜡黄,病躯沉重,似乎下一刻就会不支一般。
然而心情却似很好,笑着让侍女将手边一封拆开的书信拿给我,说:“黑獭终于对我开口了。”
我心中一抖,忙拆开书信。
他愿意和高欢谈条件换我回长安。
我心中感动,几乎落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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