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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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明音-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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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师回朝的那天,正是阳春三月的晴妙好天。春风和暖,桃李争华。城中的空气里都飘着迷醉的花香。

    毓儿闹着要去看他阿父,姚氏便带着他出门去了。

    回来时兴奋地说,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浩浩汤汤走过长安最宽阔的那条能容纳十辆马车并行的街道。兵士皆黑袍银甲。春风中旌帜迎风昭昭,气势如虹。

    跨着马走在最前面的是扛着军旗的小兵,黑底白字的大旗,一个大大的“魏”字。右边落他一个马身的扛着帅旗,同样黑底白字,是“宇文”二字。

    宇文泰就跟在他们后面不远处,勒马缓步而行。

    多少人血染黄沙,才有这长安城上湛湛青天。多少不归的死灵,才换回这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军。

    谁都以为军人就该上战场。可战场上厮杀咆哮的,也都是平凡血肉之躯。这风光场景的背后又有多少失去儿子的寡母,多少失去父亲的孩子,多少失去丈夫的妻子。

    代价不可谓不惨重。

    以少胜多大胜归来实属不易,自要做足了姿态。

    再后面又是两个扛旗的小兵,两面帅旗分别是“李”和“独孤”。后面的就是李弼和如愿。

    再往后便是其他将领,一一往后排去。

    听说,毓儿在人群中见到他阿父,兴奋地叫出声来。宇文泰也高兴,便将他抱过去,放在自己的马鞍前,一路到了宫城门口,才放了下来,让姚氏先带了回来。

    毓儿两眼发亮,对我说:“阿母,我以后也要同阿父那样,做大将军,领兵打胜仗!”

    姚氏笑嘻嘻地说:“你啊,平时读书也不长进,尽顾着玩乐。你若是真能有你阿父一半的英雄,我也就安心了。”

    我笑道:“毓儿读书已经很用功了,是不是?”

    哪知毓儿摇头晃脑地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我忍俊不禁:“你是从哪里学了楚霸王的话?”

    他认真地说:“孩儿近日在读太史公书。”

    “哦?”我倒是有些诧异,“谁给你的太史公书?”

    他说:“阿父书房里的。我看阿父在家的时候没事都会看太史公书。”

    我无奈地摇摇头:“太史公书里写了那么多了不起的人,你怎么光记住了楚霸王的这句话。”

    他总想取悦宇文泰,小脑袋绞尽脑汁去想宇文泰喜欢什么。可是毕竟年纪小,拿捏不准。

    我倒是有些担心。他从小在宇文泰强大的阴影下亦步亦趋,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毓儿还兀自沉浸在父亲回家的欢乐中,冷不防姚氏说了一句:“你阿父不在这几个月,你写了几张字?念了几首诗文?你阿父待会儿从朝中回来,若是考起你,我估计你是逃不过一顿打。还万人敌!”

    毓儿立刻变了脸色,望了一眼假装疾言厉色的姚氏,又怯怯地看向我,伸手拉过我的宽大衣袖,小声问:“今晚毓儿能不能来陪着阿母?”

    姚氏一听,放声大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这小畜生,他倒是知道阿泰不会在你面前发脾气呢!”说着一把将他搂过去,说:“阿母今晚要陪着你阿父,没空理你。”

    人小鬼大。处处揣摩着父亲的心思。

    晚上皇帝赐宴,因着战功大宴群臣。

    刚吃过晚饭,毓儿就抱着书盒来了聆音苑,我便让他在书房里写字。他铺着纸,提着笔,装模作样地写着。远远一看,心无旁骛。

    看他写了一会儿有些恹恹地犯困。我便走过去,将他面前的蜡烛拨亮一些。随便一瞥他面前的纸,直是忍俊不禁。

    那纸上整整齐齐,稚气又工整地写着魏武帝的龟虽寿!

    他这是怕宇文泰回来打他,先练练宇文泰喜欢的诗,讨他欢心呢!

    这孩子,真是人小鬼大。小眼珠一转,就是一肚子主意。

    没准将来,也是个厉害的角色。

    我看看时辰,已经过了定昏,毓儿手里抓着笔,头不停地点着,实在是困了。便对他说:“毓儿去睡了好吗?明天早起再读书。”

    他努力睁着困顿惺忪的眼睛说:“可是阿父还没有回来。”

    我将他手中的笔接过来搁下,将他抱起来,说:“阿父今天要很晚才回来,毓儿就睡在阿母这里好么?阿父不会怪你的。”

    他点点头,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已经要沉沉睡去。

    我吩咐眉生去跟姚氏说一声,便将他抱进内室,放在那张大床上,招来侍女给他脱衣盖被。只片刻,他已经熟睡了过去。

    我看着他熟睡中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不禁又想,若生下了那个孩子,如今也该四岁了。也是这般怕他的父亲责打,也是这般安静得如同一只猫儿一般睡在我的床上。

    眼中一热。硬生生挥断自己的思绪。

    不能想。都是想不得的烟云旧梦。

    我起身熄了灯,回到书房。那纸张还未干透。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何以小小年纪,竟要他背这样老气横秋的诗。真是难为这么小的孩子。

    不禁重铺了一张纸,提笔写道: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刚落笔,外面传来一阵沉实的脚步声。他回来了。

    我抬头看去。他还穿着朝服,衣冠严整,环佩玎玲,通身的气派。脸上却浮着掩不住的喜色,走进来说:“怎么还不睡?在等我?”

    我笑笑,搁下笔说:“毓儿怕你回来考他的学问,刚才整晚都在这里写字呢。”

    “哦?”他挑眉,“他写的什么?”说着向桌上看去,看到我写的那张,佯怒道:“靡靡情诗,他怎么写这个?不像话!”

    我一把抢过来:“这不是他写的!”

    “同心而离居?”他的嘴唇向上一挑,一把搂过我的腰,身上淡淡的酒气直冲我的鼻子。他垂着眼睛紧紧看着我,眼神一丝魅惑,轻轻说:“是谁半夜一个人写这个?所思在远道”

    我浑身一滞,连忙一个转身轻轻推开他,一手拿起另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毓儿写的。”

    他漫不经心地接过来,草草扫了一眼,竟也失笑:“这小兔崽子,写这个做什么?”

    他抬头看看我,说:“写魏武的诗来讨好我,还躲到你这里来哼,看来这些日子是没有好好念书,才这样害怕我责骂他。”

    我也笑了,将白日间毓儿说的那些话都学给他听。

    宇文泰知道他在读太史公书,有些高兴,又有些不满说:“好啊,读史好。就是怎么读了半天,只读进了项籍?”

    我笑道:“小孩子嘛,崇拜英雄的自然的。”

    宇文泰嗤了一声:“项籍算什么英雄,勇而无谋,优柔寡断。张良,陈平,韩信,哪一个不值得他崇拜?还学万人敌!我看他,能敌得过他老子就不错了。”

    我见他真的有些不悦,也不知他刚回来哪来那么大的火气,只得抚了抚他的胸口说:“孩子还小,志向还未定型。还需要你多教他。可他如今那么怕你。费尽了心思去猜你的想法,迎合你的喜好。只怕将来,对他自己不好。”

    “哼。”他重重哼了一声,“没出息。也不知碧儿平日是怎么教的!他老子正准备帮他把仗都打完,不用他去万人敌!”

    我沉默不再说话。

    宇文泰兀自气了一会儿,缓了缓,问:“他人呢?回去了?”

    我伸手指指内室:“在里面睡了。”

    宇文泰一皱眉:“谁允许他睡这里的。他睡这里,他老子睡哪里?”说着大步往内室走去。

    我连忙跟了进去。

    只见他在床边站了片刻,似是在借着月光悄悄看熟睡中的孩子。

    我走过去,将蜡烛点亮,倚在他身边,也看着毓儿。

    半晌,他转过头来,轻声对我说:“他真是没半分像我!”

    可那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慈爱的,闪着父亲的光。

    然后他将毓儿轻轻抱了起来,贴在我耳边轻轻说:“我把他放到碧儿那里就回来。等着我。”

    我脸一热。见他轻手轻脚出去了,便吩咐侍女给他准备睡衣睡履,自己也换了纱衣,坐在铜镜台前细细地篦发。

    他回来的时候,见我坐在铜镜前,抱臂倚着门框轻笑着说:“青纱衫子淡梳妆。明音比在弘农离别时,又美了二分。”

    他走过来拉起我往院子里去,一边说:“刚才我见院子里的几株西府海棠开了,你见到了么?”

    一般的海棠有色无香,美中不足。只有这西府海棠,色艳香浓。且西府海棠的花蕾红艳妖娆,开花后颜色逐渐变淡,远观如晓天云霞,堪称海棠中的极品。

    此时院落一角,三五株西府海棠已全部开放。俱褪去艳红,变得粉嫩洁白,一瓣一瓣,吐蕊而绽。在柔柔月光下泛着清辉,且妖且雅,娉婷袅娜。

    宇文泰从身后轻轻抱住我,贴在我耳边问:“你喜不喜欢海棠?”

    他喜欢海棠。他觉得桃李轻佻,白梅孤冷,莲花太圣洁,牡丹太华美,连芍药都因媚丽而失于端庄。

    惟有海棠,娇艳且清丽,潇洒而锦绣。颜色、香气、姿态,无一不恰到好处。

    海棠。他也许不知道,海棠又名断肠花。相传是古时一个女子思念情人,吐血阶下,随生此株,随开此花。

    我点点头。

    他拉着我走到树下,信手摘下一朵犹自盛开的花,轻轻插入我的鬓边,欢喜地一笑:“海棠映烛照红妆。这样便更好看了。”

    一阵晚风吹来,树上轻轻落下几片粉色的花瓣,飘在他的肩上。亦如诗如画。我突然惊觉,他亦是一个神貌俊伟的男子。

    他的丹凤眼波光流转,灼灼生辉。眼中的神色像潺潺流水一样不可捕捉,又柔柔地看着我。他靠得太近了,我闻得到他身上阿末香的气味。淡淡的,却熏得人头目昏沉。

    我仰头看着他,有些神思迷惘。

    然而他的唇是暖的。滚烫的。一直烫到心里。

第五十四章 大统四年(公元538年)-夏() 
在长安未待满一个月,诸将都纷纷动身回到了自己的驻城。

    宇文泰将如愿派去了洛阳,自己带着军队返回了潼关附近的东雍州1。我与他同行。

    跟随在他左右,心无旁骛,反而不容易胡思乱想。

    七月下旬的一天,天气依旧炎热,宇文泰未去军中,正在家里练字。

    我站在一边,将一颗颗新鲜乌紫的葡萄从翠绿青枝上摘下来,慢慢剥去皮,放在他手边的白釉莲花碗里。

    淡淡的怡人的果香萦绕着我的指,弥散在书房的方寸之间。刚刚洗净的葡萄,经过百天的生长,阳光雨露,颗颗饱满光滑,酸甜润喉。

    不仅可口,还能酿酒。太史公书里记载,博望侯张骞将葡萄和酿造葡萄酒的技术从西域带到了中原,此后葡萄酒便受到宫廷和贵族的喜爱。从前都是极其珍贵的。据说东汉灵帝朝,扶风郡有个叫孟佗的富人,只拿一斛葡萄酒贿赂宦官张让,当即被任命为凉州刺史。到了晋时,葡萄酒已没有那么难得。陆机就曾经写道:蒲萄四时芳醇,琉璃千钟旧宾。

    宇文泰也钟爱葡萄酒,说它和中原所酿高粱酒味道迥然,甘甜馥郁,饮后余香满口,飘飘然如入仙境。

    若按照张让的标准,宇文泰喝下的葡萄酒,便是用来换整个长江南北,都绰绰有余了。

    见他写得入神,便用两齿小银叉戳了剥好的葡萄,送到他嘴边。

    他依然全神贯注,连葡萄籽都一并嚼了吞下。

    天气炎热,我觉得有细密的汗珠从额头和脖颈上渗出来。便去一边的榻上拿了纨扇,轻轻扇着。

    他受到风,停下手中的笔,打量着我手中素白的纨扇,突然一手抢过去说:“怎么是个白的?我来给你的扇子题个字吧。”

    我急得一把按住扇面,嗔道:“我可不要什么壮士暮年志在千里!”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望着我一笑,撒开我的手,下笔细细写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是他一贯的字体,铁画银钩,收尾处潇洒飘逸。

    他将纨扇递给我,得意地问:“那这个可满意?”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细密青翠的葡萄藤,温柔地缠绕着挺拔的樛木,相依相生。

    只不过——我举着纨扇,看着那上面的字慢悠悠地说:“樛木上岂止有一株葡萄藤缠绕?枝枝蔓蔓牵扯不清的,也不知有多少。难怪乐只君子,福履绥之。这是你们男人喜欢的诗,我拿着这扇子岂不是打自己的脸?我不要这纨扇了。”

    说着往书案上一丢。

    他哈哈一笑,捡起那纨扇,说:“就这么害怕我见异思迁么?”

    我拿白眼瞟着他,说:“你便是见异思迁了,我又能如何?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

    他噗嗤一笑,说:“果然还是善妒的女人最惹人爱。别有风情。”他贴上我的耳朵,坏着声音说:“放心,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心中一动。

    啊,连在他身边,我都已成了故人。

    他看着我,突然话锋一转:“你怎么流这么多汗?太热了么?来,夫君给你扇扇。”

    说着一手接过我手上的罗帕给我擦汗,一手给我打着扇子。

    还边说:“你看你,一脸的汗,皆因心起妒念。你再看我,心无旁骛,心静自然凉。”

    这人多大了都改不了信口胡诌。我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捡起白釉碗里的小银叉,戳了一颗葡萄送入他口中。

    正在说闹间,宇文护大步走进来,身上的铠甲哗哗作响。一见宇文泰在给我打扇子,有些尴尬,连忙退后了一步,低下头行礼道:“不知叔母也在这里。宇文护失礼了。”

    我也有些尴尬,连忙一手夺过宇文泰手中的纨扇。

    宇文泰倒是不以为意,呵呵一笑,说:“无妨。什么事?”

    宇文护抬起头,表情严肃:“高欢遣侯景、厍狄干、高敖曹、韩轨、可朱浑元、莫多娄贷文等围洛阳,高欢率军随后。如今独孤信据金墉城,随方拒守,已数日之久。”

    “什么?”宇文泰明显一惊,似是意料之外。他说:“可是皇上不日就要前往洛阳祭拜园陵。他们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围了洛阳!”

    宇文护说:“恐怕独孤信一支军马,挡不住高欢这几路大军。前日侯景命人纵火烧城,如今金墉城内外官房民舍十只剩二三。叔父需早做决断。”

    说着,似是无心地,瞥了我一眼。

    宇文泰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说:“调赵贵、李远、怡峰、李虎,率所部跟我即刻往瀍东进发,去救独孤信!”

    宇文护立刻接话说:“如此倾巢而出,解往西边的降卒会不会不稳?何况至尊还未有诏书给叔父。此时大动干戈,只怕至尊面前无法交代,在朝上又惹人非议。”

    宇文泰面露为难之色。打起仗来,又是前方又是后方,兵力才显得捉襟见肘。沉默半晌,说:“只能赌一赌。若战事顺利,后面便不敢叛乱。如今主上已经在去往洛阳的路上,我必须要去解洛阳之围。”

    听着他们说话,我的心忽上忽下。上一次,他没有出兵去救他,逼得他弃城南奔。现在想来,以如今的兵力要首尾两顾都捉襟见肘,何况当时。原来他当年并不是故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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