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信一去不回,春熙楼遭难,宇文泰来救我,从此一直伴随在他身边。
她露出艳羡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说:“墨离,真是想不到,原来一直对你有心的,竟然是那个浪荡子。还是你的命好,他都是丞相了。你们又是相从于患难,感情该是很好吧?”
我低头一笑,胡乱点了点头。
秋苓阿姊越想越气,说:“那个独孤信!我当日还以为他对你是真心的,还为你高兴。怎么说,我们这样的女子,能清白地对一个男人从一而终是多大的幸福。可是他竟然没有再回来!倒是那个宇文泰有情有义。——我听说独孤信如今也是大官了。你后来见过他吗?他还有脸面见你?”
她理解的,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我在心中苦苦地笑。清白地给一个男人?可惜,我已不是了。是我辜负了他。
其实我辜负了两个人。
越想越难过,唯恐露了马脚,我打断她:“别再说从前这桩事了。都过去好久了。”
她欣慰地将我的手拿过去拍一拍,说:“是是,你如今都是一品外命妇了。这些事,从此不再提了。”她细细看着我,说:“做贵妇就是不一样。你看你,长高了,人也更漂亮,更华贵了。你看你的手,还是跟葱段似的——你再看看我。”
她离开春熙楼的时候大约二十出头。如今也该三十一二了。可是面色蜡黄,眉间眼角都有深深的皱纹,皮肤已开始松弛。一眼乍看上去到像是将近四十的女人。手依然瘦,却不再是娇养着的水嫩,有几分粗糙。想是在那人家里过得也不容易。
我不欲跟她谈论这个话题,便问她:“阿姊今后打算怎么办?还有亲人可以投奔么?”
问到这里,她的眼泪又泛出来:“本来就是被拐卖的。如今夫家也回不去,我哪里还有人可以投奔?”
我一想也是。可故人重逢,她昔日待我也不差,总不能丢下她在这荒郊野外不管。我想了想,问她:“阿姊可愿意随我们一同去长安?到了那里再作打算。”
她一听,眼中一亮,立刻说:“墨离可愿收留我么?我可以在府中做杂役,可以伺候你的起居。我不怕吃苦,什么都能做的。”
这个,我心下生出几分为难了。虽说我是正妻,但家中的事一向不过问,都是姚阿姊在打理。而且,让秋苓阿姊在家里做杂役,我觉得于心不忍。昔日都是姐妹,她也待我不薄。如今怎么能让她伺候我。
我说:“这个,我便作不得主了。要问了我夫君,他同意才行。”
她一听,连忙说:“他会同意的。我当年还同他见过几面。”说了这话,她立刻小心地打量了我一眼,似是怕我不悦,又说:“墨离别误会,我只是陪他喝过几次酒。但他一定记得我的。”
我真的颇为为难。宇文泰不会同意的。他自己都讨厌别人提起当年浪荡青楼的事情,怎么还会让那里的旧相识到家里去。何况还是个熟知我过去的人。
但是又不好同她明说,只得说:“这个我此刻真的不好答应阿姊。家里的事一向都是夫君说了算的。夫君如今在外打仗,要等他回来才能同他商量这件事情。阿姊先同我们一起去长安,安顿下来了,等夫君回来再说,好吗?”
心里想着,同宇文泰商量,若我苦苦求他,也许他不会置之不理。或可为她寻到别的安身之处。
她有些失望,但还是勉强笑着点了点头,说:“墨离,多亏了你。不然我就只有死了。”
商量定了,我便起身了:“很晚了,阿姊休息吧。明早我们要赶路的。”
她点点头。
我转身正要离去,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墨离!”
我回过头:“怎么了?”
她的神情如惊弓之鸟,哀哀地说:“明早一定要带上我。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我对她笑了笑:“阿姊放心吧。”
我一夜没有睡好。
秋苓阿姊的出现让我措手不及。忽然又想起了很多往事。从前霜娘打我,一众阿姊都围在一边看笑话,只有她一个人看不下去了,挺身出来为我求情,还差点和霜娘起了龃龉。
做雏儿的时候因为霜娘怕我们发胖了跳不了舞,所以一直不给我们吃饱饭。也总是她有了什么好东西会偷偷给我留下一点。
春熙楼里的阿姊们每日接客,时常会收到客人的欺侮。受的气多了,就那身边伺候的雏儿们出气。年幼的女孩子们常常被打得浑身青紫。可是在我伺候秋苓阿姊的那大半年里,她从未打过我一下。
后来独孤公子包办我,她也是真心为我高兴的。
我躺在床上,回忆像被扯开的棉絮一般,丝丝缕缕地在脑海中飘荡。东一下西一下,忆到的全是我曾经想忘记的事情。
一直到晨光微现我也没有睡着,便早早起身。
出去一看,兵士们都已经起了,正在拆卸帐篷做临行准备。
见到两个士兵正从外面回来,边走边摇头:“太惨了,弓弦啊,脖子都断了一半。”
“将军也真是。留下给我们玩几次也是好的呀。”
“嘘——说这种话想挨打吗?”
抬头见了我,都噤了声,恭敬行了个礼:“夫人。”
“征虏将军呢?”
“在大帐呢。都准备要走了。看着夫人还再睡,将军就说夫人昨天累了,再等一会儿。”
我点点头,想起秋苓阿姊,便到她的小帐里去找她。
到了那里一看,两个小兵正在拆帐篷。
我奇怪,问:“秋苓阿姊呢?”
两个小兵都摇摇头:“不知道。队长吩咐把这个拆了,说要出发了。”
莫非她也同我一样,一夜心事,一夜难眠。
我在营地周围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她。只得去问宇文护。
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在看书。见我进来,站起来说:“叔母这么早就起了。那我们就准备走吧。”
“你见到秋苓阿姊了吗?她不见了。”我问他。
他脸色平静地说:“我已命人将她绞杀了。”
太平静了,就像在说谁家丢失了一头牛,或者谁家多添了一件衣服那么简单。
我大惊失色:“杀了?你为什么要杀她?”
我脑中轰的出现她夜里拉着我的样子:“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他为什么要杀她?
我逼上前去拉住他:“你疯了吗?那是我的故人,她昔日对我是有恩的!”
宇文护面色肃然,冷冷地挣开我,说:“疯的人是叔母吧?竟然想要将她带到长安?”
“可是她无亲无故呀!”难道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吗?!
宇文护说:“长安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她若在那里出言不慎,岂不是全长安都要沸沸扬扬,当朝丞相的嫡妻原来是个青楼女子,一双玉臂千人枕过?!叔父不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我心里泛起一阵寒意。是宇文泰介意,还是他怕别人介意?
我的声音在发抖:“我没有”
“可别人会怎么想?别人只会说,丞相的嫡妻原先竟是个青楼女子!”他也发怒了,为了维护宇文泰的尊严。
他说的也没有错。只要传出去,就是个笑话。
所有人都知道,嫁给宇文泰的是建康邹氏的女儿,梁主封的县主。士族豪门里清清白白走出来的高贵女儿。
我为什么还要再提过去的事情?
我低低地说:“那你你可以将她送走。为什么要杀了她?”
宇文护冷笑:“送走?她如今认得你了,难保不会去长安投奔你。而且你看不出来吗?她如今只身一人走投无路,想要攀附叔父!谁知她攀附不成会怎样?她知道得太多,又不懂分寸。为免叔父叔母将来无穷的后患,我只能杀了她。”
我诧异:“你偷听我们说话?”
他一昂头,理直气壮:“我是为了叔父的声誉着想,怕叔母被他人蛊惑做出什么糊涂事情。”
乱世里一个孤身女子,遇到故人,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想要攀附依靠也很正常吧。
可是宇文护也真的没有错。若是宇文泰在,他也会这么做。换了任何为我着想的人在,哪怕是独孤公子,恐怕也会这么做。
是我错了。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若不同她相认,将她平安带到长安或中途找个安全的地方放下也就是了。
可我偏偏太欢喜,认了她。
害死了她。
我问他:“你们把她丢在哪里了?”
宇文护叹了口气,说:“放心吧。我让人把她埋了。不会曝尸荒野让野狗啃的。”
我想起方才从外面回来的那两个人,想必就是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还好,秋苓阿姊最怕的就是死后曝尸荒野。如今在地下有个一席之地安葬,还好。
一路郁郁不乐,同宇文护也没有什么话了。
过了几日,便回到了长安。
第五十一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冬()
宇文护没有片刻停留,立刻便又动身回宇文泰那里。
送走了宇文护,姚氏兴高采烈,拉着我一壁问:“前面情况怎样?宇文泰胜了吗?如今到哪儿了?怎么中途就把你送回来了?”
她关心着他,一点一滴都要知道。
我只得耐着性子一桩桩一件件说给她听。
听完在前线的那些事,她回味半晌,不无羡慕地说:“唉,明音,他对你真好。我也想什么时候能跟他一起出去时时陪在他身边就好了。”
我只好赔笑:“我是个闲人,在家里又帮不上什么忙,才好四处走动。可这么大的宅子要阿姊看着,阿姊哪有空走得开。”
姚氏笑道:“哪里的话。他这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见着你,恨不得把你栓在身上一刻不离。”复又叹口气,看着我无奈地说:“我尽心服侍他这么多年,他却从来没有这样待过我。”
我又一笑。无言以对。她倒不是在埋怨我,只是心里确实这么想,就这么说出来了。
这时管家来报:“骠骑将军府的郭夫人来了。”
我的心往下一坠。
他的新妇。
也是可怜,新婚不到一月,丈夫便奔赴沙场。
姚氏有些尴尬,看着我一笑,说:“是我在家无聊,请郭氏夫人将金罗带来和毓儿一起玩的。我没想到你今天突然回来了”
我也勉强笑笑:“无妨的。阿姊去吧。我刚回来,累得很,就不出去招呼她了。”
姚氏应着,出去了。
我坐在屋子里,看向门外的庭院。已到初冬时节,银杏的叶子凋零一地。阳光照下来,一地铺满的落叶上尽是斑斑驳驳的亮点。
两个婢女正拿着大篦帚扫着那些枯黄的落叶。
其实厚厚地铺着挺好看的。我走过去,对他们说:“这些落叶不用扫了。都留着吧。”
她们应了一声,都出去了。
眉生走过来,轻轻问:“金罗女郎在旁边的院子里玩儿着。夫人不想见见她吗?”
我想了想,说:“你想个法子将她引来。别让姚夫人察觉。”
过了一小会儿,就听见门那边毓儿说:“这里不能进去。这里是我阿母住的地方。”
一个细细的小女童的声音传来:“为什么阿母住的地方不能进去?可是这里面好漂亮”
毓儿似是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我带你过去。但是你要小声说话,不能吵着我阿母。我阿母刚从阿父那里回来,正在休息。”
两个小家伙蹑手蹑脚进来,在花园里左看右看。
我走过去一看,小小的金罗又长高了,梳着可爱的双丫髻,穿着一身鹅黄色的采衣。毓儿正牵着她的小手,在花园里四处张望着那些新奇的植物。
真是两小无猜。
毓儿指着头顶上摇落殆尽的银杏,对金罗说:“你看,这是我阿父最喜欢的树。是他为了阿母从别处特意挪来的。”
金罗奶声奶气地问:“为什么他送自己喜欢的树,而不送你阿母喜欢的?”
毓儿一下被噎住,想了一下,说:“阿父喜欢的就是阿母喜欢的。他们都得喜欢一样的东西,不然怎么能做夫妻呢?”
金罗又问:“夫妻是什么?”
毓儿一愣。大概他也不懂什么是夫妻,只得支支吾吾地搪塞:“我阿父和阿母那样的就叫夫妻。”
金罗捂着嘴无邪地笑道:“你阿父和阿母是夫妻,你是你阿母生的。”
毓儿摇摇头:“我是我阿姨的孩子。”
金罗不解,追问:“你怎么不是你阿母生的?那你阿父和你阿姨是夫妻吗?”
毓儿被难住了。他还太小,并不懂得妻和妾有什么区别。他不懂为什么妾生的孩子不是妾的孩子却是妻的孩子,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人有了妻还要有妾。
虽然未来他一定也会有妻有妾。
此刻他却因为答不上这么多问题而变得不耐烦,对金罗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再问就不带你玩儿了。”
金罗一下子住了嘴。娇滴滴的小姑娘,从前我在的时候尽娇宠着,大约她父亲也疼爱她,视若掌中之宝。此时被毓儿顶撞了一下,立刻不高兴了。
也不吵闹,就背着身子撅着嘴,等着毓儿去哄她。
平日里阿父阿娘都会去哄她呢。
可毓儿怎么懂?妹妹一下子不理他了,他也手足无措。
两个小家伙都不说话了。气氛一下子就凝滞起来。
我连忙走出去:“金罗。”
金罗抬起头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那小脸上的天气就变了。一时间暴雨倾盆。她哭着扑上来,一头扑到我身上,放声大哭:“家家!”
她还认得我。
我一时心酸无比,也忍不住湿了眼眶。我紧紧抱着她,仔细问:“金罗,你在家好吗?”
小小的人,还不知好坏是什么,只是大声哭着,喊着:“家家你怎么在这里?你不要金罗了吗?”
毓儿有些不高兴了,走过来皱着眉头要拉开她,说:“哎呀你认错人了,这是我的阿母,不是你家家。”
金罗听了这话,突然从我怀里抬起身子,愤怒地向毓儿打去:“她是我家家!你们偷了我的家家!”
举起手就朝着毓儿的脸打过去。
我还来不及拉住,一个小巴掌拍在了毓儿脸上。
毓儿有些懵,等反应过来,立刻捂着脸大哭起来。
这个也是家里惟一的小公子,千人宠万人疼的。
我连忙去看毓儿的脸。帮他揉着脸哄他。
那边金罗一看我撇下了她,立刻又放声大哭起来。两个孩子在我的小花园里哭成一团。
我连忙又抱起金罗。金罗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哭着说:“家家,你跟我回去吧!你别丢下阿父和金罗了”
哭得鼻涕眼泪全都糊在我的衣服上。
只得哄她:“金罗如今有新的阿母,也待你很好的。”
金罗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紧闭着眼睛大张着嘴嚎啕大哭:“我不要新的阿母!我要我自己的阿母!阿母跟我回去吧!”
那边毓儿听了,一边哭一边来扯她的脚:“你才想来偷我阿母!她是我的阿母!等我阿父回来治你的罪!”
直把她的小鞋子都扯了下来。气愤中,扬手狠狠扔了出去。
这时姚氏和郭氏闻讯赶来,一看这阵势,立刻一人一个将两个孩子分开。
姚氏训斥毓儿:“你怎么回事?让你带妹妹到别处玩儿,你怎么把她带到这里来吵闹阿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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