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明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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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明音-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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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她们坐直了身子,也都纷纷抬眼看我,目光有冷有热,还有不屑。

    咦,有一个似乎眼熟。我定睛一打量,徐氏。

    她高高垫着弊髻,插白玉钗金步摇。穿着对襟大袖襦裙,白衣绯裳,胸前挂着一串珍珠链,一颗颗滚圆。在烛光映照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还似初见那晚。似乎岁月特别厚待于她,从不曾从她身上溜走分毫。

    呀,她已是正妻了。昔年在她家府上的小园中,她说,先谋得一个位子,再徐徐图之。看来贺拔胜正妻之位,她还真的图上了。

    我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服饰,虽珠玉灿灿,环珮铛铛,却不过是华贵的服裳,不是命妇的品服。她还未被封命妇。

    我招手唤过眉生,小声对她说:“带几个人去打听一下,贺拔胜之前的妻子是被遣出了,还是过世了。”

    眉生会意,匆匆去了。

    我看着徐氏。她也看着我,认出了我,目光讶异中中有不忿之色,又有几分鄙夷。

    必是在想,也不过是追富逐贵的女子,撇下旅居建康杳无归期的情人,转投当朝权臣的怀抱。

    她亦有资格来鄙夷我了。

    还未开席,外面小厮拉长了声音:“丞相到——”

    宇文泰着玄色右衽宽袖正装,戴着乌色小冠,步履沉稳地走进来,目不斜视,直走到上座,在我身边坐下。

    他特意来为我撑这场面,向众人昭示对我的爱重。用心良苦。

    一众女眷又离席跪拜。

    他似是心情很好,笑着说:“都起来吧。感谢各位女眷肯赏光前来为荆室祝寿。”

    我轻声对他说:“你怎么来了?”

    他说:“我过来看看。”目光扫过一众俯身低头的女眷,一个个正装俨然,眉目低敛,似是很满意地一笑。又扫了一眼搁在身后剑架上的那柄剑,转头看着我,目光有深意,轻声说:“东西给你了,你看着办吧。不用操心其他的事。”

    方知他特意赠剑的意思。

    那日在兴关街上,他面色黑沉,话说得一字一句:“我会让你都还给她。”

    徐氏抬头见到宇文泰,当下脸色一变。

    她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当朝丞相。她大概也记起了那日兴关街上,站在我身后的那个敞领辫发的被她轻鄙过的鲜卑人。

    宇文泰特意来这一趟,要让徐氏惶恐不安,不让我先输了气势。

    他满面春风兴致极好,又同我随意说了几句话,站起身说:“寡人1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们的兴致了。你们尽兴吧,寡人先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你们少给她酒喝,她不善饮酒。”

    席间又是觥筹交错,一群女人到了一起,无非各自闲话家常,说说家中孩儿妻妾诸事,也都各自尽欢。

    席过半场,那徐氏在一众命妇给我敬过酒之后,抢先端着酒盏上来,盈盈一拜,娇着声音说:“妾恭祝夫人青春永驻,福寿延年。”

    我看着她,没有端酒。

    徐氏抬起头,挑衅地说:“夫人是看不上妾身敬的酒吗?”

    我低低一笑,说:“确实看不上。”

    已是双方心知肚明的血海深仇,何必继续虚与委蛇。

    徐氏脸色一白,低着声音恼道:“阿邹,你以为如今你便高贵了么?前几日还是独孤信的逆鳞,今日摇身一变,又成了宇文泰的至爱。辗转于不同男人的身下,对你来说果然很容易的事啊。”

    她是如此在意“逆鳞”这个词,反复提起,念念不忘。

    这挑衅勾起我满腔怒火。若不是她,若不是她心机算尽,将秋彤安排进来,如今我和独孤公子已是夫妻,膝下还有一个已经三岁的儿子。庭院深深,岁月和暖。

    一块石子打破一汪秋水。

    一团乌墨泼上素白纨扇。

    剑裂完璧,静海扬波。

    若不是她!

    我的心狠狠一沉,坠得全身发痛——

    若不是她,我今日怎会坐在这聆音苑的宴厅上,享尽世间繁华。

    徐氏见我低头不语,以为戳中我的心事,得意地说:“如今只剩秋彤在他后院里。就算我得不到,你也什么都得不到。”

    她还不知道。

    可见昔日她们姐妹感情果然并不亲密。秋彤已许久没有消息,她竟一点没有疑心。

    我抬眼看她,冷冷说:“秋彤已经死了。我亲手杀了她。”

    她脸色陡然一变,向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说:“你竟如此狠毒。”

    我狠毒?

    对,那日大雨滂沱,我手仞仇人。确是一场毒辣辣的快意恩仇。

    我笑一笑,说:“对,我用一把剑,刺穿了她的心。”

    她脸色陡然惨白,正要开口说什么,眉生和带去的几个侍从匆匆进来。

    眉生跪在下面,说:“禀夫人,已经查清楚了。贺拔将军的正妻贺兰氏于四个月前的一天深夜突发怪疾暴毙而亡。”

    席间安静了下来。众女眷都停下手中的杯盏,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何以在这样的场合,提起这么一件不合时宜的事情?

    我一一扫过众人的脸。有人诧异,有人疑惑,有人惊惶。

    突发怪疾?

    还有多少污烂的事情,藏在这云香鬓影之中?

    我心中突然一抽搐。那日,我不是也因为恨,手刃了独孤公子的妾么?

    自己都已做下污烂的事情,却坐在这里,衣冠严整道貌岸然地问罪于他人。

    面前的徐氏陡然变了脸色。

    我看了她一眼。她那精妙的脸,连惶恐慌张的时候,都那么美。

    我冷笑了一下,问:“何为怪疾?”

    眉生接着说:“现在有贺兰氏昔日的乳母冯氏愿为证人,指证徐氏毒杀贺兰氏。”

    我胜券在握,满心踌躇,说:“冯氏何在?”

    从外面颤颤走进来一个五六十的老妪,跪下说:“奴婢是冯氏。贺兰氏是奴婢从小带大,嫁到贺拔氏家中奴婢也一直相随。她——”她抬起身子,一指徐氏,咬牙切齿地说:“自从贺拔将军纳她为妾,她整日在贺拔将军面前挑拨离间,屡屡要贺拔将军将我家娘子遣出,扶她为正妻。贺拔将军不允,她竟下了毒手!”

    徐氏厉声喝骂:“你住口!你胡说!你攀诬主母!”

    冯氏不理她,继续说:“那几日我家娘子染了风寒,卧床歇息。她在晚饭后拿了药来,说是求了名医的良药。我跟娘子说不要吃她的东西,娘子不听,被她哄得喝下。当夜并未见怎样,我家娘子只是觉得更加不适。后来几日徐氏又哄我家娘子连喝了几天那药”说到此处,冯氏颜面失语,只见那瘦削的肩膀不停抖动。

    “然后呢?”我冷冷追问。

    那徐氏却万分惶恐,尖声叫道:“那药确是我求了名医的!你怎可借此嫁祸给我?!”

    冯氏听了,嚯地抬起脸怒视着她,将手一指:“毒妇!我家娘子就是喝了你的药之后,在一天夜里暴毙的!你一直觊觎正妻的地位,就是你下的毒手!!”

    那衰老的身躯因为激动不停地抖动,如风中残烛。

    徐氏尖叫道:“你胡说!不是!”她回头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大叫:“不是!不是我!”

    我冷冷看着她。甩开她的手。

    冯氏将脸转向我,接着说:“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进去服侍娘子吃药。那几日娘子吃了徐氏送来的药并不见好,反而精神每况愈下。我正想劝她不要再喝了。哪晓得进去之后,看到看到娘子已死去多时,口鼻中皆是黑血,胸口颈间抓满了血痕!!夜半无人她死得有多痛苦啊!”

    放声大哭。

    养育一场,确是情真。

    注释:

    1寡人:南北朝有地位的男子自称“寡人”。宋书臧质传:质答书曰:“省示,具悉奸怀。尔自恃四脚,屡犯国疆,诸如此事,不可具说。寡人受命相灭,期之白登,师行未远,尔自送死,岂容复令生全,飨有桑乾哉!但尔往攻此城,假令寡人不能杀尔,尔由我而死。尔若有幸,得为乱兵所杀。(臧质给拓跋焘写信)

第四十章 大统三年(公元537年)-夏() 
下面的女眷皆白了脸色,有的人在小声议论着。

    我问:“贺兰氏横死,你家将军没有过问么?”

    冯氏说:“徐氏在府中一向蛮横拿大,仆从皆惧怕她。在将军回来之前,她已令人将我家女郎洗尽口鼻擦洗干净了。贺拔将军便没有多问,直接往娘家报了病死。徐氏还威胁我,若我跟将军多一句嘴,就要加害我在家乡的家人。”

    “一派胡言!”徐氏回头瞪着我,说:“阿邹,你这毒妇!你是故意的!你早有准备!你蛊惑着宇文泰安排这寿宴,就是要毁了我!”

    毁了你?我轻轻一笑,心头细细流过无法遏制的疼痛,似利刃戳进,再缓缓滑过。一路痛不可遏,鲜血淋漓。

    我低头说:“不,徐氏,你已毁了我了。”

    陡然怒火焚身,恨意翻涌,我一跃而起,大喝:“将毒杀主母的徐氏拿下!”

    徐氏大笑出声:“阿邹,你这毒妇,你心里恨我,你要报复我!”她甩开上前的侍卫,踉跄两步,走入席间,对着四周女眷大声说:“这位当朝丞相的夫人,你们知道她是什么人吗?我来告诉你们,她昔日是定州城的娼/妓,独孤信的情妇!她还曾因妒杀了我的亲妹子!”

    一旁一个侍卫听了,大步过去扯住她,左右开弓给了她两个耳光,喝道:“大胆!我家主母是洛阳邹氏嫡女,梁主亲封的平乐郡君!当朝丞相的嫡妻,至尊御封的一品命妇!岂容你随便攀诬!”

    徐氏吃了两个耳光,又愣了。

    我冷冷一笑。连对手都没有打听清楚,就敢胡乱叫骂。

    徐氏已理智尽丧,推开那侍卫豁出去地继续大骂:“宇文泰又是什么东西?!他毒杀先帝独揽朝政!妄图篡位的佞臣贼子!不过是武川乡下出来的一介武夫,靠着投机夺了权力!他骗得了天下苍生却骗不过我!!”

    侍卫听了,上前扯住她又要打下去。我抬头制止,让她继续说下去。

    此刻的我心中无比兴奋,甚至激动得浑身颤抖。她每多骂一句,都是在往死路上多踏一步。当众说出这些话来,哪怕宇文泰和我不追究,贺拔胜岂敢再把她放在家里?

    她头发散乱,钗环尽落。此刻咬牙切齿,双目通红,已一脚踏上了黄泉路——

    那纤纤手指指着我高声叫骂:“阿邹!你这不要脸的娼/妇!什么洛阳邹氏平乐郡君!你和宇文泰是一路货色,一样的虚伪歹毒!那日兴关街上,我亲眼见你们并肩而行,狎笑**!你们早就勾搭在一起,行苟且之事了!”

    我霍地起身。够了。说到这里已经够了。

    转身取过身后的剑,咣铛一声扔在她面前。

    剑鞘上的翠羽在满堂烛光下泛着诡异狡诈的光泽。

    她一凛,停住了叫骂。

    原来叫骂也会惹来杀身之祸呀。

    我站在高高的阶上,居高临下冷冷睥睨着她。她真是美艳无双,绝代风华,那洛水之上的宓妃比她又怎样呢?她若德行无亏,该是有一段被夫君宠爱的美满人生。

    可是欲海翻滚,终被淹没了。

    我的人生,也被她毁灭了。

    我说:“毒杀主母已是死罪,按律当枭首张尸三日。更何况你还当众侮辱命官命妇。想保留点尊严的话,你就自裁吧。否则将你交给秋官大司寇细细审问,恐怕你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了。”

    四下里一片死寂。一众女眷皆伏身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从闺阁养大直接送进另一个深宅的女子,锦衣玉食,仆婢成群,整日关心的也不过是东铺的脂粉西铺的烟罗。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冷锋出鞘,血溅三尺。

    徐氏跌坐在地上,看着面前那剑愣了半晌。临行出门前也是细心装扮,踏上马车时也是莲步款款。

    也不过就是一场争奇斗妍的宴席吧。该是像以往一样,艳压群芳,昂头而回。

    怎么会想到就此一去不回,魂断黄泉。

    “我我不要死”她喃喃低语,“我不要死”

    侍卫在一旁喝道:“徐氏,你如若不想连累家人,你就自裁谢罪吧。”

    徐氏突然大哭出声,慌手慌脚爬到阶下,哭着对我求道:“夫人饶恕我吧!我不想死!”

    此时我牙根紧咬,多想擎剑在手,亲手杀了她。锋利的剑锋穿过她的身体,溅我满脸热血。

    可我亦是不能了。

    我看着她美丽的脸庞滚满了泪水,娇艳的嘴唇因为恐惧而不停地颤抖,突然觉得神思倦怠,连眼前这复仇的一刻,也没了快意的感觉。几曾想多少午夜梦回时分,心心念念想取她性命,报仇雪恨。

    只剩兴味索然。

    我苦笑一声,轻轻说:“徐氏,我何曾想要你死?”

    她死了又怎样?什么都回不去了。我,独孤公子,孩子,爱情,婚姻,誓言什么都回不去了。她死了,能换得回什么?

    突然又怒火攻心。一股恨意直冲发梢。

    不!事到临头,我怎能泄了意气!

    死又怎样?她给我的伤害,她百身难赎!!

    我一跃起身,一脚将她踢了下去,冷冷道:“你毒杀贺兰氏之时,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徐氏跌在地上,披发赤足。她一闭眼,一咬牙,背水一战,破釜沉舟——

    伸手拔出地上的剑,直向我刺来!

    “阿邹!你同我一起死!!”

    突如其来,我呆立不动。

    她竟这样恨我。她并不爱独孤公子,她还一手毁了我的人生和爱情,她竟还要这样恨我。

    我是何时,在何地,因何事,遭她如此怨恨?

    到底是什么,令她如此怨妒和疯狂?

    一柄长剑穿胸而过。染血的剑锋,发出耀眼刺目的红光。——

    她面色瞬间如宣纸一般白。口角流下血来,仿佛那面上的血都从口中流了出来,越流越多。流在衣衿上,裙上,脚上,地上。

    尽是血色。

    周围的女眷一片惊吓尖叫之声。

    侍卫已拔剑,将她刺穿。

    她死死看着我,手中剑已锵然落地。她伸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衿,怨毒地看着我,表情中有一丝快乐,轻轻说:“至少,你到死,也再得不到独孤信了。”

    她软软倒在地上,慢慢闭上了眼。

    我看着她,那柔软的身体再也不动了。她终于死了。

    她同她的妹妹一样,流着鲜血,死在我的面前。

    这一场毫无意义的争斗,两败俱伤。

    我愣愣站着,看着她的尸体。

    是的,她说得没错,我至死,都失去他了。

    竟悲伤得连泪都落不下来。

    若是一场噩梦该多好。我哭着醒来,还能躲在独孤公子怀里,让他帮我把眼泪擦尽,重把凌乱浮生再认真过一遍。

    都不是梦。

    片刻,宇文泰匆匆而来,见到这场面,只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把尸体抬回去,告诉贺拔胜,徐氏毒杀主母,又妄图刺杀命妇,被当场剿杀。若贺拔胜有异议,让他去秋官大司寇那里申诉。”

    话说得掷地有声,无人敢驳。

    遣了一众女眷散去,空空的宴厅里只剩我们两个了。

    他拾起地上的剑,问:“心里快活些没有?”

    我潸然泪下:“我要她死作什么我要的是”

    可明明是我让眉生带人去查,明明是我将剑丢在她脚下,明明是我引得她不顾体面不顾后果地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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