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兽东西!!”祖父闻言大怒,一个巴掌打了过去。也不知他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邹臻的脸上立刻显出几条红印。
邹榛挨了打,虽是不服,但也不敢再说话。蓝氏也被吓住,松开我的手悻悻地站到一旁低着头不语。
邹椿却说:“阿姨和阿兄说得没错。而且我听说那宇文泰如今刚过而立之年,就已手握长安大权,势头强劲,是鲜卑人里一等一的风流俊杰。怕不是将来,那长安的皇帝他也做得。到那时,阿姊不是成了正宫皇后,垂范天下?嫁给他远比嫁给独孤信要强。阿姊需得权衡利弊啊。”
“你住口!”祖父怒不可遏,脸涨得紫红,额上青筋暴起,举起手中的拐杖就要打过去。
邹椿见状,忙耸起肩举手护住头,却见祖父却一口气没上来,憋着酱紫色的脸,直挺挺倒了下去。
大家立刻慌了神,暂时撇开这事,七手八脚将祖父抬进屋里,服侍了好一阵,他这才幽幽醒来。
醒来,见我立在床前,眼泪又流了下来:“明音啊”
祖父又病倒,大家都不敢再提旁的事惹他发怒伤心,只轮流侍候在侧,尽心照看。
直到半夜,祖父总算回过些精神来。他睁开虚弱疲累的眼睛,看了看四周的人,轻轻说:“你们都出去吧。我有话和明音说。”
大家陆续都出去了。父亲走在最后,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关上了门。
祖父拉我坐到床头,轻轻说:“明音,你爱不爱独孤信?”
我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说:“好,那就帮他。”
我一惊,他是说?
“祖父,明音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拉着我的手,轻轻说:“他羁留建康三年不肯归顺,当初为什么要弃城来到建康呢?守城死战以全大义不好吗?明音,你懂他的心吗?”
我低头不语。泪水却慢慢涌了出来。
祖父一拍我的手背:“他是为了你。”他喘了口气,叹息说:“一个男人啊,这一生可能会有很多个女人,可他最爱的只有一个。明音啊,哪怕你们不能在一起,你都是他最爱的那个。”
“祖父,可是我只想嫁给他,只想和他在一起。我不愿去侍奉别人。”我低头垂泪,眼下困境要如何破局?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点了我几下:“那你早些怎么不嫁,非要给宇文泰留下心思呢?”
是啊。我为什么早不嫁他!我仰头看着头顶上被夜色熏染得暗沉沉的横梁木。我为什么早不嫁他。
泪水一直流到发间。
我前思后想,患得患失,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要失去!
祖父说:“明音,他对你不光有情,而且有大恩义。他和宇文泰有矛盾,我知道。你却可以帮他。你跟着他,宇文泰只会一直害他。你在宇文泰身边,他就能多一重保障。你懂吗?”
他一个垂垂老者,竟然连江那边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能为他做什么?”
“唉,你还年轻,又是个女子,你不明白。他们之间的矛盾,一半是因为政见不和。但天下这么乱,难道真的对一个垂死的王朝忠心到要死而后已吗?”他指指我,“还是因为你。”
“可是独孤公子他并不知道”
“他一定早就知道。”祖父打断我,“他一定早就知道宇文泰对你的心思。这男人啊,好像不在乎女人,只爱权势,爱地位。其实真正的男人,只有女人才是他的软肋。只有心爱的女人,才是他最不能触碰的那部分。”
我泫然:“我若真嫁给宇文泰,他如何受得了这份屈辱”
祖父微微一笑:“那就要看你喽。他肯为你受弃城之辱,你也要学会在宇文泰面前周旋,去护着他,保他周全明音,你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力量。”他摆摆手,“你还年轻,可是,纠缠在自己的小情爱里,终会自误啊。”
我默然。我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嫁给宇文泰。乃至心里冒出一个幼稚的想法,我可不可以和他逃到远方,远离这些战火和是非?
可他呢?他将从此埋没于这个世间。那些群雄并起英雄辈出再和他无关。他只能沉默地看着别人在他曾经闪耀过的舞台上粉墨登场。
太残忍。
祖父嘿嘿笑了两声,说:“我还是有些私心的。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靠着你有了加授了官职。不然,我就要眼睁睁看着邹氏嫡系败落啦你看看这一大家子百把口人我们邹氏,曾经也是何等的风光,不输王谢袁萧啊。”他合上眼,“至少,等我死了之后再败落吧。眼不见,心不烦”
他说得累了,沉浸在昔日的荣耀繁华的泛黄旧梦中,沉沉睡去。
注解:
1十七班:南梁官职不以品论,由低到高分一班到十八班。
2台城:是东吴、东晋和南朝等”六朝”的朝廷禁省和皇宫的所在地,位于都城建康城内,遗址在今江苏省南京市。“台”指当时以尚书台为主体的中央政府,因尚书台位于宫城之内,因此宫城又被称作“台城”。舆地纪胜:“晋宋时谓朝廷禁省为台,故谓宫城为台城。”
3我:南朝宗室自称“我”。
第三十四章 大同二年(公元536年)-冬()
我默默走出祖父的房间,已经天色发白。
父亲一个人站在庭院里,大概站了一夜。听到我出来,他回过头来看我。
他一夜之间苍老下去。鬓边的白发多了许多,连身子都有些佝偻了。在外面站了一夜,寒夜的露水聚在他的头发上,此刻在微微晨曦中闪光,看着越发苍老。
他说:“明音,爹对不起你。你小的时候,爹没有看好你;你好不容易回来了,爹也没办法把你嫁给你爱的男人。”
“爹不用再说了。”我轻轻说,“我是爹的女儿,也是邹氏的女儿。即使是为了这个家,也是万死不辞的。”
他苦苦一笑:“你的婚事我已无力回天,只盼着那宇文泰好好待你,不要让你再受辛苦。盼你有一个好的结局否则,他日地下,我该如何同你母亲交代?”
“会的。”我说。
“前几年,我同独孤公子到洛阳永宁寺去拜佛的时候求了一签。解签的老僧说,镜花水月,如梦如幻,终成泡影。今日都应了。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想到此,我也觉得有些坦然了。”我这样安慰伤心至极的父亲,也这样安慰着几近绝望的自己。
也确是如此。当时只是惘然不解,如今想来,始信姻缘早有定数。
父亲仰头轻叹:“没想到我邹氏的嫡系,竟要靠着你的婚姻,苟延残喘。”
他不再说话,亦不看我。沉默半晌,负着手慢慢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么萧索孤单。他是长子,嫡系败落,说起来,皆因他深爱母亲,不愿多纳妾婢。可开枝散叶于大家族,本是头等大事。
如今长房没有嫡子,只有两个纨绔不堪重用的庶子。眼睁睁看着旁支崛起,日渐势大。凌于嫡系头上,大有取代之意。
难怪祖父喟叹,纠缠在自己的小情爱里,终会自误。
可惜如今母亲早逝,亦未能如愿相伴到老,只剩父亲一个,成日守着这日暮的光景,一天天西沉。
终是自误了!
还能再误下去么?宇文氏本就是起于辽东的大族,从祖先葛乌菟起就一直世袭为鲜卑东部大人。独孤公子虽也是贵族出身,但家中没有兄弟帮衬,以一己之力,要怎么和他斗?这一斗,必倾全族之力,不是三五年能完的。到最后什么结局,谁知道?
原以为相爱相守,一生一世。原以为两情缱绻,天长地久。
都是因为幼稚。
初升的日光凉凉照在我的脸上。一阵晨风吹过,冷得我一抖。
也不过是情爱吧。一双男女,一世纠缠。到末了,只余满头白发,依旧两手空空。一个送走另一个,独坐斜阳,打发剩余的年景。
四下里一片寂静,连风声也没有了。我望着满庭院光秃的树枝,想,这就是我萧条的人生。
这人生太苦了。可是我遇上他们两个,却惟有端起这苦涩难咽的人生,仰头一饮而尽。
到了第二日,仆人来报说,有个举止得体的陌生人在门外要求见我。
那人我从未见过。长得浓眉大眼很是精神,虽穿的是仆从的短衫,但质料上乘。举止亦是不俗,见了我,恭敬地行了个礼,说:“我是长安来的使者。宇文丞相特意派了一个人来,有一些话要单独传于女郎知道。女郎此刻方便和我同往吗?”
我一听,简直气血上涌。难道怕见他?!
我回屋换衣,藏一把匕首在袖间。事到如今,我会嫁宇文泰,但我要送一具尸体给他,让他知道我的心意!
我同使者到了馆驿。他将我领进一间宽敞的房间,便关上门出去了。
那房间里一架五扇漆画屏风,每一扇都绘着仕女图。
俱半低头,或垂目或抬眼,或遮袖或掩扇。衣袂飘飘,神情怡然。
还是图画上的仕女好。青春不会溜走,不被情爱困扰。只需要做出那妖娆含羞样,便可过几十年春秋。
我站在那儿,默默想,宇文泰要对我说什么?他那日来看我时明明说了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何以又突然改变主意,逼迫到如此程度?
只怕是我不告而别偷偷出城惹恼了他。他一旦得知自己的府中被独孤公子安插了耳目,该有多恼火。
不一会儿,一个人从那屏风后面转了出来:“莫离。”
我两耳轰鸣眼冒金星,顿时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恨不得冲上去,将他活活撕碎,就着模糊的血肉,生吞入腹。
宇文泰!
他竟然亲自来了建康!
“是你。”我觉得说话时双唇亦在不自觉地颤抖。
他见了我,勾唇一笑,说:“现在不该再唤你莫离了,该唤你明音了,或是平乐君。嗯”他仰头咂嘴,“明音这名字真好听。”
“你真做得出来。”我冷冷道。
他依旧笑:“是你给我这个机会。那日我亲眼看着你乔装出城,终是下定了决心。我想要的女人,绝不再拱手让与他人。”他收起笑,敛容,如附上一层寒霜,凝视着我:“我说了,天下,我要;你,我也要。”
原来一切尽在他胸中方寸之间。
他满腹的城府,见我离去,当机立断,一国丞相,只为一个女人,演一场逼宫!
可事到如今,再多的怨恨,我也只能揉一揉心肠,耐下心来求他放一条生路:“宇文公子,我和独孤公子这些年你都看在眼里。如今我和他总算快要成婚了。你成全我们,好不好?”
他面色平静,甚至微带一丝笑意,挂在薄薄的唇边显得那样残酷:“我给过你们很多机会了,也给过你们很多祝福。可如今我和他反目已成定局,我不能让你继续留在他身边。”
“你已有妻室那冯翊公主”
“我来建康之前,她已暴毙。”他面无表情,冷冷言道。
我惊得向后退了一步。他竟杀了自己的妻子。他寡情到了可以不动声色地杀掉曾日日相对的枕边人!
他慢慢逼近我,说:“明音,我不是独孤信。我只求目的,不讲仁义,不择手段。所以他不可能赢过我。”
赢?我惶然。他和他之间,只剩输赢了?
昔日里,他唤他黑獭,他唤他期弥头。昔日里,他对我说,我带你去洛阳见你的郎君。昔日里,他为了救他费尽心思奔波千里。
怎么到今日,两人间只容得下输赢?
“你要对付他?”我的声音亦在颤抖。
他冷面说:“我不想对付他。也不想他来对付我。我同他,最好能维持表面的和平。不然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流下泪来:“我们三个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从前一样?”他嘲讽地一笑,“从前一样,好的是你们。我却备受煎熬。我看着他将你带走,看着你们在我面前亲昵,看着你怀着他的孩子,看着你为他伤心哭泣我何曾好过?”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欺了上来。冷冷看着我:“明音,你来告诉我,我要怎么才能好?”
我挣开他的手,从袖中拔出匕首,一下抵在他的咽喉上。
他没有退后,以柔软的颈子抵着锋利的刀刃,冷冷看着我,眼神冰得似要把我冻结:“你想杀我?”突然凄凄一笑:“那日在兴关街上,你还买过素面给我吃,现在你竟想杀我”
我颤抖着嘴唇,强忍住眼泪,说:“我会杀了你。”
他看着我,不动如山,说:“明音,你敢这样拿刀对着我,不过是仗着我爱你罢了。”
我心中一颤,强作镇静:“我真的下得了手!”
“杀了我,你怎么同你的皇帝交代?他又会怎么惩罚你全家上下以求息事宁人?明音,你这么通透,这些后果你都知道。可你还敢这样拿刀对着我,不过是深知我会纵着你,宠着你,不会为此而惩罚你。”他伸手来抚我鬓角散落的碎发,温柔而爱怜地说道:“你这狡猾的小东西。怎么像一只猫一样,若即若离,窥探人心。”
我落下泪来,手中一软,匕首落在了地上。
我软软地跪下去,跪在他面前,伸手抱住他的小腿,哭泣着说:“求你垂怜,不要逼我我只想同他在一起”
他伸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低沉着声音说:“明音,你嫁给我,我向你保证,只要他不公开反对我,或者起兵讨伐我,我不会做伤害他的事情。他的志向在臣,我会尽一切所能,成就他。”
是,他说得没错。独孤公子的志向在臣,为人臣子,忠君爱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要汗青存名,百世流芳。
可宇文泰,他的志向在君。他要的是俯览天下,问鼎江山。后世评价,忠奸善恶,他不过视若等闲。
他始终会比他高一头,牢牢掌控他苍白脆弱的人生。
他继续说:“我也会给你很大的自由。你若是不愿,就不必一直困守在后院。随军打仗,纵情山水,我都许你。”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擦干眼泪,抬头对他说:“我有一个条件。”
他垂目看着我,目光清冷:“你说。”
我咬牙说:“如果我不情愿,你不能碰我。一个指头都不行。”
哪知他冷冷一笑,轻启薄唇,说:“好。”
他直挺着修长伟岸的身躯,一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向我伸出,只垂目看着我,不说话。
这是要我向他宣誓效忠了。
我愣愣地看着那只宽大的手,很瘦,手指修长,骨节突出,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同一般富贵的男子不同,手上没有任何饰品。
我颤抖着。
一旦接过这只手,就意味着我就要同如愿分别。从此天长岁远,白云苍狗,都与他两不相干。
只能伴在眼前这个男人左右,生则同衾,死亦同穴。
只能同宇文泰!
我滴下两滴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颤动着,沦落到地上。
依依跪在他面前,伸出双手,将他的手接住,合在手心里,说:“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心里如同被利刃割剜,疼得我紧咬下唇,只觉口中散开一丝淡淡的甜腥。
他的手在我手中轻轻一颤,伸手将我扶起来,眼中泛出温柔的光,无限满意无限爱怜地说:“回去准备吧。我在长安等你。”
第三十五章 大同二年(公元536年)-冬()
我从馆驿出来,一路失魂落魄。
想着以这破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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