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结伴一起赶往荆州。路上一问才得知,他一听说尔朱皇后诞下皇子,便立刻遣人快马加鞭往洛阳去接我。
刘直一脸疲态,笑着说:“我等是昨天半夜出发的,这一路还未曾歇过一刻。”
又问:“但不知洛阳有什么要紧的人,让郡守如此紧张。是郡守的什么亲人吗?”
贺楼齐笑着说:“是将军的一个幕僚。”说着看向我,抬了抬下巴。
刘直看到我一愣,脸上随即泛起一阵掩不住的不屑。因我一直未开口说话,他并未看出我是女子。但心里一定嘀咕,这样的幕僚,能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才干让郡守大人如此紧张?
莫不是龙阳之好?
当晚在野外驻营,我独自坐在一边,耳中听着他们在一旁谈笑。
刘直说:“去岁郡守大人刚到荆州时,荆州这里已荒废多年了。城防松懈,良田荒芜。连年打仗,谁还有心种庄稼,总怕种下去了还不到收成,一打仗又全毁了,白浪费气力。我们也不过是混混日子。郡守来了之后,示以礼教,勤以农桑。今年开春,他亲自带着守城将士下田耕作,如今,他带着我们种下去的那些粮食都已经收成了。”
我在一旁听着,心里那股气恼也渐渐散了。他果然有太多的事情要忙,若我在身边,他又怎么能两头都照顾到。
真是矛盾,但愿他只是个普通人,与我日日相对;却又希望他日日奔劳,有一番作为。
忽然听到彭武问:“将军在荆州可新纳了姬妾?”
我抬头看他。他正不怀好意地看向我。
分明是来戏弄我!
我转头去不理他。耳朵却竖得老高。
刘直不疑有他,说:“郡守大人洁身自好,从不近女色。连两个月前荆州的望族徐氏要将嫡长女嫁给他做妾,都被他婉拒了。”
我听了,心里红艳艳开出一朵花来。
贺楼齐夸张地笑起来,拊掌大声说:“哎呀,郡守大人对那位莫离娘子还是念念不忘啊!”
那一众在洛阳看护我的武士都跟着笑起来,都拿目光来看我。
“莫离是谁?”刘直问。
只有一片笑声。没有人回答他。
刘直发现这不寻常的气氛,一时摸不着头脑。见众人都看着我,便提了一只酒葫芦走到我面前,说:“这位小郎君一直独自坐在这里岂不闷得慌?为何不过来同我们一起喝一点?”
我推开他手中的酒葫芦,抬眼瞪了一眼贺楼齐。他们都笑嘻嘻地看着我。
刘直喝了点酒,有些失分寸。可能本来就不太看得顺眼一个瘦小娇弱的小郎君竟然让他们几十个人从荆州千里迢迢赶到洛阳去迎接,他竟伸手来拎我的胳膊。只一提,便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口中说道:“堂堂男儿,何故作妇人之态!”
彭武立刻失色:“哎,刘直,你别”
刘直见到彭武的脸色更加疑惑,不敢再造次,松开我退后了两边,谨慎地问:“不知小郎君尊姓大名?”
我抬手抹了抹耳边散下的头发,看着他说:“我叫莫离。”
那边顿时笑作了一团。
刘直一愣,仔细打量了我一番,突然说:“哎呀!末将失礼了!死罪死罪!”
说着便灰溜溜回去了。
我也觉得他的样子很好笑,同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此后一路上,刘直对我毕恭毕敬,不停地赔罪,好像唯恐我回去了会在独孤公子面前告他状似的。一再告饶,同我说,那徐氏女的事情,可千万不要提起是他说的。
好容易到了荆州,他们将我送到郡守府便各自散去。
府里三五个仆人,陈设朴素,书房的案几上还放着一本摊开只读到一半的公羊传。
我环顾四周,眼里仿佛都是他的身影,在这间狭窄的书房里转身忙碌。
在那窗楞上,插着一支柳条,已经枯死,失了水分,反而直直挺着,似不甘心。
眼前浮现出坐在案后,在昏暗的烛光看书的他,到困倦处,抬头看到窗上那支柳条,嘴角撇出一抹笑意。
我的心里漾起一阵温柔的暖意。这个男子,真如玉般无瑕。
到了夕阳斜沉,外面的仆人忽然脚步匆忙起来。那管家模样的人大声吩咐其他人:“郡守马上就回来了,快吩咐厨房加紧备饭!”
另一个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说:“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了!”
片刻过去,门口一阵嘈杂,有人大声喊:“郡守大人回来了!”
我心头一喜,提着裙子迎出门去。只见他刚到门口,下马来,将马鞭交给身后的刘直。
“公子!”我唤他。
他见到我,那已疲惫的双目重新有了明亮的光彩,两步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胳膊:“总算来了。”
我抬眼看他身后的刘直。刘直此刻已成了“眼直”,直愣愣看着已恢复成女装的我,口中喃喃道:“原来真的不是‘小郎君’啊”
他平白来拉我一下,岂能就这么饶过他。我眼一转,问独孤公子:“那徐氏女可美么?”
独孤公子一愣,随即回头对刘直说:“回去军中再打你板子!”
刘直一脸苦相,对我说:“娘子何苦记恨我到如此地步!”
“他怎么你了?”独孤公子问。
我见刘直在他身后一副讨饶的模样,笑着说:“他训斥我说,堂堂男儿,何故作妇人之态。”
独孤公子放声大笑。
刘直无奈地苦着脸说:“是我说错话了。我该说,小小女子,何故假扮男儿,骗我们这些眼拙之人!”
我说:“你再说,信不信我再告你一状!”
刘直一拱手:“饶了我。我这就走了,不敢碍你眼了!”说着牵着苍岚转身就走。
独孤公子这才牵起我的手往里走,一边问:“一路上顺利么?”
我点点头,想起困于洛阳的皇帝,担忧地说:“不知至尊怎么样了。”
独孤公子说:“尔朱世隆如今兵围洛阳城。其他尔朱各部也在往洛阳云集。前景堪忧。我们如今只能在外围静观其变了。”
见他露出郁郁之色,知道他也有身不由己的情由。不想惹他不快,便说:“听说公子在荆州颇有政绩?”
他果然欣慰一笑,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说:“就算天下大乱,也总想给你清平一隅。这才耽误了去洛阳接你。幸好彭武他们机灵,早早就出来了。”
忽然面对着我比划了两下:“近一年没见,好像又长高了。”
我一笑,伸手一比划,已经能顶到他的嘴唇。我说:“我会不会长成公子那样高?”
他揉着我的头顶说:“不要再长了,这样就很好了。再长,就要飞到天上去了。”又左右看看我,目光落在我的胸口,贴在我耳边说:“更像个女人了。”
我脸一烫。这一年来胸前总是鼓鼓胀胀的,跟吹了气似的。羞赧地扭过头去不看他:“乱说!”
他呵呵一笑,将我抱住:“好了,我的莫离长成个小妇人了。”
我埋在他胸口,想了半天,还是问:“那徐氏女美不美?”
他有些诧异,忍不住失笑:“你还真的上心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又确有些耿耿于怀,便一味将脸埋在他胸前同他撒娇:“说嘛。”
他想了一下,说:“那日酒宴,她出来给我敬了个酒就进去了。我也未曾留心看她。印象中尚可。”
“什么样叫尚可?”我不满这个回答,抬起头追问。
他似是察觉到我的不快,捏着我的下巴说:“尚可就是,我的莫离有十分容貌,她可占一分。至于德行,更是无从得知。”
这才心满意足。
唉,天下女子啊,莫不爱甜言蜜语。被那漂亮话一哄,就俯首帖耳,任他摆布。
直到次月我男装随他出席乡绅的酒宴,亲眼见了那徐氏女,才知道这一分,抵得上我好几个十分。
第十八章 永安三年(公元530年)- 秋()
独孤公子这一年来在荆州恢复生产,审查积案。一方面安抚平民,使各归其业,另一方面又保护当地豪族的私产不受流勇侵害,因此和这里的乡绅极好。
我扮男装虽是文弱了些,可一眼看去也就是个有些病弱的清秀书生。平日里并不会有女子扮作男人抛头露面,再加上晋时盛行的男风在汉族豪门间尚有遗存,因此席间也没有人怀疑我的身份,只以为是独孤公子身边一个颇得信任的文吏。
座中觥筹交错,其乐融融。我一直看着坐在徐公身后那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子。
那美貌,岂止是沉鱼落雁可以形容的。
她梳着曹魏宫廷中流行的灵蛇髻,唇间含笑,眼中含情。行动间,那向侧方扭起的发髻不时地颤动,颇有风情。她的绸缎襦裙质料上乘,衣衿和衣袖上缀着珍珠,在满室烛光映照下灿灿生辉。举杯间葱白一样的手指从袖间露出,似含羞带怯,指尖上凤仙汁染成的蔻色直晃我的眼。
席间独孤公子不时地转头和我轻声说话,似是引起了她的注意。只见她举了一盏酒,袅袅娜娜走到我面前,低头施了一礼,抿嘴轻轻一笑:“这位郎君从未见过,不知怎么称呼?”
她的身上一股白牡丹的香气缭绕,熏得人醉。
独孤公子见了,正要代我回答,我直起身向她回礼,朗声说:“在下姓邹,单名一个离字。”
她嫣然一笑:“姓邹?小女子看郎君气度不凡不似寻常人家出身,可和昔日洛阳邹氏有什么渊源?”
她竟拿这话来挤兑我,是已经怀疑我是女子吗?我眼角余光瞥见独孤公子转头看着我,面带异色。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我姓邹吧。
想到此,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自傲。徐氏的嫡长女?真是笑话,我乃是洛阳邹氏的堂堂嫡长女。哪怕我们邹氏和王氏谢氏无法比肩,但也还轮不到他们区区荆州徐氏踮着脚来攀,她又有什么资格痴心妄想去够独孤公子的妾位?
想到这里,我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看着她明艳姣好的面庞清淡地说:“乱世中流离得久了,在下也不记得了。”
她并不介意,只微微一笑,说了声:“失礼。”抬袖一遮,一仰头喝完了盏中的酒。
我也仰头喝干了自己盏中的酒。
——一仰头,已知上了她的当。她是要看我有无喉结。
这女子!
一股辛辣气直顺着喉咙到了胃里,烧得五脏六腑难受。
她见了,又掩口笑着说:“邹郎君似乎不胜酒力,只一盏酒,脸就红了。”
我笑笑:“在下确实不善饮酒。娘子见笑了。”
眼见她又袅袅娜娜地回席,经过独孤公子身边的时候,脚步轻轻一顿,似是而非地留下了一个含羞顾盼的眼神。
独孤公子见了,脸色微微尴尬,转头悄悄对我说:“不要紧吧?下次不带你来这种场合了。看你脸烧的。”
我气闷,说:“我出去吹吹。”
“让刘直跟着你。”
“不用。”我站起身撇下他们出去了。
原本只是听刘直说徐氏女也会到场,心生好奇便想看看这一分美在哪里,苦苦纠缠了半天才让独孤公子带我出来。没想到自己被气成这样。
女人之间争风吃醋不过是寻常把戏。他如今才得一个郡守就有这样的世家女趋之若鹜。往后只怕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
这世道,女子守心爱的男人身心如一谈何容易。
只是我这颗心,似被那徐氏女的美貌尖锐地划开一个口子,突兀地往外尖啸喷涌着各种不甘。
我转过一条长长的回廊,到了一处小花园。
那院子打理得颇为精致,正是深秋,园中盛开着各色菊花,争奇斗艳,在月光下袅娜多姿,夜风吹来,聘聘婷婷。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祖父最爱陶潜的诗,也最敬他的人品。兼之,也就十分爱菊。
记得昔日里,邹府的花园内,到了秋天就开满了菊花,品种奇多,姹紫嫣红,比这里不知堂皇多少倍。
“郎君醉了么?”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冷冷的声音。
我浑身一凛。她冷着脸站在我身后。
我回过头:“徐娘子撇下那一屋子热闹跟着在下做什么?”
徐氏并不准备和我绕弯,直截了当地说:“听说上个月洛阳事变之后郡守大人一失平日的冷静持重,心急火燎地遣人飞驰去洛阳接回一个女子,就是你么?”
她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神态倨傲不恭,目光冰冷如霜,丝毫不见方才席间的各种柔情。
这种私事她都知道得如此清楚,看来徐氏为了让她顺利嫁给独孤公子,还颇下了一番工夫。
我转过身来看着她。月下的她面如芙蕖,身如弱柳,仪态万千。像她这样的女子,大概只要巧笑嫣然地勾一勾指头,这世间没有男子不会为她所驱策吧?
而她的目标,却是我的如愿。
我抬头看到独孤公子从走廊那边走过来了。大概是出来寻我寻到这里。他拐过游廊拐角,见到徐氏女,脚步一停。
我低头思忖了一下,问:“以徐娘子这样的身份,竟然甘心做妾?”
她掩口笑了:“妾当然是不够的。可是郡守大人已经娶妻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我不若先占住一个位置,将来再徐徐图之。”
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那些大家族里繁华锦绣的后院里,光鲜和睦的表面底下那些肮脏的事,尽是这种女人搅出来的。
我父亲也有一个妾室。在我母亲之前生下一个庶长子。她对我母亲还算恭敬,只是那时我还年幼,到底怎样,我也不得而知了。
我问:“为什么是他?”
她笑得更厉害,直笑得那薄薄的身子都颤了起来,笑够了,她静下脸来,直视着我:“那你又是为什么?你的目的难道和我有什么不同吗?”
我难道要同她细说在定州的那一夜夜心跳?难道要让她知道洛城的那些西下斜阳?难道要同她描述黄河岸边万马齐喑的惨况,和那晚一路伴他踏雪而来的铺陈在白雪之上的烛光?
我只笑不语。
徐氏见我不说话,大约是摸不清我哪里来的底气,她向前跨了半步,声音大了些:“你不过是凭着年轻美貌。可惜到现在,连妾位都没谋到。可见郡守大人对你也不过如此。你有的那些我都有,我还有你没有的家世。郡守大人恐怕很难不多看我几眼。所以将来,我有的,你却没有。”
郡守大人的确多看了她几眼——就在此刻,就在他身后。
骄傲的徐氏女却不自知。她像一只美丽的孔雀一样张扬,话语间更加轻狂:“除了美丽的脸和年轻的身体,你还可以给他什么?没错,天下男子莫不喜欢年轻美丽的女子,但是你可知色衰而爱弛么?到那时,你还有什么可以支撑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秋夜的风吹乱了鬓角的头发,拂在我的脸上有些轻微的痒。我抬眼直视着她,既无心和她争论,也不想轻易退让。
她高高地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傲慢地睥睨着我:“阿邹1,你该明白,郡守大人那样的男儿,就只有我这样的世家女子能配得上。我的家族可以帮助他在荆州长久地生根。你又能为他做什么?你凭什么和我争?”
她太蠢,也太自以为是了。到底只是久在深闺的女子,眼界不可谓不浅。独孤公子的心,岂是区区一个荆州能放得下的?
这样美的女子,却没有和这美貌相匹配的德行。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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