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山,为番人所据,民仰薪二百里外。继盛召番人谕之,咸服曰:“杨公即须我曹穹帐亦舍之,况煤山耶?”番民信爱之,呼曰“杨父”。
已而俺答数败约入寇,鸾奸大露,疽发背死,戮其尸。帝乃思继盛言,稍迁诸城知县。月余调南京户部主事,三日迁刑部员外郎。当是时,严嵩最用事。恨鸾凌己,心善继盛首攻鸾,欲骤贵之,复改兵部武选司。而继盛恶嵩甚于鸾。且念起谪籍,一岁四迁官,思所以报国。抵任甫一月,草奏劾嵩,斋三日乃上奏曰:
臣孤直罪臣,蒙天地恩,超擢不次。夙夜祗惧,思图报称,盖未有急于请诛贼臣者也。方今外贼惟俺答,内贼惟严嵩,未有内贼不去,而可除外贼者。去年春雷久不声,占曰:“大臣专政”。冬日下有赤色,占曰:“下有叛臣”。又四方地震,日月交食。臣以为灾皆嵩致,请以嵩十大罪为陛下陈之。
高皇帝罢丞相,设立殿阁之臣,备顾问视制草而已,嵩乃俨然以丞相自居。凡府部题覆,先面白而后草奏。百官请命,奔走直房如市。无丞相名,而有丞相权。天下知有嵩,不知有陛下。是坏祖宗之成法。大罪一也。
陛下用一人,嵩曰“我荐也”;斥一人,曰“此非我所亲,故罢之”。陛下宥一人,嵩曰“我救也”;罚一人,曰“此得罪于我,故报之”。伺陛下喜怒以恣威福。群臣感嵩甚于感陛下,畏嵩甚于畏陛下。是窃君上之大权。大罪二也。
陛下有善政,嵩必令世蕃告人曰:“主上不及此,我议而成之”。又以所进揭帖刊刻行世,名曰《嘉靖疏议》,欲天下以陛下之善尽归于嵩。是掩君上之治功。大罪三也。
陛下令嵩司票拟,盖其职也。嵩何取而令子世蕃代拟?又何取而约诸义子赵文华辈群聚而代拟?题疏方上,天语已传。如沈鍊劾嵩疏,陛下以命吕本,本即潜送世蕃所,令其拟上。是嵩以臣而窃君之权,世蕃复以子而盗父之柄,故京师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谣。是纵奸子之僭窃。大罪四也。
严效忠、严鹄,乳臭子耳,未尝一涉行伍。嵩先令效忠冒两广功,授锦衣所镇抚矣。效忠以病告,鹄袭兄职。又冒琼州功,擢千户。以故总督欧阳必进躐掌工部,总兵陈圭几统后府,巡按黄如桂亦骤亚太仆。既藉私党以官其子孙,又因子孙以拔其私党。是冒朝廷之军功。大罪五也。
逆鸾先已下狱论罪,贿世蕃三千金,荐为大将。鸾冒擒哈舟丹儿功,世蕃亦得增秩。嵩父子自夸能荐鸾矣,及知陛下有疑鸾心,复互相排诋,以泯前迹。鸾勾贼,而嵩、世蕃复勾鸾。是引背逆之奸臣。大罪六也。
前俺答深入,击其惰归,此一大机也。兵部尚书丁汝夔问计于嵩,嵩戒无战。及汝夔逮治,嵩复以论救绐之。汝夔临死大呼曰:嵩误我。是误国家之军机。大罪七也。
郎中徐学诗劾嵩革任矣,复欲斥其兄中书舍人应丰。给事厉汝进劾嵩谪典史矣,复以考察令吏部削其籍。内外之臣,被中伤者何可胜计?是专黜陟之大柄。大罪八也。
凡文武迁擢,不论可否,但衡金之多寡而畀之。将弁惟贿嵩,不得不朘削士卒;有司惟贿嵩,不得不掊克百姓。士卒失所,百姓流离,毒遍海内。臣恐今日之患不在境外而在域中。是失天下之人心。大罪九也。
自嵩用事,风俗大变。贿赂者荐及盗跖,疏拙者黜逮夷、齐。守法度者为迂疏,巧弥缝者为才能。励节介者为矫激,善奔者为练事。自古风俗之坏,未有甚于今日者。盖嵩好利,天下皆尚贪。嵩好谀,天下皆尚谄。源之弗洁,流何以澄?是敝天下之风俗。大罪十也。
嵩有是十罪,而又济之以五奸。知左右侍从之能察意旨也,厚贿结纳。凡陛下言动举措,莫不报嵩。是陛下之左右皆贼嵩之间谍也。以通政司之主出纳也,用赵文华为使。凡有疏至,先送嵩阅竟,然后入御。王宗茂劾嵩之章停五日乃上,故嵩得展转遮饰。是陛下之喉舌乃贼嵩之鹰犬也。畏厂卫之缉访也,令子世蕃结为婚姻。陛下试诘嵩诸孙之妇,皆谁氏乎?是陛下之爪牙皆贼嵩之瓜葛也。畏科道之多言也,进士非其私属,不得预中书、行人选。推官、知县非通贿,不得预给事、御史选。既选之后,入则杯酒结欢,出则餽饣尽相属。所有爱憎,授之论刺。历俸五六年,无所建白,即擢京卿。诸臣忍负国家,不敢忤权臣。是陛下之耳目皆贼嵩之奴隶也。科道虽入笼络,而部寺中或有如徐学诗之辈亦可惧也,令子世蕃择其有才望者,罗置门下。凡有事欲行者,先令报嵩,预为布置,连络蟠结,深根固蒂,各部堂司大半皆其羽翼。是陛下之臣工皆贼嵩之心膂也。陛下奈何爱一贼臣,而忍百万苍生陷于涂炭哉?
至如大学士徐阶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不谓之负国也。愿陛下听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问裕、景二王,或询诸阁臣。重则置宪,轻则勒致仕。内贼既去,外贼自除。虽俺答亦必畏陛下圣断,不战而丧胆矣。
疏入,帝已怒。嵩见召问二王语,喜谓可指此为罪,密构于帝。帝益大怒,下继盛诏狱,诘何故引二王。继盛曰:“非二王谁不慑嵩者!”狱上,乃杖之百,令刑部定罪。侍郎王学益,嵩党也。受嵩属,欲坐诈传亲王令旨律绞,郎中史朝宾持之。嵩怒,谪之外。于是尚书何鰲不敢违,竟如嵩指成狱,然帝犹未欲杀之也。系三载,有为营救于嵩者。其党胡植、鄢懋卿怵之曰:“公不睹养虎者耶,将自贻患。”嵩颔之。会都御史张经、李天宠坐大辟。嵩揣帝意必杀二人,比秋审,因附继盛名并奏,得报。其妻张氏伏阙上书,言:“臣夫继盛误闻市井之言,尚狃书生之见,遂发狂论。圣明不即加戮,俾从吏议。两经奏谳,俱荷宽恩。今忽阑入张经疏尾,奉旨处决。臣仰惟圣德,昆虫草木皆欲得所,岂惜一回宸顾,下垂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即斩臣妾首,以代夫诛。夫虽远御魑魅,必能为疆场效死,以报君父。”嵩屏不奏,遂以三十四年十月朔弃西市,年四十。临刑赋诗曰:“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天下相与涕泣传颂之。
初,继盛之将杖也,或遗之蚺蛇胆。却之曰:“椒山自有胆,何蚺蛇为!”椒山,继盛别号也。及入狱,创甚。夜半而苏,碎磁碗,手割腐肉。肉尽,筋挂膜,复手截去。狱卒执灯颤欲坠,继盛意气自如。朝审时,观者塞衢,皆叹息,有泣下者。后七年,嵩败。穆宗立,恤直谏诸臣,以继盛为首。赠太常少卿,谥忠愍,予祭葬,任一子官。已,又从御史郝杰言,建祠保定,名旌忠。
后继盛论马市得罪者,何光裕、龚恺。光裕,字思问,梓潼人。嘉靖二十年进士。改庶吉士,除刑科给事中。偕同官杨上林、齐誉请召遗佚。帝可之,已而报罢。巡视京营,劾罢尚书路迎。与给事中谢登之、御史曾佩建议节财,冗费大省。边事迫,命清理诸陵守卫军,条上祛弊七事,多报可。
屡迁兵科都给事中。都指挥吕元夤缘得锦衣,总旗王松冒功袭千户,光裕皆举奏之。兵部尚书赵锦疏辩,帝斥元,下松都察院狱,而夺锦等俸。
仇鸾之开马市也,命尚书史道主之。徇俺答请,以粟豆易牛羊。光裕与御史龚恺等劾道:“委靡迁就。马市既开,复请封号。今其表意在请乞,而道以为谢恩。况表文非出贼手。道不去,则彼有无厌之求,我无必战之志,误国事不小。”时帝方响鸾,责光裕等借道论鸾,以探朝廷。杖光裕、恺八十,余夺俸。光裕不胜杖,卒。隆庆初,赠太常不卿。
恺既杖,官如故。寻列靖江王骄恣状,疏止大征粤寇。终湖广副使。恺,字次元,松江华亭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杨允绳,字翼少,松江华亭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授行人。久之,擢兵科给事中。严嵩独相,有诏廷推阁员。允绳偕同官王德、沈束、陈慎简辅臣、收录遗佚二事。未几,奉命会英国公张溶、抚宁侯硃岳、定西侯蒋传等简应袭子弟于阅武场。指挥郑玺忽传寇至,溶等皆惧走,允绳独不动,因奏之。褫玺职,夺溶、岳营务,罚传等俸,由是知名。又劾罢兵部尚书赵廷瑞。
居谏垣未几,疏屡上。言提学宪臣宜简行谊,府州县职宜量地烦简为三等,皆报可。俺答入犯,朝议急兵事。允绳请令五军都督府、府军前卫及锦衣卫堂上官,每遇考选军政之岁,各具疏自陈,听科道官拾遗;腾骧四卫及锦衣卫指挥以下,听兵部考察。诏皆从之,著为令。已,又陈御边四事,报可。再迁户科左给事中。谢病归。久之,起故官。
三十四年九月上疏言倭患,因推弊原,谓:“近者督抚命令不行于有司,非官不尊、权不重也。督抚莅任,例赂权要,名‘谢礼’。有所奏请,佐以苞苴,名‘候礼’。及俸满营迁,避难求去,犯罪欲弥缝,失事希芘覆,输贿载道,为数不赀。督抚取诸有司,有司取诸小民。有司德色以事上,督抚壎颜以接下。上下相蒙,风俗莫振。不肖吏又乾没其间,指一科十。孑遗待尽之民必将挺而为盗,陷忧不止海岛间也。”
其冬巡视光禄。光禄丞胡膏伪增物直,允绳与同事御史张巽言劾之。下法司按验。膏窘,言:“玄典隆重,所用品物,不敢徒取充数。允绳憎臣简别太精,斥言醮斋之用,取具可耳,何必精择?其欺谤玄修如此。”帝遂大怒,下允绳及膏诏狱。刑部尚书何鰲当允绳仪仗内诉事不实律绞,帝命仍与巽言杖于廷。巽言夺三官。膏调外任。居五年,允绳竟死西市。先是,有马从谦者,以谤醮斋杖死。穆宗即位,赠允绳光禄少卿,予一子官。天启初,谥忠恪。膏寻以贪墨被劾,诛。
马从谦,字益之,溧阳人。嘉靖十年举顺天乡试第一。越三年成进士,授工部主事。出治二洪,有政绩。改官主客,擢尚宝丞,掌内阁制诰。章圣太后崩,劝帝行三年丧,不报。稍进光禄少卿。提督中官杜泰乾没岁钜万,为从谦奏发,泰因诬从谦诽谤。巡视给事中孙允中、御史狄斯彬劾泰,如从谦言。帝方恶人言醮斋,而从谦奏颇及之,怒下从谦及泰诏狱。所司言诽谤无左证,帝益怒。下从谦法司,以允中、斯彬党庇,谪边方杂职。法司拟从谦戍远边。帝命廷杖八十,戍烟瘴,竟死杖下。而泰以能发谤臣罪,宥之。时三十一年十二月也。久之,光禄寺灾,帝曰:“此马从谦余孽所致耳。”隆庆初,恤先朝建言杖死诸臣。中官追恨从谦,沮之。给事中王治、御史庞尚鹏力争。帝以从谦所犯,比子骂父,终不许。
允中,太原人。后屡迁应天府丞。斯彬,从谦同邑人。
赞曰:语有之:“君仁则臣直”。当世宗之代,何直臣多欤!重者显戮,次乃长系,最幸者得贬斥,未有苟全者。然主威愈震,而士气不衰,批鳞碎首者接踵而不可遏。观其蒙难时,处之泰然,足使顽懦知所兴起,斯百余年培养之效也。
张廷玉》明史》列传第九十八
列传第九十八
桑乔(胡汝霖) 谢瑜(王晔 伊敏生 童汉臣等) 何维柏 徐学诗(叶经陈绍) 厉汝进(查秉彝等) 王宗茂 周冕 赵锦 吴时来 张翀 董传策邹应龙 张槚 林润
桑乔,字子木,江都人。嘉靖十一年进士。十四年冬,由主事改御史,出按山西。所部频寇躏,乔奏请尽蠲徭赋,厚恤死者家。参将叶宗等将万人至荆家庄,陷贼伏中,大溃,贼遂深入。天城、阳和两月间五遭寇。巡抚樊继祖、总兵官鲁纲以下,皆为乔劾,副将李懋及宗等六人并逮治。
十六年夏,雷震谨身殿,下诏求言。乔偕同官陈三事,略言营造两宫山陵,多侵冒;吉囊恣横,边备积弛。而末言:“陛下遇灾而惧,下诏修省。修省不外人事,人事无过择官。尚书严嵩及林庭昂、张瓚、张云皆上负国恩,下乖舆望,灾变之来,由彼所致。”疏奏,四人皆乞罢。诏庭昂、云致仕,留嵩、瓚如故。嵩再疏辨,且诋言者。给事中胡汝霖言:“大臣被论,引罪求退而已。嵩负秽行,召物议,逞辞奏辨,阴挤言官,无大臣体。”帝下诏戒饬如汝霖指。时嵩拜尚书甫半岁,方养交游,扬声誉,为进取地,举朝犹未知其奸,乔独首发之。
乔寻巡按畿辅,引疾。都御史王廷相以规避劾之,嵩因构其罪。逮下诏狱,廷杖,戍九江。居戍所二十六年而卒。隆庆初,赠恤如制。
胡汝霖,绵州人。由庶吉士除户科给事中。二十年四月,九庙灾。偕同官聂静、御史李乘云劾文武大臣救火缓慢者二十六人,嵩与焉。帝怒所劾不尽,下诏狱讯治,俱镌级调外。汝霖得太平府经历。既谪官,则请解于嵩,反附以进。累迁至右佥都御史,巡抚甘肃。及嵩败,以嵩党夺官。
谢瑜,字如卿,上虞人。嘉靖十一年进士。由南京御史改北。十九年正月,礼部尚书严嵩屡被弹劾求去,帝慰留。瑜言:“嵩矫饰浮词,欺罔君上,箝制言官。且援明堂大礼、南巡盛事为解,而谓诸臣中无为陛下任事者,欲以激圣怒。奸状显然。”帝留疏不下。嵩奏辨,且言:“瑜击臣不已,欲与朝廷争胜”。帝于是切责瑜,而慰谕嵩甚至。居二岁,竟用嵩为相。
甫逾月,瑜疏言:“武庙盘游佚乐,边防宜坏而未甚坏。今圣明在上,边防宜固而反大坏者,大臣谋国不忠,而陛下任用失也。自张瓚为中枢,掌兵而天下无兵,择将而天下无将。说者谓瓚形貌魁梧,足称福将。夫诚边尘不耸,海宇晏然,谓之福可也。今瓚无功而恩廕屡加,有罪而褫夺不及,此其福乃一身之福,非军国之福也。昔舜诛四凶,万世称圣。今瓚与郭勋、严嵩、胡守中,圣世之四凶。陛下旬月间已诛其二,天下翕然称圣,何不并此二凶,放之流之,以全帝舜之功也?大学士翟銮起废弃中,授以巡边之寄,乃优游曼衍,靡费供亿。以盛苞苴者为才,献淫乐者为敬,遂使边军益瘠,边备更弛。行边若此,将焉用之!故不清政本,天下必不治也。不易本兵,武功必不竞也。”
疏入,留不下。嵩复疏辩,帝更慰谕,瑜复被谯让。然是时帝虽响嵩,犹未深罪言者,嵩亦以初得政,未敢显挤陷,故瑜得居职如故。未几,假他事贬其官。又三载,大计,嵩密讽主者黜之。比疏上,令如贪酷例除名,瑜遂废弃,终于家。
始瑜之为御史也,武定侯郭勋陈时政,极诋大小诸臣不足任,请复遣内侍出镇守。诏从之。瑜抗章奏曰:“勋所论诸事,影响恍惚,而复设镇守,则其本意所注也。勋交通内侍,代之营求,利他日重贿。其言:‘官吏贪浊,由陛下无心腹耳目之人在四方’。又曰:‘文武怀奸避事,许内臣劾奏,则奸贪自息’。果若勋言,则内臣用事莫如正德时,其为太平极治耶?陛下革镇守内臣,诚圣明善政,而勋诋以偏私。在朝百官,孰非天子耳目?而勋诋以不足任。欲陛下尽疑天下士大夫,独倚宦官为腹心耳目,臣不知勋视陛下为何如主?”会给事中硃隆禧亦以为言,勋奏始寝。瑜,隆庆初复赠太仆少卿。
王晔,字韬孟,金坛人。嘉靖十四年进士。授吉安推官,召拜南京吏科给事中。二十年九月偕同官上言:“外寇陆梁,本兵张瓚及总督尚书樊继祖、新迁侍郎费寀不堪重寄”。帝下其章于所司。居两月,复劾瓚,因及礼部尚书严嵩、总督侍郎胡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