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吃他采着头发打骂。又写下休书,这还教人活命么?”旁人都劝道,“你看谁闲着,同他换过班儿,快回家把拦住嫂子。”那人疾疾慌慌,跳起身便走。老牢子道,“我看他袖了书子来,还洋洋的。且喜知会得早,若依他散班儿后寻先生瞧,岂不迟了!”于是同莲生道,“小哥,甚有劳你。你这般识得字儿,又能言快说,那里寻不到一口饭,却作这营生?”莲生忙道,“小人孤身一个,别无本钱,做这个却也活便。我亲眷原是出关做生意,过年必定回来,小人只在附近等候,还方便些。若投进大家子,怎得任我行走哩。”老牢子道,“也罢,你不怕晦气,我倒有活计与你。这厢时常要人抬尸,抬一个也有几文常例钱,又死的衣裳鞋袜也得几件儿。今年米便宜,花子少些,却正是缺人手。”莲生听见,纳头便拜。老牢子忙道,“你起来,这也不是甚大分上。”莲生道,“帮闲容易济困难。丈人慈心,教人怎不感激!”
隔日莲生便按时在狱墙外守着,待里头呼唤便去抬人。牢子每偶写文书,也教他代几个字。他记熟路径,晚间自打个灯笼,提个铲子,爬乱坟山上寻,且喜没见着武二。常有无名尸体被扒出来,他便挖些土掩盖,念往生咒超度,忙到夜深方回。柳端端并不嫌秽污,同他补衣、弄干粮。赵四冷眼瞅着,有时说两句,莲生恼他,只捏着那绺头发在跟前晃,赵四也拿他没法。
27
却是缘法凑巧,那牢中一个倒粪桶的杂役病了,急切寻不着人,那些人见他老实小心,便教他代做几日。莲生也就领个灰不溜丢的号衣穿着,肩挑两个粪桶,恰似领的尚方宝剑一般,出入并没人阻当。进了狱门,里面怎生形状:
堂开枉死,城起酆都。官衙深嵬似龙潭,囚室低矮如蚁|穴。推官孔目,个个不输阴阎罗。牢子牙婆,人人皆是阳夜叉。那管你王公将相,入我门也须低眉。任凭伊名士佳人,过他手难逃活命。却正是:有威有势,无法无天。
莲生看了,暗自嗟叹道,“这个去处又苦似沧州牢,正不知二哥怎样。”说不得挑着粪桶,虚心冷气,慢慢地走到里面,一间间收那五谷轮回的遗蜕。说话的,你又差了,难道这些犯人自己不动,颠倒要人伺候?却是关押的颇多宫里人,怕他每出来走动,疏漏消息,故此都教牢子包办。起初倒也严紧,久而久之便不知其所之了,是故莲生进得去。
莲生走遍了几百间囚房,细细觑下来,并没见武二影子。暗想,“难道搬去别处了,或是另有地方?”还亏他坐过牢的人,走到西北角上看一看,果有下行道儿,口子上一般有人把守。莲生走上前,唱喏道,“上下,里头还要收么?”牢子觑他两眼道,“平日都是老王来,怎地换人了?”莲生道,“老王发秋瘟,小的来替他。”牢子道,“看不济么!谁教你来的?”莲生回道,“是冯老爹。”牢子又道,“身上带不相干物事没?”对面坐的牢子便道,“既是老冯叫来的,放他入去罢,只管问甚么。”莲生怀里摸出个纸包,两手奉上,那牢子见包的炊饼,笑起来道,“村牛子,当爷爷贪你嘴吃哩!罢,快些走,这臭的熏人。”莲生又作个揖,挑桶儿顺道下去,没十几步便觉气息浊重,掩鼻闭口地走到里头,见两列不上十间房儿,都使碗口粗的松木围栅,气孔边插数盏油灯,绿幽幽恰似鬼火。不闻哭骂抱怨之声,只有几个影子或坐或卧,一似刀山上的阴魂。莲生特意敲梆子,扬声道,“收夜壶了,有的递出来。”他一来为武二听见,二来为牢子不疑。
却听得右手倒数第二间里铁链曳的响,莲生急忙过去,借着那微光,只见身形甚似武二。他还怕不是的,伸手进去摸,那人一把握住,塞到口里乱亲。莲生摩着他下巴颌儿,就晓得是了,心中伤痛,将炊饼塞在武嵩怀里,故意又道,“快些将夜壶递出来,今日不收,明日也要收的。只管慢腾腾做甚么!”武嵩才肯放手,在他掌心划几个字,莲生会得是“寻大哥”,点点头儿,照旧收拾罢了,忍着泪挑担出去。牢子每嫌臭,都捂起鼻子远遁,亦没人查考他的。
当日莲生买了纸,一气写了百余张招子待贴出去。赵四在一边凉笑,道,“我不好说你。姓武的是犯属,又现逃逸,不知多少公人等着拿他哩。你贴这东西出街,怕没人使猪毛绳子拴你去?”莲生道,“自有暗记,又不曾写他名字。”赵子芮抻头看,见纸角都使朱砂画的荷花儿,便道,“却难得你这番苦心。武家弟兄一年把你多少束修?”莲生瞅他道,“我心里情愿,怎地?你却休去出首,不然定咒杀你。”赵四笑着道,“那头发拔下来多少天了,怕不中使。现有才梳掉的新鲜货,要不要?”莲生就恼得一似气毬,鼓着腮帮不答话。赵子芮讪一会,又道,“说正经的,我身边缺个记室。你若愿意时,姓武的给你多少,我把三倍,一应食宿归我,家人也可接来养活。放着前程不走,镇日忙这龌龊营生则甚!”莲生将桌一拍,笔墨纸砚跳起老高,道,“随多少金银,抵换不得他两个活人。你家便是王百万,跟我鸟相干?我心里要抬尸挑粪,跟你鸟相干!”赵子芮道,“看这人!我教你休结交不良,你偏是近墨者黑。一个读书士子,口里遮拦些不好?”也亏他大度,饶吃了骂,兀自咧着嘴儿笑哩。
却是柳端端拿一盒子蒸的甜酥进来,莲生便同他商议,待偷送饭食与武二。那柳氏虽是个行首,世路颇晓得些儿,当下道,“亏你寻着这个道路,可知好也。小武熬刑的人,却是护住他的元气为要。你看见他时,还能动弹不能哩?”莲生道,“怎不会动!且是伶俐得紧,只瘦的狠了。我摸他下巴都支棱着。”柳端端便道,“可知苍天照应。他既动弹得,必然吃得。我与你算计,将麦豆粉七三开掺在一处,使生鸡子搅匀了,入些细盐,似人家贴烧饼般贴做一张张,又不占地方,又且经饿。”立时试制一回,虽没甚滋味,却也入得口。赵子芮讨了一张吃,道,“大娘子一似管过牢的,那讨的方儿?”柳氏道,“你好人家出来的,成天大鱼大肉吃着,丫头养娘围着,自然不晓得。却是那从军的,十天半月没个举火处;又或江湖人逃官司,深山大泽一去几百里,才用得着这个。”赵子芮就点头儿,道,“鄙如鸡鸣狗盗者,但运用得宜即为妙术,信然。”
莲生次日同武嵩送了饼张,夜间便沿路贴招子。走了半个城,不由自主地顺到小水井巷。他仰看天上明月疏星,便在心中默祷:“往常只恨出不去,而今情愿在里头关一世,但得他两个平安便好。”待要进去瞧觑,又怕吃拿了。踯躅一回,自家壮胆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走不脱,怕他怎地!”蹑起脚儿悄悄掩进去了,走到大门前,见门上贴着十字封皮,盖的血红官印。侧耳贴在门板上听听,里头鸦没鹊静的,说不尽那孤凄上来,趁没人在旁,尽力洒了几滴泪。
28
没精打采走回柳家,恰巧赵子芮没睡,偏着腿儿坐在院子里吃茶。见他归来,斜眼道,“上坟回来了?”莲生不理,自走到柴房洗换。赵子芮待他出来,又道, “跟你说的那事,好歹上心着,过这村没这店了。”莲生道,“你没见我脸上刀印?你家有钱,不拘何处请个人罢了,做幕僚那有破相的?”赵子芮就道,“这也没个定规,再说罢。大娘子同你弄的鱼羊羹,炉子上炖着不是?”莲生听说是柳氏所留,少不得盛出来。不好独享,也添碗把赵四。赵四更不晓得谦让,拿起调羹,唏溜溜吃在肚里,擦嘴道,“好东西,强似御厨房。”莲生只笑一笑,赵四便道,“你道我妆谎么?”莲生不说话。赵子芮又道,“想是笑我白吃你的,来来,我把物事与你换。”莲生摇手道,“你吃,不打紧。”赵四道,“告你一句好话罢。你那武二,眼下断然死不了。”莲生大睁着两眼瞪他,赵子芮道,“不信?”莲生道, “你没扯谎?”赵四嗤的一声,道,“我是甚么人!”莲生沉吟道,“你说话有些虚多实少,一似那西门小郎。不由得人不生疑。”赵子芮就悻悻地掸袖子,道, “他是甚么人!”莲生道,“便是我说差了,休怪罢。你不歇去?我明日还待早起,失陪了。”嘴里说着,将手巾擦一擦头发,抖散了披在肩上,望厢房便走。赵子芮忙叫住道,“就是这样躁性,我待跟你说缘故哩。”莲生便转回来等他开口。赵子芮道,“你又不是我的奴才,我坐你站着,不成模样。你坐在这里,吃茶好生听我讲。”莲生随即掇板凳出来坐下,且看那赵四有何说道。
赵子芮倒杯茶与他,绰起折扇,在院中摇摇摆摆走了几步,开口道,“看你也聪明伶俐个人儿,你知道姓武的为甚么坐监?”莲生道,“冤屈的,那有甚缘故!”赵子芮道,“东京城上十万的人,做公的多如柳叶儿,就独独冤到他?”莲生笑道,“贪官污吏,甚么做不出来!”赵四道,“就是这样嘴歹。而今官家虽不比尧舜,赋税也甚轻减。臣子虽不及周公、伊尹,也还没大纰漏。偶有些夷狄作乱,也没祸害中原。米五六百文一石,大布一匹二百,茶叶六十文一斤,不说人寿年丰,也不至于饿杀百姓。这比上不足,比下着实有余哩。”莲生道,“罢,驴粪外面光。米布便宜,也是百姓力作得来,难道是官家赏下?正赋虽不多,历年所加杂项也就苦了。先帝征南越、伐西戎,当今又办的岁币,难道都不是钱?为官做吏的又层层刮油,通共算下来,朝廷每收一升,小民就背上二三斗,你还道便宜哩!”赵四吃他抢白的不甘,赶着又道,“天子巡狩四方乃是个礼,秦皇汉武都有例在先,须不是胡乱行的。”莲生笑道,“甚么礼不礼,你去年说我倒也信了。而今经了些事,才晓得圣人教诲着实是行不去的。”赵四道,“不是这样讲。”莲生瞅他道,“你坐过死牢不曾?没坐过便不消说了。”赵四道,“也不可一概而论,古人尽有杀身成仁的。”莲生道,“怪道世风不古,原来好人死绝了。你翻沟里时怎没使大话压人?”赵四就有些讪讪的,道,“说的原是个道理,何必定要指实哩。”
言犹未了,谯楼上更鼓不多不少敲了三注。一阵清风席地起,卷云遮却月。莲生还当有雨,却又没下,遂道,“今秋这样干,菜必定是贵的,明年或者米也要涨,须得先买些囤着。”突然想起两武性命不明,纵有凤髓龙肝、怎咽得下?心里酸热,站起来要走。赵子芮拉住,附耳道,“天时不正,想来世道要变哩。”莲生未及说话,不知何处钻出两人,围住赵四猛磕头原来是严皮双同牛芒菟。赵四道,“而今是怎样?”严皮双回道,“爷的神机妙算,福王的人正往这头来。潘郡君带百名女刀手换穿宫人服色,进宫保护贵妃。东宫侍卫会同骁骑营将福王府、黄太尉府都围了。”牛芒菟就献勤儿,道,“你该死,怎么是福王哩,该叫福逆。”严皮双恨得乱翻白眼。赵四道,“罢了,甚么打紧。该有的都有了?”牛芒菟赶着道,“臣已安排火器营在外候着,火球火砖火筒火弩齐备,管教一个也走不脱。”严皮双见他争功,又恼了个脸绿肠子青。
那莲生虽不精明,也瞧出蹊跷,便道,“屋子是柳大姐的,你每招呼也不打一个,烧了怎处?”赵子芮道,“你放心,到时候赔他罢了。” 莲生道,“说得轻巧!四下住的人,烧杀了你赔命?”他转身便待叫喊。赵四着慌,同两个长随打手势。两人起飞脚踹翻莲生,就绑做活粽子。赵四赶着喝骂,“夯货,轻些儿,胡乱捆两道罢了谁教你每使抹布堵他口?拿我手巾去!”主仆三人乱了一回,将莲生架起来飞跑,钻进厢房,掀开墙板,露出暗道机关,严皮双打前,牛芒菟提着莲生殿后,一齐恭请那赵四进洞。走不到数十尺,便是宽绰厢房。严皮双扑在一张太师椅上,使袖子擦了又擦,请赵四上座。牛芒菟把莲生望墙边一丢,莲生身不由己,骨碌碌滚出去三四尺。赵四亲手扶起,解开绑缚,道,“生受你,回头同你陪话。”莲生也不管他,只顾四处瞅。赵四便道,“休要惊怕,此处俱是我的人。”莲生听得似有如无,点点头儿,只顾看天上一重重的黑云。
挨了不大一会,严皮双来报:“福王也来了,约带有百五十人,正到街口。臣等派火器营围住院子,弓弩手守在楼上,只等他每进来。”赵子芮面有喜色,道,“严紧些。”想一想,又干咳两声道,“看准了打,宁可少伤人。”手却在灯下比划个杀鸡势。严牛两人心领神会,齐声唱主上圣明。
却听户外死一般静,半晌没个脚步马蹄声。严牛两人对视一眼,抢上前跪禀道,“爷,不如回宫静等,料少时便有消息。”赵四两手攥椅背儿,道,“无妨,路上更不稳当。我等了这些年,哪怕多等一刻哩。”莲生见那三人直如戏台上的阎罗并小鬼儿,面上通没个人色,便偷着抬脚往外蹭。趁人不备,撒开腿窜回暗道,只往柳家跑。待众人发觉,他已逃出一二十步了。
后头严皮双拔步便追。赵子芮嚷着要活的,严皮双便不敢出袖箭,暗道狭窄,又不好使套索,看看将及道口,自思“殿下要活的,只打断他腿也不为错。”左手早出,一点青光疾若流星,正着莲生膝弯。莲生也不顾疼痛,死力一纵,半个身子扑到墙外,大叫,“柳大姐,榴莲儿、青枣儿,速速出门躲避,有官兵要来哩!”严皮双大骇,举起刀鞘,照他头顶便劈。不料斜刺里一镖飞来,扎在他腕上,刀便掉下去了。莲生还不晓得,爬了几步,又要喊,数条黑衣汉子破门而入,同严皮双厮杀到一块。也亏那严皮双艺高胆大,怀里摸出火流星,照着暗道丢将去,登时霹雳一声,将墙炸塌半边,土灰扑簌簌地掉,挡住了路途。黑衣人早将他围住,严皮双左手舞刀,以寡敌众,却也战得凶狠,一时难见个伯仲。
却不知何处伸来一只手,拖起莲生往柜子背后塞。莲生见不着脸,只闻见怀里香气,忙死命推他道,“哥,这里凶险,几百官兵守在外头待杀人,你快走。二哥关在地牢里,我有号衣在枕头下,穿了便可入去。”武岱拉他手贴在自家面上,咬牙道,“憨货,我教你走,如何还在?”莲生道,“你莫管我,快去搭救二哥,迟了怕伤命。快走,快走!”嘴里说着,脚站不住,只往地下扑。武岱拳头捏得格格的,道,“命数如此,没奈何,死在一搭罢了。”左手护莲生,右手使个连珠镖,一连打翻几个。拔出腰刀,便砍杀出来。
那严皮双正在危殆之际,幸得武大出手,救了性命。外头杀声大动,弩箭下雨一般,烈焰烧亮了半个天。两人借火光打了照面,严皮双便道 “喔”,武大也道“得罪”,都会意了。严皮双便问,“都在外面了?”武大道,“外面是王府侍卫,尚有二十名死士在暗处截杀,此地已去其五。”严皮双忙要去救应,武大道,“老严,依着我,换了衣裳去。”严皮双眼皮乱跳,道,“多承。”武岱踢翻一具死尸,剥下软甲同莲生套上,抱起便走。严皮双三步一拐跟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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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出其不意掩杀,也很放翻了几个。抢到赵四那面,见火光熊熊,数十人围定了酣斗,莲生却扯武大衣襟道,“哥,你帮谁哩?”武大道, “我巴不得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