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李慕星觉得有了些精神,便起了床,让陈伯送他去商号。
「爷,您、您连站都站不稳,还是等身体好些……」
李慕星看着他们老夫妻俩一脸的担忧,勉强露了丝笑容,道:「陈伯,放心好了,你们也知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商号,那是我半辈子的心血,你们让我去走一走,看一看,兴许看到了大伙在商号里忙碌的样子,我的心情便好了。你们也知道我这是心病,心情好了,病便去了大半,说不定没几日你们便又能看见我精神十足了。」
陈伯也知拦不住他,没办法,只好套了车,将李慕星送到了商号。钱季礼一看李慕星来了,吓得不轻,连忙把他往里面带,还埋怨陈伯,「你怎么把爷带来了,不知道他病没好,要多休息吗?」
陈伯苦着脸道:「我哪儿拦得住爷呀。」
「钱老,我不想坐,你带我到处看看罢。」
「我的爷哎,您看您这模样,能走吗?」钱季礼头疼得直叫唤。
「钱老,你别把我当风吹就倒的样子成吗?我还没到那程度呢。」李慕星笑了笑,摇摇晃晃地迈步。
钱季礼看心惊胆颤,这才多久的功夫,好好一个人就病成这样了,叹了一口气,扶住李慕星道:「成、成,看便看罢,可得说好了,看完了,您立刻就得回床上躺着去,别忘了,这商号可全仗着你啊。」
「我若真不行了,这商号便送与你吧。」
李慕星玩笑般的一句让钱季礼连呸了好几口,板起了脸。在商号里转了一圈,伙计们进进出出,倒是干劲十足,虽忙却不乱,他便放下了心。
钱季礼在一边道:「最忙的一阵已经过了,清单上的货品全部送入仓库,这几日正在核对清单,我让帐房先生去了仓库,这边由明轩顶着。真不知宋爷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好手,一把罩啊,要不是有他帮忙,恐怕商号到现在还乱着呢。」
「那我倒要好好谢谢宋兄了,明儿个就请他喝一顿酒。」
「爷……」
一看钱季礼又板起脸,李慕星笑一笑,退让了。
「行,等我身体好了,这总成了吧,钱老,带我去见见那位杜先生,我先在口头上谢谢他,这总没问题吧。」
钱季礼巴不得让李慕星找个地方坐下来,自然没问题,刚把李慕星送到帐房门口,便有伙计来喊,钱季礼便去了。
李慕星轻轻推开门,便看到一个年轻人正伏案挥笔,面前摊着一木又一本的帐目,倒是认认真真在忙着,居然没发现有人进来。李慕星也没惊动他,在一旁坐了下来,他走了这一阵,便乏了,闭上眼睛养了一会儿神,觉得好些了,才又睁开眼,看那年轻人仍在忙,他倒饶有兴致地打量起那年轻人的侧脸来。
谁知这一看,却是越看越眼熟。那脸型,那轮廓,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活脱脱像极了尚香。李慕星「啊」了一声,坐不住了,正要站起来,却猛想起尚香眼角的皱纹,不是尚香,他的尚香已经不再年轻了,可眼前这个年轻人却只有几道浅浅的笑纹。心里,又开始抽痛。
那年轻人却被李慕星这一声「啊」给惊动了,抬起头望过来,不说话,却是嘴唇边微微一翘,一抹淡淡的微笑从嘴角弥漫开来。
「尚香!」
有那么一刻,李慕星仿佛回到了那一日,尚香站在窗边,低着头,乌黑的发散落在肩上,半遮了面,隐隐约约,隐隐约约便有股难言的丰姿弥散开来,然后尚香看到了他,对着他乍然绽放了笑容,那是一个与跟前的人一模一样的笑容,发自内心,不掺半分假意,干净纯粹得像珍珠一样璀璨的笑容。
是他,真的是……尚香……不会错……只有尚香……这样的笑容……
只有尚香……李慕星激动地站了起来,眼前一阵阵地眩晕,可是他还是伸出了手,想要触摸那个笑容。
「李大老板……」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腔调,李慕星感到了一阵阵窒息,眼前渐渐暗了下来,不,不可以晕,不可以……
「啊,喂……喂……别晕啊……」
倒下前,感觉到自己抓住了一只手,紧紧地,紧紧地,再也不放,他终于安心地坠入黑暗里。
事后,钱季礼发现李慕星居然一直抓着杜明轩的手不放,虽然感到诧异,却顾不得盘问什么了,他已经被李慕星的病吓怕了。谁知道请来大大一瞧,喝了两天药,李慕星竟然眼见着好了,只是说什么都不放开杜明轩,他们都不敢说什么,只好让社明轩日夜陪在李慕星的身边,好在商号的事情也差不多忙完了,有没有杜明轩在,都不碍事了。
待到没人的时候,李慕星把尚香抱到床上,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抱着他许久许久,尚香也不说话,就让他这么抱着,直到感觉到胸前有些湿意,才轻轻戏谑地说了一句:「李大老板,你多大了,还哭鼻子?」
「你笑我?」李慕星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尚香弯起了眉眼,嗲起声音,轻轻道了一句:「奴家不敢。」
李慕星听得这熟悉的一句话,心中一时百感交集,隔了好久才问道:
「你……我以为……你死了……为什么……」
「也没什么,尚红逃走了,郑猴头拿我出气,谁知道没打几下,我便没了气,那时候宋爷便赶了来,一看我没了气,便把我的尸体带了出来,谁知才走到半道上,我又缓过气来,宋爷也是聪明,从郊外找了具弃尸,装作我的样子做了一场法事,后来他便把我留在钱庄里当了个伙计。再后来,我听说你回来了,又病了,便想了法儿帮帮你的忙,嘻,那做帐的本事还是你教我的。」
尚香说得平淡,其实他没告诉李慕星,尚红一逃走,他就知道自己要遭殃,看在宋陛的面子上郑猴头不会要他的命,可找他出气却免不了,他当时也是一时心懒,就将尚红逃走之前交给他的毒药吃了下去,只是想少受点罪落个好死罢了。只是万万想不到,那毒药居然是假死药,郑猴头还没打几下便发现他断了气,当时就懊悔了,想到这里,他不由暗自一笑,他还是低估了尚红的聪明。
李慕星抱着尚香的手又紧了紧,此时此刻他是心有馀悸,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真的失去尚香了。
「你为什么改名字……要是早知道是你……我……我……」
尚香没好气地在他头上一敲,道:「杜明轩是我的本名,难道出了那地方,我还要用那名字不成。」
「原来你姓杜……」李慕星突然傻笑起来。
尚香莫明所以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姓有什么好笑,哪知道李李慕星笑了一阵,突然表情严肃起来。
「我喜欢你。」
尚香一怔,看着李慕星严肃的脸上窜上一层红晕,他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笨蛋,我早就知道了。」
「啊?」
「……我也喜欢你……」
「嘿嘿……」李慕星又开始了傻笑。
「别笑了,睡吧。看你病恹恹的样子,我心疼。」
尚香一句话,让李慕星赶紧闭上眼。他会好起来的,他会让自己变得强大,保护尚香,他要让尚香的笑容,在他的怀里永远绽放,永远……
尚香望着李慕星,嘴角的笑意渐渐高涨,直到听到一声声轻轻呼噜,知道李慕星已经睡着了,他才安心地闭上眼。
这样……真是……太好了……
一夜好梦到天明。
尚香在陈伯、陈妈进屋前就起了床,李慕星把他抱得紧,倒像怕他飞了一般,费了他不少劲,才在不惊醒李慕星的情形下起身,套上衣服,趴到另一张软榻上眯了一会儿,陈伯便悄悄地从门口探进了头。看他们两个人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软榻上,倒是放下心来,嘀咕了一句「钱老头就是瞎操心」,转身回院里忙活去了。
尚香这才抬起头,坐到床边又看了看李慕星,轻轻叹一口气,出了门。院子里,陈伯在劈柴,陈妈在打水,陈伯见了,赶紧放下斧子,抢下了陈妈手里的活。
「老婆子,重活我来干,你去给爷熬药吧。」
陈妈面上笑成一朵花的模样,甩甩手就进了厨房,陈伯也乐呵呵地提着水桶跟了进去。
尚香抬头望望天,初晨的阳光,竟有些刺目。没有锦衣玉食,没有金银迷心,相扶相持,白头偕老,这样的日子,平凡而充实,坦然而知足,却是他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梦。十多年的男妓生涯,毁掉了他做一个正常男人娶妻生子的可能,而男人与男人……他苦笑着,这个世道不会容许两个男人公然地在一起,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无论他在外面怎么玩,怎么荒唐,只要不把荒唐带回家,他在别人面前仍就是有头有脸,比如宋陵。
宋陆,这个看着风雅其实一肚子心计的男人,以尚香磨砺多年的眼光,竟也看不透。他不明白宋陵为什么捧着他,说他唱的曲儿好听,再好听也比不过东黛馆的那些姐儿们,宋陵什么曲儿没听过,独把他的曲儿捧上了天,花大钱包了他整整半年,却连碰也没碰他一下。有时候,宋陆会无缘无故地看着他笑,笑得他毛骨悚然,那感觉就像宋陵眼里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金子。
虽然宋陵没恶意,这一点尚香还是能够肯定,可是他还是心里觉得不舒服,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有一种感觉,自从宋陆第一次点他的牌子,就好象是在用一只漂亮的盒子一点一点地将他包里起来,系上带子,如果不是意外地发生了尚红逃走这件事,可能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包成一个漂亮的礼物送到某个人那里。
当然,他现在仍然是礼物,只是简朴了许多。他被宋陵送给了李慕星,尚香有种直觉,也许宋陵原本就是要把他送给李慕星的。宋陵是救了他,没有把他养在笼子当一只金丝雀,反而在钱庄里给他安排了一份差事,这几个月,让他慢慢适应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把风尘中沾染的一些习性,一点一点地改掉。
他不是男妓,再也不是男妓了,所以他把脸上浓浓的妆容洗掉,另上了一层几乎看不出来却足以改变他面貌的妆,出来的时候仍让宋陵看呆了眼,原因在他的眼角,那里的皱纹,消失了。他没有解释,宋陵也很快回了神,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望着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赏。
他不是男妓,再也不是男妓,可是……他改变不了带着妆容生活的习惯,那是他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法,只怕到死,也无法改变。
平平淡淡的几个月过去了,宋陵很少来看他,一来,却带来了李慕星病重的消息,他知道宋陵不会无缘无故地跟他说这些,心当时就瞅住了,可是面上,仍只能冷冷淡淡的,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
宋陵当时笑得像只狐狸,什么也不多说,又过了几天,便把他带到了宝来商号。商号里非常忙碌,工作量大得让他这个几乎没有多少经验的人吃不消,可他还是撑了下来,就在李慕星看不见的地方,帮一帮吧,也不枉他们一场相识。
没有想过再见李慕星,就算他已经不是男妓了,仍然改变不了他是一个男人的事实。或许,做个男妓反倒比现在更好,至少……他还能光明正大地吃吃李慕星的豆腐……唔,又想歪了……自从醉酒的那一夜之后,他常常想歪,只恨李慕星那个大笨蛋,眼看着就要做到最后,他竟然睡着了。
再见李慕星的叫候,他没有丝毫防备,习惯性地想对李慕星笑一笑,却不枓李慕星竟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把他吓了一跳,旋即心中升出一阵窃喜。即使换了妆容,李慕星仍旧能认出他,一直都知道李慕星喜欢他,可是直到那一刻,才真正把这份喜欢看得清楚,这个笨蛋怕是喜欢惨了,把他刻入了骨,铭入了心,才能一眼认出他来。
那一刻,他的心被一种感动涨得满满的,只怕当场便是死了,也值了。可是,倒下的人却是那个笨蛋,闭上了眼都不忘死扣着他的手,他不想挣扎,哪怕是钱季礼进来时看到这一幕眼睛瞪得比铜锣大。只是任性这一回,又如何?
「啊,老头子,你倒个水都不会呀,你看看,把药都冲出来了。」
「嘿嘿……不小心的……」
「去,一边待着去……」
「……」
「老头子子,过来帮着吹个火……」
「好勒……哟,柴没了,老婆子你等会儿,我去拿柴……」
听着厨房里传出的声音,尚香只觉得阳光更刺目,不由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正看着陈伯出来,他弯了嘴角,勾起一个礼貌而亲切的笑容。他曾经指着尚琦对尚红说过,最好的男妓,也是最好的戏子,而他,比尚琦还要高段一点点。现在,他是一个帐房先生。
「陈伯,早啊!」
「呵呵,小伙子也早啊。」
陈伯弯腰正要抱一堆柴,却已让尚香抢了先。
「陈伯,我来吧,你老歇歇。」
「真懂事。」陈伯瞅着尚香,越看越喜欢,大手一拍尚香的背,「你来了两、三天了吧。多亏有你帮着照顾爷,爷的身体大见起色,让我跟老婆子轻松了不少。对了,小伙子,你叫啥名儿啊?」
「姓杜,杜明轩。」尚香抱着柴,让陈伯一拍,差点摔了一跤,一边回答一边赶紧快走几步,思忖着到晚上背后怕是要青一块了。
「杜?哈哈,好姓,好姓,以前有个姓杜的人,很有名呢。」
「咦?陈伯也知道姓杜的人里有个山名的?」尚香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个看上去连大字也不识的老头儿,也知道姓杜的人里曾经出过一个很有名的诗人。
「杜康呗,上和城里问谁谁不知道啊。」阵伯的嗓门高了几分。
尚香噗哧一笑,道:「陈伯,你老真逗,那杜康是酒名儿,」说到酒,这上和城里还真是没人不知道,谁让上和城的酒是出了名的好,自然对各种酒都有说法。
「不是说杜康酒就是一个叫杜康的人酿的吗。能酿出这么好的酒的人,自然是很有名了。」陈伯理直气壮。
陈妈在厨房里头听见了,这时候探出头来,骂道:「老头子,你瞎嚷嚷什么呢,人家杜先生是念过书会写会算的,也不怕让人家笑……啊,你还让人家抱着柴,真是越老越懒了。」
陈伯被骂得躲到一旁挠耳朵,尚香笑着放下柴,对陈妈道:「没事的,我还有些力气,可不是那些什么也干不了的书生。」
「书生好呀,能说会道,要是考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那是几辈子积德的事……可惜咱儿子去得早,要不非按着他读书不可……」
尚香仍旧笑着,却不说话了。
这两、三天来,尚香一直在房间里照顾李慕星,这是他第一次走出房间,只这么会儿工夫,就已经赢得了陈伯、陈妈的喜欢、勤快,有礼,说话间也有分寸,长得也端正,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真要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就是那双丹凤眼,不经意间就让人看得有些失神,太漂亮了,会勾魂呢,男人生着这样的眼晴,可不是什么好事,多半要惹些桃花瘴来。
厨房里,陈妈嫌陈伯碍手碍脚,把他赶了出去,却把尚香留下来煎药。
「杜先生,你今年多大啊?」有尚香在一边看着火候,陈妈便腾出了手,开始淘米做饭。人长一张嘴自然不能闲着,一边做一边便聊开了。
尚香被问得倒是一愣,低头算了一会儿才道:「我是丁卯年生,过了年刚好三十。」
「咦,那不是比我们家爷还大上一岁?」陈妈把尚香从上到下看了看又道:「可瞅着白白净净,倒像比我们家爷还小三、四岁的模样。」她哪里知道尚香上妆的本事,能化老,自然也能化出年轻来。
尚香笑了一笑,道:「我怎么能与李爷比,李爷做生意的,风吹日打的,自然显得老成些,我什么事也不干,一看这身板,就是靠不住的。」
陈妈道:「杜先生忒谦虚了,你吃的是笔头饭,用的是细心思,跟我们这些干粗活的又不同了。说起来,我们家李爷也是苦过来的,能有今天不容易啊,比你家那位宋爷可是实诚多了。」陈妈自是见过宋陵,觉着不容易亲近,总有些高高在上的样子,当然,比起周浩锦的花花肠子,又是好多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