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香今天穿了一件天青色的坎肩,里面衬一件白色长袄,脚底下是与坎肩一样颜色的鞋子。这几件,全出自城中的天绣楼,做工精巧自不在话下。自从不再是红牌以来,这是尚香穿得最体面的衣裳,是郑猴头亲自挑选后让人送来的,与这套衣鞋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张帖子。
当时尚红正在他房中,来取尚香新做的香粉,尚香拿了帖子,没打开,却递给了尚红。
「你念来听听。」
尚红诧然,犹豫些许,才不甘不愿地接过帖子,打开来先看了看,便惊呼一声:「啊,是有人要赎你……奇怪,没有署名……」尚红见尚香面上没有半点反应,不禁皱起眉,「你不高兴么?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尚香拿起那套与帖子一同送来的衣物,手心在滑软的布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眼角斜斜地睨向尚红,冷笑:「你以为……郑猴头为什么把赎身帖和着这套衣服一起送给我?」
在人走的时候送套衣服?这念头在尚红的脑中一闪而过,却没有说出口。在南馆里待了这些日子,他再傻,也摸出了一些南馆的生存之道,暂时的屈服,不过是为以后打算。郑猴头是什么人,能有这好心,又看了看帖子,五十两的赎金,完全符合尚香目前的身价,郑猴头就算嫌钱少,也是跟出银子的人讨价还价才对,为什么又把帖子送来给尚香看?
尚香显然没对尚红能否回答这个问题抱有任何希望,在衣服上摸了许久,从那套衣服里又摸出了一张贴子,递了过去。
「你再看看这个。」
尚红打开,一看便怔了,道:「是……点牌帖……」落款宋陵两个字,写得飘灵逸动,道尽主人风流性。
二择一,这是郑猴头给他的选择。
尚香垂下头,解开了外衣,把那套衣服换上。他的动作很慢,慢得几乎连衣带也解了五、六次才解开。换好衣服,他便坐在妆台前,梳头,同样梳得很慢。
尚红目瞪口呆地看着尚香的动作,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手里的帖子往地上一摔,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知道尚香贱,可是他设想到尚香会贱到连有机会跳出这个火坑,也会不要。如果是他,如果是他,就算是什么也不要,他也要离开这鬼地方。尚香为什么不珍惜,没有理由,只有一个宇:贱。
尚香仍在梳头,慢慢的,一下又一下,若是仔细看,便能发现他的指尖在抖,甚至整个身体都在抖。
李……慕……星……到底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他要的不多,一只暖手炉,外加一张赎身帖,够了,足够了,花落之前,以心换心,他做到了,已是此生无憾。
溺溺娜娜,轻移步,如风摆柳,在万众艳羡的目光中,走出南馆,恍惚回到十年前,他风华正茂,曾经不知道多少次在众多的目光中,走上那些高官富贾的马车。
马车的门开了,宋陵含笑的眼落在了尚香的脸上。
「你还是抹了厚粉。」
尚香的脸上缓缓荡出了笑,那唇角翘起的角度,不高不低,恰到好处,一如十多年前他对着镜子练习了千次万次的笑容。
「宋爷若不喜欢,尚香这就回去把粉洗了。」
「不必了,你喜欢,那便留着吧。」
宋陵伸出了手,尚香识趣地让他握住自己的手,微一借力,尚香便上了车。
「宋爷,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金园,听雨……听曲……」
不知道是宋陵有通天的本事,还是老天爷赏了他的脸,马车刚走进金园,天上便落起了雨。
金园。
尚香的手缩在衣袖中,握紧了拳。这地方,他不陌生。金园的主人沈继千,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自家园子一年四季对外开放,因园子里景色甚好,尤其是金园的牡丹,国色天香,远近闻名,年年都引来不少文人雅客为其赋诗填词,自然令金园的名声传得更远。每日里都有人来游园,热闹得紧。人多了,自然要多置下人,一来这些游人有什需要,也有人使唤应酬,二来,园子里的打扫、花草的养护,自然更需人手,否则不出几日,园子里怕就脏了、败了。
尚香最初知道金园,是从郑猴头那里,有一回郑猴头在他身上爽快了,一时忘形,便让他套出话来,南馆里那些年纪大了不能再为郑猴头挣银子的小倌们,不是像郑猴头曾经说的让那些小倌自己掏银子赎走自己,而是在收下小倌们的银子之后,他转手把那些小倌又卖来了金园。
尚香当时心就凉了,他曾经多次被点牌子,到金园陪客,金园里的下人,他大多见过,可是没见着一张熟面孔。那些小倌们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尚香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了,只是知道自己拿钱赎身这一条路,太危险,走不得。如果不是这样,当年他又怎会把希望寄到那个书生身上,甚至一时心急,把人看错,断了自己的希望不说,还害了岚秋。
岚秋,岚秋,一想到岚秋,他的心里就隐隐作痛,金园三生石下,埋着一笔钱,那是他多年的卖身钱,可也是岚秋的夺命钱。
雨势大了,打在特制的屋檐上,发出了悦耳的叮咚脆响,把尚香的思绪拉回。他被宋陵牵着手,已走入了除金园牡丹、三生石之外,另一盛名的地方:听雨阁中,阁外,遍种巴蕉。
「以这雨落之音为乐,你可能再唱一曲?」
「宋爷不嫌弃,尚香自然从命。」
两打芭蕉声凄凄,竟作天籁唱,听者欢,歌者迷,多少心思尽付此立……李慕星、李慕星,你不知我,我不知你,从此又成陌路人。
钱季礼是个生意人,他一生中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讨价还价,在他的眼里,南馆鸨头也是生意人,尚香是商品,在买商品之前,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不是商品的成色怎么样,而是商品目前的行情如何。虽然,在钱季礼的眼里,这一回的买卖注定是赔本生意,那么他的职责就是要把损失减到最少,所以,他一开始开价五十两,这价自是低的,所以,他做好了郑猴头抬价的准备,尚香这件商品的成色再不好,可也只此一家,他也没办法货比三家。
事情果然如钱季礼所料,郑猴头拒绝了赎人的要求,钱季礼也不急,隔日再去,赎身银往上加了五十两,这已是相当合理的价格,可是郑猴头仍是拒绝赎人;钱季礼考虑了两天,又加了一回价,一百五十两银子,在他看来,用这样的价钱赎尚香这么一个过了气的男妓,郑猴头没有理由再不答应。
然而,郑猴头的又一次拒绝,让钱季礼当场气急,拍着桌子道:「郑鸨头,你也算是个做买卖的,抬价的事无可厚非,可也别做太过了。你该知道,就那么个老男妓,除了我,只怕再也没人愿意在他身上花钱,你还是见好就收,有得赚一笔就快赚,莫等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
郑猴头冷笑一声,眼也不抬,翘着二郎腿,道:「钱老头,你是老道的生意人,怎不知道此一时彼一时,若早个十天、八天的,我倒是巴不得赚这笔钱,可是我家尚香这会儿时来运转,教丰通钱庄的宋爷看上了,这几日,光是唱曲儿的赏银,就得了不下百两,你要赎人也成,一万两银子拿来,少一文都不行。」
「你、你……狮子大开口,做梦!」
钱季礼气得当场拂袖而去,回到商号,刚喝一口热茶顺顺气,李慕星便急急地来问悄息。「钱老,这都五日了,我求你办的事如何?」
事实上,他是每日一问,连钱季礼都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某日不由试探地问了一句:「爷,您……真的喜欢上……」
没等钱季礼问完,李慕星的脸色就变了,然后一句话也设说走了,可钱季礼哪还看不出来,他这位东家恐怕真是陷进去了,这也让钱季礼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尚香赎出来,送得远远的。
这会儿他见李慕星又来问,肚子的气还没消,怒声道:」姓郑的欺人太甚,竟然索要一万两的赎身银,爷,您还是断了这门心思吧,一万两银子,赎个红牌都够了,姓郑的根本就是不让赎人才故意报这个价。」
「一万两就一万两,钱老,我给你的一万两全拿去就是。」李慕星七手八脚地从怀里又掏出七、八千两的银票,平常哪见他带这么多银票在身上,显然是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这些钱你也拿着,置办房屋田产,剩下的,也够尚香丰衣足食地安度馀生了。」
钱季礼当时就沉默了,将近两万两银票,几乎就是李慕星这几年来积攒的所有身家,竟然全部要花在一个过了气的男妓身上,他的东家怕是着了魔了。
「爷……这些年您一心放在商号上,所赚的利润几乎都投在了商号的运作中,自己却没得多少,这些钱是您攒下来准备娶媳妇过日子的,再有半个月,阮侄女就过门了,您可曾为她想一想?」
李慕星捏紧手中的银票,面上闪过一抹痛色,良久才道:「钱老,你是长辈、我……我便与你说实话,这些年,我李慕星踏踏实实地做生意,就是想让自己娶个好媳妇,过上好日子,可是……现下,我却更希望能让尚香过上舒舒服服的好日子,他好了,我便好了……我无意辜负醉娘,相信她也不会在意我有多少身家,只要我与她相持相敬,白头偕老,这一生便也圆满了。」
「呸,好一个圆满,李慕星,你真是个混帐!」门外,蓦地传来阮寡妇怒
火冲天的声音。
「阮侄女?」
「醉娘!」
李慕星与钱季礼同时大惊,一转身,就见到阮寡妇手里拿着扁担,没头没脑地打过来。两个男人忙不迭地闪躲,慌乱中打破摆饰,撞翻桌椅,把屋里弄得一团乱,却还是没躲过阮寡妇的扁担,每人身上都挨了十馀下,还好阮寡妇终是个女人,力气不足,打得疼则疼矣,却也未见得伤筋动骨。
「阮侄女啊……你……你怎的来了?婚前……婚前男女双方可不能碰面,不吉利……不吉利啊……」那钱季礼一边闪躲,一边还不忘提醒阮寡妇当地的风俗。
「我呸,你个钱老头,暗地里帮李慕星干了多少不地道的事情,看你还有个长辈样子没有……好歹我爹跟你也是八拜之交,你竟然帮着李慕星一起骗我……」
阮寡妇怒上心头,恨不得一扁担把眼前这两个男人全都打死,她这辈子一恨别人欺骗,二恨自己的男人三心二意,李慕星这两样都占全了,怎不教她气得几欲发狂,更恨的是李慕星沾上的还是个男妓,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就她是最后一个知道,背地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嘲笑她。
「醉娘,有话好好说……我们好好说……」李慕星眼见钱季礼躲得吃力,他实在怕老人家有个好歹,只得一边喊着,一边拦在了钱季礼的身前,双手挡着头部,任阮寡妇的扁担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身上,不闪也不躲。
「说什么……李慕星你这个混蛋……大混蛋……你敢说你没有迷上一个男妓,你敢说你没有背着我跟那个男妓鬼混,你敢说你没让钱老头去赎人,全城都传遍了,你、你……我打死你……打死你……」
阮寡妇骂着骂着,竟带出了哭音。李慕星知她素来要强,从不在人前示弱,这时一见她的眼泪,当下便傻了,又无法反驳阮寡妇的一字一句,他只得长叹一声,放下了手,任阮寡妇的扁担往脑门上打去。
「啪!」
扁担断了,阮寡妇拿着断了的扁担,眼看着李慕星的头上缓缓渗出了鲜红的血液,吓呆了,道:「你、你为什么不、不挡?」
「是我……对不起你……」李慕星捂住了伤处,满心愧疚,「醉娘,你……信我……我是让钱老去赎人,可是我没想……没想再见他……我是一心一意……一心一意要跟你过日子……你信我……」
阮寡妇怒瞪着李甚星,可是看到李慕星头破血流的样子,她的心竟软了,好一会儿才道:「李慕星,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对我,你可有一丁点的喜欢?」
「我……」
一刹那的犹豫,让阮寡妇再次竖起了眉眼,手一扬,用尽全身的力气刮了他一个耳光。李慕星晃了晃,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晕,便站不住坐倒在地上,吓得钱季礼连忙把他又扶起来,担心不已。
「李慕星,你混蛋。你娶了我,心里却想着别人,就算不去见他又怎样,我阮醉君可不是大街上的乞丐,会要你的施舍。」
阮寡妇越说越气,想打李慕星,扁担已经断了,又想李慕星连站着都要钱季礼扶,便连耳光也刮不下手去,一跺脚,转身踢开一张倒在地上的椅子便要走。
「醉娘!」李慕星出声叫住了她,「我会……会忘了……忘了……忘了……」一个「他」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头痛,脸上痛,心里更痛。
钱季礼瞅着机会插上了嘴:「阮侄女,你和爷的婚事……可不能取消了,是你自己在大街上当众宣布……如果亲事取消,你的名节可就全毁了。你看,爷也应了你,会忘了那个人,我赎出了人就把他送得远远地,爷再不会见着你,你就原谅爷这一回。」
阮寡妇回转过身来,怒视着李慕星,一字一顿道:「你——去——死!」
一个双手捧着大堆账本的伙计匆匆跑来,一个不注意,撞上盛怒中的阮寡妇,顿时帐本散落一地,阮寡妇回转怒瞪了那个伙计一眼,直把那个伙计吓得打起了哆嗦,她才踩着一地的帐本,怒冲冲地离去。
「张诚、张诚,起来,快去请个大夫,爷的头上伤着了。」钱季礼在里面瞅见了,连忙对那个伙计喊道。
那个伙计听得喊声,站起来头往门里一探,见钱季礼正从地上把一张椅子扶起来,让满脸是血的李慕星坐下,那伙计立时便傻了眼,二话不说,转身便要去请大夫,
「慢着。」却是李慕星看见散落一地的帐本,把人给叫住了,强忍着头晕的感觉,问道:「这些帐本,哪里来的?」
那个伙计马上转了回来,道:「是、是先才有个人送来的。」
「拿来我看一下。」
「爷,帐本回头再看,治伤要紧……」钱季礼的话没说完便让李慕星摇着手制止了。
那个伙计从地上捡起几本帐本,送到李慕星面前。
李慕星只看了一眼封面,就立刻认出来,这些帐本,是他送到尚香那里去的,当时没有拿回来,想不到……
「送帐本来的人……他、他有说什么吗?」李慕星问,没有察觉声音里竟有些颤抖。
那个伙计抓了抓头,道:「他说……他说……对了,他说他把帐都还给了爷,以后就两清了,请爷不必再费心为他做什么。」
李慕星的心头仿若被重锤狠狠一击,痛得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尚香不要他赎身,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是……他自作多情……还了帐,就两清了,尚香与他,谁也不欠谁,他们之间再无关系。「噗!」再也忍不住一口血涌上喉间,喷了出来,沾了血的帐本落在脚边,李慕星本就摇摇晃晃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爷……爷……张诚,你发什么愣,还不快点去请大夫来……」
「啊,是……是……」伙计慌张地跑了。李慕星在床上又躺了两天,人瘦了一大圈,总算又从床上爬了起来,却在去南馆的路上来回绕着圈子,路上碰着认识的人,一个个拱手对着他道喜,他有口无心地应付了几句,连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
事实上,阮寡妇闹上门的事情,钱季礼早就吩咐了商号里的伙计,一个也不许说走了嘴,他自己则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儿欲教阮寡妇收回退亲的想法,可是一连两日都吃了阮寡妇的闭门羹。至于阮寡妇自己,自然更不可能把这种丢脸的事情说出去,以至于上和城里人人都以为李慕星将在十八这一天迎娶阮寡妇,所以见面贺喜,偏遇着李慕星正是浑浑噩噩一门心思都挂在尚香身上,也没想到澄清。
李慕星此刻万分地想见尚香,他不明白尚香为什么不肯让人赎出去,难道尚香真的是已经堕落到宁愿过着每日里迎来送往的卖笑生涯,也不愿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