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尚香的话,尚红只是抬了抬眼皮,见惯了生老病死,死一个人于他来说正常得很。可是李慕星却动容了。
他是商人,是普通人,平常所见都是家中死人亲人伤痛欲绝哭声震天的情形,从来没见过有人会一脸冷漠地说着「这是第十七个死在我面前的小倌」,南馆里头究竟有多么的残酷,又是怎样的无奈与伤痛,才能造成现在的冷漠。
只为这一句话,他开始重新审视尚香。明明就已经脆弱得一碰就倒的样子,为什么还要强作冷漠?
尚香,你究竟是坚强,还是真的漠视?
客栈里死了人,客栈老板直嚷嚷着晦气,烧了艾叶水满屋子的洒,还是李慕星拿银子堵了他的嘴,然后找了人来准备把岚秋的遗体抬去义庄,等买了棺木再找地方让岚秋入土为安,却被尚香阻止了。
「地下大阴太冷太暗,岚秋喜欢有阳光、明亮的地方。」
李慕星愕然地看着尚香,道:「人死总要入土为安才好,你……你也不要太过伤心。」
尚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我没有伤心,这种事看多了也就没有什么好伤心的。」说着,他突然对着李慕星施了一礼,「李爷,尚香能与岚秋见上最后一面,多亏李爷好心成全,此恩此情,尚香铭记在心,便是无力相报,也会为李爷在佛前祝愿。」
李慕星摆了摆手,想要说些客气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尚香终于正正经经同他说话了,可是,这样的尚香,却变得陌生了,人虽在眼前,却又仿佛在千里之外,难道这就是他想看到的尚香?李慕星失神了。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最终,岚秋的遗体被一把火烧得干净,骨灰装成坛,尚香抱在怀里,还是坐着李慕星雇的马车,去了城内的天宁寺。
李慕星没有跟去,他与岚秋非亲非故,肯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仁至义尽。路上,尚香一句话都没有说,尚红则不停地打量窗外,到了天宁寺的门口,下车的时候,尚香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刚才经过的那家豆腐铺,你看到那个瘸腿的男人了吗?」
尚红一怔,回想了一下,确实看到这么个瘸腿的男人,一拐一拐地在铺子里忙活着。
「几年前,有个小倌逃出了南馆,这个男人好心收留了他,把他藏在家里,想等风声过后放他出城。可是不到一天,就有人向郑猴头告密,郑猴头带人来把那个小倌抓了回去,活活折腾死,这个男人却被打断了一条腿。」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尚红小心地看着尚香,难道他的心思已经被看透?
尚香不答,继续道:「告密的人是这条街上的一个无赖地痞,上和城里有很多这种人,他们整天无所事事,就在大街小巷里晃悠,混吃蹭喝之外,这上和城里哪家生了小孩,哪家死了人,哪家走了亲戚,哪家丢了鸡狗,他们都知道,碰上有人来打听消息的,他们便告个密,赚两个小钱花花。」
「有些小倌们跑得出南馆,可他们跑不出上和城,尚红,我不希望你是第十八个。」
尚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真是无耻小人……可是,郑猴头怎么敢随意乱打人?南馆里死那么多小倌,难道就没人管吗?」
尚香的眼里掠过一抹讽笑:「别把你自己看得太高了,谁会理睬一个男妓的死活,何况郑猴头在黑白两道都有关系,谁又敢跟他作对,那个瘸子的下场就摆在他们面前。上和城里,也只有这些出家人……还算宽仁,他们说众生平等……」
说话间,天宁寺知客僧人已看到他们,迎了出来,双掌合十,高念一声「阿弥陀佛」。
寺庙是个奇怪的地方,一进大门,世外的喧嚣便被隔绝在一墙之外,暮鼓声声催人静,檀香味里寻安宁。尚香是常客,给了知客僧人一些香火钱,拿了三炷香,便带着尚红来到一问僻静的小佛堂。
推开门,阳光便将佛堂里照得透亮。尚红一抬眼,却惊得连连退步。佛堂上,供着一排骨灰盒。
「他们……他们……是……」
「一日为男妓,外怪随一世,世人多相欺,此身难存留。也只有在这佛堂里,才能得个安稳,无人相欺,无人耻笑,无人冷眼,他们……是我所能找到的那些死去的小倌们的骨灰。只是不知,我死之后,是否还有人来这里供奉他们,是否还有人能给他们一席之地安身!」
尚香说着,转头看了尚红一眼,尚红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没能看到尚香的这一眼,轻叹一声,尚香将岚秋的骨灰放上去,点燃三炷香,默默地拜了下去。
从天宁寺回到南馆的当天晚上,尚香便被郑猴头叫了过去,还是在「魇门」,那个令小倌们害怕的地方。
郑猴头伸着手,一个小童正在为他修指甲。
「听说……昨儿个有人同时点了你和尚红的牌子?」
「是。」尚香应了一声,低着头容色哀戚。
「是上回送你酒的客人?」
「是。」
「看来是我小看你了,到底不愧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尚香啊尚香,就算年纪大了,你也还有那勾人的本事。不过……尚红那小于,要姿色没姿色,要眼色设眼色,倒不知你教了他些什么,能让本城有名的商人也点他的牌子?」
尚香抬起头,道:「头儿你说笑了,就他那性子,能学着什么,还不是他那一手医术还有些用。反正上和城里这些事儿,哪里能瞒过头儿你的眼,不知头儿还记不记得,六年前馆里的红牌岚秋,他被人赎走之后可没过上好日子,也不知怎么得罪了主人,被打得不像样子扔在了乱坟地里,被李爷好心救了,临终前就是想见我一面,我去了看他模样凄惨,于心不忍,又想尚红医术好,便烦李爷把尚红叫了去,谁知道,还是没能救着岚秋。」
说着,他抬手用衣袖抹了抹眼睛,挤出几滴泪来。
「我们这种人啊,就是命苦,尽心尽力地伺候着,怎么就没个人能把我们当人呢……」
「得了,哭什么,早就跟你们说过,别以为出去了就能过上好日子,老老实实在馆里待着不挺好。」郑猴头厌烦地皱起眉头,尚香的说辞与他得到的消息吻合,便省了心了,「你还算好,打六年前那件事儿之后,倒变得安份了。不过那个尚红,我瞅着就是不安心的,他既是你调教的人,你可就得担着责任,有客人点他的牌子按规矩是不能拦的,不过……若是半道上出个什么差错叫他跑了,唯你是问。」
「哪能让他跑了,我还指望着他养老呢。」尚香一副知事前样子,「没别的事,我便先走了,这地方真教人发寒。」
「你晓得怕就好。去吧。」
出了「魇门」,尚香伸出一直藏在衣袖里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郑猴头的疑心可不小,若让他知道尚红真的有心想跑,只怕以后便更难了。
回到自己的屋里,躺到床上用被子盖住一直发寒的身体,闭上了眼睛,睡会儿吧,他好累,好累……
「爷,爷,回魂喽……」
钱季礼在对着李慕星连连摇手,大声喊了五、六遍,才将神游天外的李慕星唤了回来。
「钱老,有事?」
钱季礼气得直吹胡子,道:「爷,我与你说了这些时候,敢情你一句也没听啊。」
「啊?啊……对不住了,钱老,麻烦你重说一遍。」
李慕星怔了怔,才想起他之前正与钱季礼讨论商号里的事情,可是没讲两句话。他的心思就不在了,不知怎的,脑中一直在想着那日尚香火葬岚秋时的表情。
被眼泪弄花了妆,那张脸像极了他们初次相见时的模样,又丑又可笑,可是李慕星却偏偏看得移不开眼,即使厚粉遮了面。仍能看出那厚粉之下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死去的是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人。如果不是先前尚香曾哀求他救岚秋,李慕星根本就看不出他两人那般要好,更何况,从听来的那只言片语中,隐约听出岚秋似乎还是因尚香而死,一滴泪也没掉的尚香,让李慕星感到了震动,如果不是悲恸太深,又何至于连眼泪也掉不出来。
只这么想着,就让李慕星觉着心里一阵揪痛,这样的尚香,让他心疼了,莫名所以的心就疼了,甚至让李慕星害怕起这种感觉来,岚秋的骨灰被收拾好之后,他也不敢再留下来,再多停留一会儿,还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情绪来,只匆匆塞了些银子给尚香,便走了。
李慕星觉得自己这一走,像是在尚香面前的又一次落荒而逃,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尚香面前落荒而逃,却是逃得最不安的一次,这两日他一直心神不宁。想着尚香那张脸,突然发觉,他宁可尚香嗲声嗲气地戏弄他,也不愿看到尚香如此平静的模样,仿佛面前有一泊湖水,尚香正慢慢走向湖心,而他只能在岸上看着,伸手想拉却发现他们离得好远。
李慕星不知道自己想这些做什么,尚香已经不要女儿红了,他也可以再不见他了。可是为什么每次这样一想,他就坐立难安,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想起他与尚香的每一次相见,说过的每一句话,当时曾是厌恶的心情,不知何时已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是那张糊了妆的平静面孔,然后,心又疼了。
「爷……爷……爷!」
钱季礼设讲两句,就见李慕星又走了神,不禁气得差点厥过去,猛一拍桌子,把李慕星再次惊醒过来,尴尬地看了看钱季礼,道:「钱老,今儿……今儿就算了,明天我们再讨论商号里的事情。」
「爷,你这几日可不对劲啊,时不时地就走神,以往可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形……」钱季礼持了持胡子,灵光猛闪,一肚子的气立时没了,笑道:「是了,该不是阮家侄女儿没有一口答应你的提亲,你心里急了吧。」
「提亲?」李慕星早把这档子事忘到天边去了,被钱季礼一提,这才想起来,他赶往本号去的那天,也正是钱老去提亲的那一天,听这话倒似是醉娘没有答应,让李慕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别急,阮家侄女虽说没一口应下,可也没当场拒绝。嘿嘿,我瞅着有戏,定是她女儿家不好意思,缓上几天,我再去说,她准就应了,爷你就等入洞房吧。」钱季礼笑呵呵地拍着胸脯。
「钱老,这事便算了,醉娘是个性高的人,我配她不上呢。」李慕星并无独身的打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亲是早晚得成的,只是这些年的他一忙于生意,二也是没碰着合心合意的,醉娘虽好,只是那性子有些教人吃不清。
「谁说不配,依我看配得很,配得很。」钱季礼又吹起了胡子。
李慕星摇了摇头,没再说话,便出了门。这时候天色尚早,他沿着街走走看看,有卖绸布的地方便停下来问一问摸一摸,上和城的街市极为繁荣,大摊小贩连成了一片,吆喝声也是此起彼落没个消停。
闲闲地逛了两条街,猛见前面阮寡妇正跟一个男人拉拉扯扯。又是这种事,李慕星走过去,正要为阮寡妇出头,那阮寡妇一眼瞥见他,立刻一脚踩在那个男人的脚背上,扑过来抱住李慕星的胳膊,怒气冲冲地瞪着那人道:「登徒子,不要脸,你看好了,姑奶奶我已经有男人了,再敢来骚扰,就到官府去告你。」
李慕星当时就懵了,正想要阮寡妇不可乱说话,那个男人倒是先青了脸,瞅了李慕星一眼,道,「原来是你……阮夫人,你便是要编谎骗人,也说得真些,上回怎不见你说他是你男人?」
李慕星跟那个男人对上正脸,也认了出来,这不就是前些日子调戏醉娘被他出钱请人绑到官府去的人嘛,当下脸也沉了。
「你是哪里来的宵小,三番两次调戏良家妇女,也不觉愧对你这一身人模人样的皮么?快滚,不然再送你进宫府,那地方的牢饭,可不好吃。」
那个男人的扇子在手中一敲,瞅着李慕星道:「长得还不错,可惜,一看就是个软脾性,怎么能配得起阮夫人。」说到这里,看着阮寡妇又笑起来,「阮夫人你人好貌好,又能酿一手好酒,当然是本公子这样的品酒之人才能与你相配,你可得瞅好了,天底下像本公子这样的男人可不好找了。」
「呸!天底下像你这样不要脸死缠烂打的人还真是没有了。慕星已向我提亲,姑奶奶我也应了,下月十八就是黄道吉日,你敢来喝喜酒吗?」敢来,她就拿二十年的女儿红灌死这个登徒子。
男人的脸又青了,看看李慕星,又看看阮寡妇,手里的扇子一开一合,哼了一声道:「下月十八,你们若能成亲,爷这辈子就再不沾一滴酒。」说着,回身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道:「阮夫人,你听我一句,意气用事大是不可,你已错过一回,又何必再错一回。」
阮寡妇脸一白,当年负气嫁给那书生的事,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这时被人挑了出来,她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气极道:「我的事,与你何干,滚……」
那个男人深深地望她一眼,这一回真就再不回头地走了。
「醉娘,你……你这玩笑可开大了。」李慕星直到这时才能插上话来,看看周围一群人带着眼色看他们,他不禁头疼起来,不出半日,整个上和城只怕就都知道他是醉娘的男人,下月十八醉娘就是不嫁他都不成,否则她一个女人家别想再有脸做人了。
阮寡妇这时也发现周围人的眼色,真个连后悔也不能了,恨恨地一跺脚,道:「怎么,娶我你不乐意了?不乐意你让钱老头上我家提亲做什么?」
李慕星这时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只想抽自己一巴掌。是啊,当时他发什么昏,居然同意钱老去提亲?
「你不喜欢我?」看到李慕星这脸色,阮寡妇的脸由白转黑。
「不,也不是……」
李慕星摇摇头,喜欢自是喜欢,可那并非男女之情,然而他还投把话说完,阮寡妇便已是黑脸转红,脸上有了笑容,低下了头道:「那下月十八的日子,你可千万记着了。」说完,便匆匆走了,例是真的有些羞赧了。
李慕星连拒绝的话都没能说出口,站在原地呆了半晌,转过身便往监坊去了。不知为何,他现在,只想找尚香说说话。
南馆里仍就是一派靡音艳舞,拒绝了守门小童的带路,李慕星熟门熟路地往后院去,待他走远了,守在门口的那个名叫小柳儿的小童,神神秘秘地扯着身边的童儿道:「瞅见没,这位爷就是上回给后院的尚香老头儿送酒的那个。」
边上的童儿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你瞎扯,这么上相的一位爷,哪里能瞧上那丑八怪。」
「就是,小柳儿你蒙人也不挑个像的蒙,尽胡说。」
那小柳儿听得他们不信,急了,嗓门儿也高了,道:「是真的,是真的,那酒还是我给送进去的,半道上被喜哥儿瞅见了,拿走了一坛,说是厨房正好没了酒,就拿这酒给白宁相公招待客人了。我没法儿,只好另找了一只坛子,倒了半坛酒,又掺了水才给尚香老头儿送去。啊,对了,前几日点了尚香老头儿牌子的,指不定也是这位爷呢。」
「越说越不像样了,依我看八成是老头儿自己找人点的牌子,好抬一抬他的身价。」
「是呀是呀,自那日有人点了他的牌子后,这两天倒也有些好奇心重的客人招他陪酒说话呢,想来他也是个能说会道的,把这些客人哄得舒舒服服,听说昨儿个还得了几个赏钱,只是……嘿嘿嘿……」到底年纪大了,那些客人可没一个肯睡在他房里的,估摸着等这新鲜劲一过,他又得到处借钱买酒喝了。」
「你才瞎扯,也不想想他哪儿有钱去找人点他自己的牌子……」
几个小童在门边上争论起来,各觉着自己猜得在理,不肯让步,直到又有客人上门,才算停了下来,只是谁也没注意到,他们的争论让街上一个专卖男人药的小贩听去了,那小贩曾见过李慕星,晓得他是上和城有名的商人,隔天与几个狐朋狗友喝酒的时候说了出来,没几日上和城便有了风言风语,这自是后话了。
李慕星现下哪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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