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妹妹去吧。怎么这么大年纪,还像小孩子儿似的。这里我文大哥头生头养的儿子,娶了媳妇来,必比自己女儿还要疼爱,大娘先劝劝她去。”刚说完,忽见一群女眷,拥着新人出迎。只见三蝶儿头上,满排宫花,戴着珠翠钢子,身着八团绣褂,项挂朝珠,脸上的香脂铅粉,带有流泪的痕迹,望见德氏姑嫂自外走来,低头请了个安,转身便走。德氏见此光景,好生难过,当在新亲面前,不便落泪,只得勉强扎住,同了德大舅母走进新房。三蝶儿扯住母亲,先自呜呜的哭个不住,德氏忍着眼泪,婉言开导。三蝶儿不言不语。一昧啼哭。问她什么话,三蝶儿并不答言,仍是抹泪。急得德大舅母满身发燥,急忙与德氏出来,向托氏道:“没什么说的,孩子岁数小,又无能又老实,还得求亲家太太多疼她。我姐姐就放心了。”托氏道:“好亲家太太,姑娘的脾气性格,样样都好。就是她不听话,我心里不痛快,不怕姐姐过意,养儿子不容易,养女儿也不容易。久日以后,就盼他夫妻和睦,咱们两下里就全都喜欢了。”说着,酒筵齐备,请着德氏坐了席。德大舅母不放心,恐怕两造里要闹口舌,随向坐陪的女客,悄悄说道:“一对新人,都是小孩子,按这样年月说,总算难得。”说的那一女眷,不觉笑了。
一时有普津过来,带领新郎官跪地敬酒。德氏坐了一会,望着方才德氏引见的那人,越想越眼生,不知在何处见过面,究竟是什么亲家?遂一面起席,悄悄与旁人打听。旁人都掩口而笑。当在托氏面前,不好直说。托氏亦看出光景,叹了口气道:“亲家太太不用问,这是您亲家老爷老不成气、背我在外间娶的,嫁家姓范,还有个好绰号,叫什么盖九城。因为三月里要娶儿媳妇,不得不早早归家,省得儿媳妇过门耻笑。”说着,向德氏使眼色道:“您瞧这块骨头,孟良怎么盗来着?”德氏扭项一看,见范氏站在一旁,同一个少年男客,指手画脚的又说又笑,德氏哼哼两声,又向托氏说一声好。托氏闹了一楞,诚恐因为此事,不肯答应冰人。随向左右女眷,俯耳唧咕一回,众人皆各点头,先陪着德氏起席,进到屋内笑道:“亲家太太尽管放心。姑娘这里,决不能受气。”瑞氏亦插言道:“什么受气,孩子挺好的,谁敢给她受气,我豁除老命去,合她挤了。”说罢,气昂昂坐在一旁。看那光景,好像因娶范氏,很透生气似的。揪住德氏道:“亲家太太,我怎样疼孙子,怎样的疼孙子媳妇,难道你的女孩儿,不是我的孙女儿吗?”一面说,一面吁吁直喘。德氏笑了笑道:“果然这样,我哪能不放心。不瞒老太太说,我寡妇失倚的,养她这么大,真不容易,”说着双眉竖起,语音渐高。德大舅母一听,好生害怕,惟恐诸事已过,再因小小枝节,生出恶感,随以别的话差了过去。订问托氏,几日回门的话。忽见范氏进来,唤了托氏出去,悄悄问道:“姐姐这样懦弱,太不像话。日后有人家说的,没我们说的。难道您这么大岁数,只听新亲的下马威,我们就没话问她吗?”托氏摇摇手道:“嗳,你不用小心,凡事都有我呢。孩子腼腆,自幼儿怕见生人,所以她才这样。”范氏道:“这可是您说的。既是这样,我就不管了。”说罢,赌气去了。托氏一听此话,不由冒火,惟碍于新亲之前,不便争吵。遂与德氏商量,四天回门。第五日要上坟拜祖。德氏点头答应,起身告辞。
到了回门之前,常斌备了轿车,接取三蝶儿,常禄备了轿车,来接新郎。三蝶儿刚一进门,拉住德氏臂膊放声大哭,德氏亦不禁落泪。想着娇生惯养的女儿,一旦离了亲娘,去作媳妇,实是一件苦事。随用婉言开导说:“大婆疼爱,公公婆婆也疼爱,姑爷又那样老实,人生一世,享福也不过如此。虽有个小叔小姑,毕竟年纪尚小。还让头生头长为长嫂的拔尖儿。常言说:出了门的媳妇,不如闺女。刚进门儿的人,自然显得生疏。等着熟悉几天,也就好了。”说着,又打听她公公婆婆,有无脾气?大婆婆小婆婆,是否和睦?三蝶儿一面落坐,只去擦抹眼泪,并不答言。一时把胸上衣襟,全都湿了。丽格与德大舅母,一面解劝,一面酸心。德氏与常斌母子,亦为滴泪。工夫不大,常禄陪着新郎,自外进来。众人擦了眼泪,迎出阶下。按着通俗礼节,请了作陪的亲友,周旋说话儿。一会酒筵摆齐,让着新郎新妇并肩而坐。男女陪客,即在左右相陪。德氏疼爱女儿,连带亦疼爱女婿。看他一双夫妇,坐在一齐,想着养女一场,盼到与女婿回门,实是喜事。可惜女儿心里有些固执,不然燕尔新婚的女子,不知要怎样的喜欢哩。想到此处,不禁滚下泪来。一面布菜,颤颤巍巍的道:“你们多多和气,白头偕老。”三蝶儿低着头,洒泪不语。德大舅母道:“姑娘吃一点儿,取个吉利。”常禄亦劝道:“妹丈喝点儿酒。”德大舅亦过来道:“富贵有余的,你么吃一片鱼。”说着,把碗里鱼片,挟了一箸子,叫新郎拿过碟儿来。新郎红着脖子,死也不肯抬头,引得丽格等全都笑了。德氏道:“得了,交过规矩,别这样臊皮了。”当下把酒筵撒下,新郎也不知漱口,慌着带了帽子,嘴里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放下一个喜封儿,便向德氏等挨次请安,告辞而去。德氏等送至门外,看着上了车,然后进来。忽屋内丽格嚷道:“姊姊你是怎么了?怎的这么拙呀?”说着,花拉一声,不知倒了什么。德氏等忙的跑入,见丽格按着三蝶儿,两手向怀里乱夺掉上的茶壶茶碗,摔在地上粉碎。德氏等近前一看,只见三蝶儿手里,拿着一把剪子。丽格咬着牙,夺了过去。德氏嗳哟一声,登时倒在地上,背过气去。常斌德大舅母,忙着跑来,大家七手八脚,扶起三蝶儿,过来又赶救德氏。丽格楞在一旁,伸出手来一看,连指上指甲,全都折了。德大舅道:“你们娘儿俩这是怎么回事呢?”丽格摇摇手,咳声叹气道:“嗳哟,老爷子您不用问。”说着,指那剪子道:“您瞧瞧,若非我没有出去,事情就出来啦。”说罢,扭过头去,滴下泪来。半天又哽咽着道:“想也想不到,我姊姊这样糊涂。”德舅爷道:“这都是哪儿说起?千想万想,想不到你这么拙?”三蝶儿坐在炕上,浑身乱颤。头上钿子,连珠翠宫花等物,散落一炕。德大舅母道:“姑娘,你换口气,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尽管说出。平日你最为孝顺,怎么这时候倒糊涂了呢?”一面说,一面抹泪。看着三蝶儿脸上,已如银纸一般,吓得德大舅等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家把德氏拉过来,劝着呷了口糖水。三蝶儿亦长叹一声,渐渐苏醒过来。丽格含着眼泪,走过向三蝶儿道:“姐姐这样心窄,岂不叫姑姑着急吗!”当下你言我语,闹得马仰人翻。问了三蝶儿半日,死活也不肯言事。德氏叹气道:“这是我的命是该着这样急。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儿女长成人,我好享福哇。好,越大越糊涂。出了门子的女儿家,倒反不听话了。不听呢,也罢了,有什么不如心的,至于寻死,是人家儿对不起你呀?是嫁妆对不起你?是妈妈不疼你?对不起你?是哥哥兄弟不睦,对不起你?”说着,泪流满面。自己又叹惜命苦,哭了回丈夫,又哭起爹娘来。数数落落的道:“抛下这苦老婆子,没有人管。儿女这么大,谁又心疼母亲。问问母亲的心,问问母亲的难处呢?”哭得德大舅爷等无不堕泪。一面排解,一面又规劝三蝶儿,叫她赶着收拾,回去要紧。丽格俯在炕上,收抬珠翠,抬头向德大舅母蹙眉,问说这宫花钿子,可怎么收拾好。德大舅母道:“不要紧的,拿去叫你哥哥到街上弄去罢。”说着,三把两把,急将珠翠宫花等物,拿到外间,点手又唤常斌,悄悄嘱咐一香。又叫德氏请出,好再安慰三蝶儿,别叫她回到家去,再行拙事。德氏亦领会其意,随即躲出。不想此时三蝶儿心里又后悔,又害怕。悔的是自己无知,不该这样糊涂。倘真那时死了,岂不把母亲兄弟一齐坑死了吗。事出之后,婆家必不答应。因此成讼,必要刷尸相验。到那时节,岂不把祖上德行,父母家风,全都扫地了吗。想越越后悔,千不该,万不该这们心窄,忘了自己身分。怕的是,自今以后,若把母亲气坏,谁来侍奉?哥哥有差事,兄弟年纪小,虽不致同时急病,想来自今以后,为我必不放心。既不放心,必要常常惦念。我已是出嫁的人,若令母亲惦念,弟兄不放心,自己又居心何忍?倘若今日人事,一被婆婆知道,必向母亲究问。及致不问,日久天长,也必能知道的。那时若知道此事,岂不与两家父母,勾出生分来了么!此时越想越怕,越想越后悔,身上得得乱颤,欲向母亲声述,连嘴唇舌头,俱不听用了。
后见常斌走来,要请母亲出去,急嚷一声道:“奶奶,别走。”伸手抱住德氏,呜呜的哭个不住。德氏推了两掌,问她有什么话,只管明说。三蝶儿哽哽咽咽,说不上来。两手把前胸乱挠,急着嚷道:“奶奶、奶奶,女儿自今以后,决不使母亲着急,再这样胡闹了。”德氏抹着眼泪,少不得谈今虑后,劝解一回。一时常禄回来,说姑爷回到家去,很是喜欢,亲家阿妈,亲家额娘等,都问奶奶的好。又夸赞大正、二正怎样机伶,春霖在学堂念书,怎样进步,一面说,一面见三蝶儿的钿子坏了,又见德氏等肿着眼睛,因问什么事,这样伤心?德氏叹了口气,想着这样麻烦,不便叫儿子着急。随说不为什么,你不用又着急。你妹妹家来,不放心你们合我。她一伤心不要紧,引得一家子全都哭了。常禄听了此话,信以为真,亦不再去问了,只催着三蝶儿梳洗,说现在天己不早,赶着回去要紧。才听亲家额娘说,今日如回去得早,还要借着载钿子,先拜两家儿客呢。说着,帮着德大舅母,收拾宫花钿子等物,催着三蝶儿戴好,又忙着叫母亲换衣裳,笑着嘱咐道:“见了那个娘儿们,您不用多闲话。俗语说看佛敬僧,好罢歹罢,已就是这样亲戚,还有什么可说呢。一来给我妹妹作罪,二来儿女亲家,总是越和睦越好,图什么闹些生分,犯些口舌呢?”德大舅母道:“这事也不怨你奶奶,说亲时候,你也欠慎重。家有这样婆婆,决难有好儿。”常禄叹口气道:“事到而今,也就不用说喽。当初说的时候,不知我亲家阿妈,有这样事。当时也询听过几回,连我普津哥哥都不知道。听说这个娘儿们,叫什么盖九城,娘家姓范,虽不致怎么瞎猜,也是女混混出身,手拉手儿来的。听说在东直门,后海地方,我这位亲家阿妈,看人家放过风筝。不知怎么个缘由……”说到此处,看看母亲脸色又笑道:“好在我妹妹也是出了阁的人了,说也不要紧。横竖这么说罢,常时有普津引线,搭上之后,安排一处地方,就过上日子啦。今因儿媳妇过门,不能不归到家里去。方才我普大哥说,这们进门之后,倒很是安本分,只是她言语举动,有些轻佻,外场其实是精明强干。按着新话儿说,是位极开通极时派的一流人。说话是干干脆脆,极其响亮,行事是样样儿不落场,事事要露露头角。简断截说,就是有点抓尖儿卖快。舅母你想想,咱们是爱亲作亲,当初作亲的时节,望的就是小人,谁管分婆婆好歹呢。“一面说,一面叫三蝶儿挂珠子,紧催着德氏走。随将所备的礼物,送至车上,打发德氏母女上车去了。
这里德大舅母、丽格等,临别哭了一回。又商议单九双九十二天。亲友瞧看的事情,从此两造亲友,互相往来。左不是居家琐碎,不足细述繁文。到了一个月后,三蝶儿回来往家,各处亲友,皆来瞧看。三蝶儿唧唧哝哝,偷向母亲哭道:“起初一过门时,并不见小婆婆怎样。那天她回来说,方自外间回来,撞见二妈气色,很透惊慌。屋里又跑出一个人来,看着后影好似。说着,向耳边悄悄他说了。又大声道:依着她的意思,恨不得即时下手,以雪此耻。当时我吓得直抖擞,好容易好说歹说,死活给拦住了。您瞧有这件事,叫我心里头如何受得下。”说着,抚面大哭,气得德氏半晌说不出话来。当时咬牙切齿,连哭带气的咒骂范氏一番。因恐常禄知道,要闹麻烦,不如权且忍耐,劝着女儿留心,莫令姑老爷生出事来。一为保全名誉,二来儿子儿媳,管不得母亲闲事,事已至此,只好平心静气,但但实实的看着。虽然她外面风流,显着招摇一些。究实事迹上,也未必果然这样。按你们心里平素就看她不尊重,所以处处起疑,亦是常有的事情,何苦这么操心,管这没影儿的瞎事?”一面说,又将今比古,引证些新闻故典,比较与女儿听,免得她忧心害怕,伤了自己身子,弄出家庭笑话来。这一片话,足见德氏苦心,不但疼顾女儿,又恐女儿家里闹出事故来,所以变着方法安慰女儿说,无稽之谈,意气用事,断断是靠不住的。心想这样劝解,以女儿如此颖慧,必可以醒悟的,回到家去,必能规戒丈夫,不致再闹事了。
谁想三月二十七日,正是前文所说,托氏的堂兄家里,接三之日,阿氏坐了一夜,不曾合眼。早间与丈夫春英呕些闲气。早饭以后,随着大婆母托氏,带同小姑子前往堂舅家里去行人情。托氏是好谈好论的人,是日与戚友相会,少不得张长李短,说些琐屑故典。阿氏是未满百日的新妇,既随婆母行情,在座又都是长辈,不能不讲些规矩,重些礼节。抑且阿氏为人,极其温厚,言容举动,又极沉稳,所有在座亲友,人都夸好。有的道:“大姐真有眼睛,怎的这么好的姑娘,被大姐选上了。”有的道:“哥哥嫂嫂都有造化,椿树似的儿子,娶了鲜花似的媳妇。再过个一年二载,不愁抱孙孙了。将来老太太得见四辈重孙,在她老人心里,还不定怎样喜欢哩。”有的道:“娶媳妇难得十全,似乎托大姐的儿妇,又机伶,又稳重,长的好,活计又好,可谓之四德兼全了。”当时你言我语,人都赞美不置。惟托氏听着,因是婆婆身分,虽旁人这样夸赞,然当在自己面前,不能不自作谦辞。俗语说:“自己的女儿贤,人家媳妇好,凡是当婆婆的,都有这宗心理。此时托氏于无心之中,说出几句屈心话,什么不听话咧,起的晚咧,作活计太慢咧,做事太慢咧。这一些话,说是谦逊之意,本是作婆婆苦心,欲在戚友面前,施展当人训子的手段。殊不知这宗谶诮,最容易屈枉人。慢说春阿氏,就便是寻常女子听着也要发火。当时脸色红晕,羞涩得不敢抬头。忽的背后一人,唤着阿氏出去。阿氏一面抹泪,正好借此机会,暂为避去。出至门外一看,此人全身素服,并非别个,正是玉吉。刚刚欲问他从何处来,玉吉请过安道:“姐姐家里人,怎的这般混帐。”说话时声音很高,吓得阿氏惊慌失色,连连摇手,乃惨然流泪道:“兄弟呀,姐姐的命反正是不能久了,这亦是我前生造定的。今生今世才遇见这些磨难。你拿我只当个己死的人罢,千万不要生这愚气。”说到这里,咬定牙根,仰着头,瞪着眼,把热泪忍住。玉吉轻轻顿足道:“姐姐这般懦弱,家里外头都不得安生,还有什么趣味?”阿氏道:“什么趣味不趣味,姐姐人虽活着,心是早已死了。”说罢,面色灰白。玉吉怔了半晌,忽然眉竖眼圆,冷笑一声道:“姐姐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