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回家,一下子楞住了,只见曲胖子逍遥地靠在沙发上,脚光着搁在俺天天吃饭的茶几上,笑吟吟地说:哥哥,我来了。
沉默了一会,俺问:胖子,如今你怎么打算?
曲胖子苦笑一下,说:因为给大波出气,金子上次帮我收拾了庄贲,我跟他说了,让他带话给局长,我不能跟大波分手,这不,好事来了,让我到粤北山区扶贫一年。
俺心里一阵悲凉,该来的果然要来,问:胖子,你准备去了?
曲胖子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去!再说去不去也由不得自己,我就不信,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俺闷头抽烟,心里翻江倒海一般,这么久了,曲胖子鬼鬼祟祟欲言又止,今天终于亮出了答案,可是这个答案,未免太让人感慨万端。
良久,曲胖子迟疑着问:哥哥,你怎么不说话?怎么,你好像不支持我?
俺没有吭声,起身去厨房找了一阵,拿出一瓶五粮液和一碟花生米放到茶几说,说:胖子,这还是你拿来的酒,一直没机会喝,今天咱干一瓶。
曲胖子盯着酒瓶子,眼睛里闪出攫取的光,兴奋地说:哎呀,这好,这好。
家里没有白酒杯,就是普通的玻璃水杯,一人一杯先倒上,跟曲胖子碰了一下,一人下去一大口。暖洋洋的酒意在体内游走发散,俺舒服地叹口气,说:胖子,今天你可给俺出了个大难题,叫哥哥怎么说呢?
曲胖子一梗脖子,说:怎么说,照实说呗,我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思,要不然心里不踏实。
俺字斟句酌地说:胖子,咱们是多年的兄弟,你是俺最好的朋友,论理俺不能不跟你说实话,可是俺得先告诉你两句古话,为啥古话几百年几千年能传到现在?就因为它管用啊,说得在理啊,那些不管用的不在理的,早给人扔到垃圾堆里去了。
曲胖子心急火燎地说:哥哥,你能不能直说啊,是两句什么古话?
俺却不急,消消停停跟曲胖子又碰了杯,浅浅酌了一口,品着酒味说:好,胖子你听着,第一句话,叫疏不间亲,啥意思呢?就是说关系疏远一点的人,不要去说人家关系亲近的人坏话,说了,对人对己都没好处。咱们是兄弟不错,可你跟大波是憋着劲做夫妻的,对你们俩的关系,俺本来不应该说三道四。
曲胖子锁着眉头问:那第二句话话?
俺接着说:第二句话,叫宁拆一座庙,不破一宗亲。拆散人家夫妻,那是缺大德的事啊,你看历来夫妻吵架,没有人劝离婚的,都是往和好了劝,哪怕凑合将就呢,谁也不想缺这个德。
曲胖子眨巴眨巴小眼睛,说:我怎么听着有点糊涂啊,哥哥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好了,管他疏啊亲的庙的,我就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俺举杯说:来来,胖子,喝一口再说。你既然想法定了,何必来找俺?你既然来了,说明你想法还没定啊。你想法没定,俺说的话对你就有影响,就得慎重,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曲胖子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俺撮一粒花生米慢慢嚼着,说:可谁叫咱是兄弟呢,该说的,不该说的,俺今天都说了,事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好吧?
曲胖子说:就这么办,你放开说,我仔细听,饭要自己吃,路要自己走,归根到底怎么办,靠我自己拿主意,我明白。
响晴的天,忽然有些阴阴的,俺到阳台上往远处看,大团大团墨黑的云彩撕卷着压过来,要下雨了,俺对曲胖子说: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
曲胖子接着说: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
说完,两人一齐大笑起来。很多年前,老师在课堂上讲给俺们的断句笑话,至今还深入人心
笑过以后,俺对曲胖子说:胖子,现在开始,俺就是你们局长,你还是曲胖子,咱们推演一下,以后会发生一些什么。
曲胖子楞了一下,说:好,你就是我们局长,我还是我,开始吧。
俺说:很好,小曲,俺现在要去去扶贫一年。
曲胖子满不在乎地说:不就一年吗?我去。
俺说:好,小曲扶贫回来了,俺派你再去援藏三年。
曲胖子稍稍犹豫,然后哈哈大笑:可以啊,三年就三年,我回来了,你老人家退休了。
俺说:本局长虽然退休了,可是在任领导都是俺的僚属故旧,跟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俺很容易就能通过他们继续控制你,问你怕不怕。
曲胖子干脆地说:有理走遍天下,我不怕。
俺说:你不怕,很好,俺让你的顶头上司天天给你穿小鞋,处处跟你为难。
曲胖子慌乱了一下,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跟你耗下去了。
俺说:你很有种,不过这个只是小菜,关键时刻俺会体会一下马王爷的第三只眼,比如考评、晋级、职称评定时,你会发现你总是排在最后边,你成了整个机关的异类。
曲胖子开始咬牙了,说:就算是这样,我也认了,我看你还有什么招数。
俺说:俺这里不用别的招数了,够了。再这么折腾几年,你也四十多岁了,前程无望,现实黯淡,你就开始怨天尤人,消沉堕落,你说,是不是这样?
曲胖子想了一下,无奈地说:就算是吧,无所谓。
俺说:最关键的是,你开始对于大波啧有烦言,你开始吃后悔药,觉得都是她害了你,要不是她,你现在就怎么样怎么样,你说,是不是?
曲胖子面红耳赤,说:是,我会的。
俺说:然后于大波也开始后悔,觉得她连累了你,另外还有一种可能,虽然她人很厚道,说不定也会认为你就是个窝囊废,自己没用还要怪罪别人,总而言之,你们曾经奉为最高准则的爱情,现在开始变味了,你们也许会觉得,当初为了这个所付出的一切,好像有点滑稽,根本就是一场闹剧。你说,是不是?
曲胖子沉默不语,低着头苦思冥想。俺起身走到阳台上,点起眼默默地抽。有时候,说真话是那么困难,而且,你根本拿不准你说的真话会带来什么后果,是不是符合你的初衷。俺有点后悔跟曲胖子讲了真话,不过也许不讲会更后悔?谁知道,讲就讲了吧,如果因此害了朋友,那就算作他跟俺交朋友的代价好了。
曲胖子还在沉思,俺拍拍他的肩膀,说:胖子,俺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放在几个月前,俺二话不说,绝对支持你去扶贫,这一段时间俺的想法好像彻底变了,人生苦短,经不起折腾啊,做个没有个性的人,事事顺势而为多好,非要跟命运斗争,其实是在跟自己斗争啊,斗来斗去,赢,自己苦,输,自己苦。
曲胖子抬头看看俺,眼圈有点红红的,气馁地说:哥哥,按说咱们怕什么,一穷二白来的广州,大不了再光屁股回去,吃鱼翅吃红薯,还不是那么回事,可现在我心里,就是割舍不下大波,照你刚才说的,不管我怎么努力,对她都是伤害,早晚的事,我不服啊!
俺把瓶里的酒平均倒进两人的杯子,说:来,喝一口。……胖子,这不怪你,要怪还得怪命,它给你设了个圈套,诱着你进来,然后一收,你就跑不掉了,认命不认命只是个态度,结果已经定了。
曲胖子说:哥哥,依你说我就听了局长的?
俺摇摇头,说:胖子,俺什么时候这样说了?俺就是把情况跟你摆了摆,你刚才也说了,饭要自己吃,路要自己走,归根到底怎么办,靠你自己拿主意。
曲胖子喟然一声长叹,又把手伸向酒杯。
又喝了一阵,曲胖子情绪略略稳定了一些,俺一五一十跟他说了老A跟俺谈判的事,当然,把中间比较香艳的部分作了适当删节,曲胖子还是来了兴趣,笑嘻嘻地问:老A光跟你提条件,有什么回报没有?你们俩该不会实弹演习了一场吧?
俺把酒杯一墩,说:你这个胖子,不知道的不要乱猜好不好!当时那个情形,只有鸡飞狗跳,哪有颠鸾倒凤。
曲胖子嘿嘿笑着说:谁知道,三更半夜关起门,能干出什么好事。
俺到底有点心虚,岔开话题说:胖子,俺当时迫于形势答应她了,要不要帮她说话呢?俺跟老谢最近关系不太和睦啊。
曲胖子说:要我说,你就帮她一次,出了这个事,总要有人担责任,她没事了,庄贲责任就大点,我只恨庄贲,对她其实倒没什么。
俺冲曲胖子挑起大拇哥,说:胖子,当了老总,水平也见长啊,擒贼擒王,矛头要对准庄贲,老A确实跟咱们没多大仇恨。
曲胖子问:你刚才说,跟老谢关系不和睦,是怎么回事?
这下轮到俺唉声叹气了,愤愤地说:老谢找俺摊牌了,他们两夫妇要送小谢出国,不准俺跟小谢谈恋爱。
曲胖子一听,却哈哈笑起来,说:我以为世上数我最惨,没想到哥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才像兄弟嘛,同甘苦共患难。
俺觉得曲胖子这话听着刺耳,要损他两句,想想算了,都不容易,让他找点心里平衡好了,就说:胖子,你比俺强啊,你这事,起码进退取舍在你,俺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看小谢的意思,自己也是想出国奔个前程。
曲胖子一拍大腿说:哥哥,我出个主意,干脆你也一起出国,不就皆大欢喜了?
俺懒洋洋地说:一起出国?你说的容易,能出咱早八辈子就出去了,还等到现在?天都亮了才摸着枕头。你以为这事吹口气就得啊?钱上哪里找?老爹老娘谁管?要这么说,你干脆辞职,别干这个鸟副总了,你们局长鞭长莫及,能拿你怎么样?你辞吗?
这下又弄得曲胖子黯然销魂,闷闷地说:说说容易,真辞职了,我能去哪里?当初还不是走投无路才考了这个公务员。好不容易熬出点样子,唉。
俺看曲胖子实在难为情,说:别扯淡了咱们,差不多到饭点了,下去吃个大排档,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走吧。
曲胖子想了一下,说:不行,我得抓紧时间找大波谈谈,这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总要跟她交个底,一起商量商量,我还是找她一起吃晚饭吧。
正要说什么,手机响了,又是老A,俺心里一惊,这肥婆娘又要出什么妖蛾子?按下接听键,只听老A说:砖经理,你答应我传的话,转告谢书记了吗?
俺说:哪有那么快,俺也得找个机会吧?还没见到老……谢书记呢。
老A说:你可要抓紧,明天可能就要开党委会讨论,别怪我罗索,耽误了我的事,大家就都不好看了。
俺跟她往远处扯,说:你又不是党委委员,党委开会,你说开就开啊。
老A不耐烦地说:张总说的,可以了吗?
俺一时无话可说,迟疑了一会,说:好吧,今晚俺去找谢书记,你也别怪俺罗索,俺只管带话,成不成俺不负责。
老A说:谢书记大事不糊涂,你把话带到,没有不成的。
懒得跟她多说,收线。曲胖子已经收拾好随身物品,走到门口说:我去了哥哥。
俺叫住曲胖子,说:胖子,哥哥得问你个事。
曲胖子说:问吧,只要我知道。
俺说:好久没见你带大波过来了,你们这干柴烈火的,难道就一直闲着?
曲胖子虽然脸皮厚,还是红了脸,扭捏着说:实话跟你说吧哥哥,我看小谢对俺总是不冷不热的,会不会是嫌我们来碍事啊?这段时间,俺们一直打游击,环境艰苦点不怕,革命斗争不能停啊。
俺心里咯噔一下,想想还真是,小谢似乎是有点烦曲胖子,赶紧说:胖子,你可别多心,不会有的事,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咱们兄弟谁跟谁啊。
曲胖子又嘻嘻哈哈起来,说:我心里有数,走了,哥哥。
送走曲胖子,一个人发了一会呆,心里一万个不愿意给老谢打电话。本来就为了小谢的事弄得疙疙瘩瘩,再把老A搅和进来,老谢会怎么想俺?俺跟老A究竟是什么关系?
手机捏在手上,翻来覆去玩了一阵,还是举棋不定,一点吃晚饭的心都没有。忽然想起邝小兰住院,小谢去帮忙照顾,那老谢在哪里?说不定也在医院。干脆,先去医院探探风声再说。
给小谢打电话,果然她正在医院,问明地方,随便买点水果,打个的士,不消一刻钟就赶到。推门进去,居然老谢一家都围坐在床边,气愤似乎挺严肃。挨个打了招呼,跟邝小兰不痛不痒客套了几句,她似乎伤情并不严重,只是脸色苍白些,无精打采的。
谢太太起身拎了只汤煲说:小砖你慢坐,我是来送饭的,该回去了。
俺给小谢递了个眼色,说:阿姨俺送送你。
小谢会意,也跟了出来。在楼下送走谢太太,俺问小谢:到底怎么回事?
小谢郁闷地说:庄贲这个人太不是东西了,他出了那种丑事,小兰姐在家里说他几句,他不但没有一点认错悔改的意思,还动手打了小兰姐。
俺说:邝小兰好像没什么大事嘛,倒把你折腾得眼圈都黑了。
小谢看看俺,神情舒展了一点,说:伤倒是不重,软组织挫伤,还有点皮外伤。刚才我们都在劝小兰姐,趁这次机会赶紧离婚了,这样下去简直是噩梦。
俺问:邝小兰什么态度?
小谢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说:她还在动摇,担心着担心那的。
俺呵呵笑了,说:真是那什么不急什么急,人家苦主都无所谓,你们起什么哄啊。
小谢有点生气,说:她怎么不急?我看她是习惯了,原来有绳子栓着跑不掉,现在绳子松了,还是不敢跑。
俺拉住小谢,说:不管她,来,亲一个。
小谢拿手推拒着,说:没一点正经,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人来人往的。
俺笑起来,说:换个地方就正经了?行,你说去哪里吧。
小谢又羞又气,说:再这样不理你了。
俺很开心地笑了一会,说:要不这样,你还回去继续你的光荣使命,顺便请你爸下来,俺有话跟他说。
小谢怀疑地说:有什么话说啊?先跟我说说。
俺趁她不备,到底凑到脸上亲了一下,说:公司的事,跟你说你也不爱听,赶紧上去吧。
不等俺说完,小谢已经受惊的兔子般跑走了,旁边几个散步的病号,都把目光投向俺这里。俺走到树荫里,点支烟慢慢抽着等老谢。
四下看看,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仰脸想了一阵,明白了,这不就是庄贲跟邹大稳PK以后住的医院嘛,怪不得总觉得眼熟。庄家人真是跟这里有缘啊,走马灯一样来来来去去。
正咧嘴傻笑着,老谢已经站在面前,不冷不热地看着俺,说:小砖,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俺知道老谢眼里不揉沙子,当下不敢造次,如实把周六晚上老A的表现说了一遍,当然,跟老谢说的是洁本,老谢这人捉奸有年,万一知道俺跟老A黑灯瞎火地抱作一团,估计没俺的好果子吃。
老谢听完,一言不发。俺瞥见附近石凳上两个人离去,指着说:谢书记,过去坐下说话?
老谢摆摆手,说:就这里站一会吧,坐得困了,给我支烟,我烟落上边了,病房不给抽烟,这憋得我难受。
俺给老谢上烟点火,自己也点上一支,问:谢书记,你到底什么看法?老A今晚肯定会打电话追问俺的,俺算是怕了她,惹不起呀。
老谢沉吟不语,一明一灭的烟头映出他黑脸上的皱纹,像极了一尊石金刚。俺眼巴巴地看着老谢,生怕他不答应,一支烟抽完,老谢把烟头狠狠摔到草地上,说:呸!
俺觉得头轰地一声,心想完了,老谢这头犟驴要是认起死理,谁也拦他不住。这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