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太太大概没想到俺会这样单刀直入,顿了一会,说:这事得等老谢回来,慢慢商量吧。
小谢从房间出来,探头在餐桌上看了一遍,说:我刚才没吃饱,现在又有点饿了。
小谢拿了碗,从俺碗里分出一半,挨着俺坐下又吃起来。
援军一到,俺不由士气大振,吟咏起老家的俗谚:一头猪,不吃糠,两头猪,吃得香。
小谢在桌子底下掐了俺一把,俺大叫:你干吗掐俺?
谢太太收起自己的碗筷,起身说:小砖你们吃吧,我下午还有麻局,不陪你了。
长假第五天,小谢没有来找俺,只来了一条短信:陪妈妈逛街,你好好休息。
那就好好休息吧,玩了这几天,真比上班还累。倒头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夏日漫长的午后属于蝉噪和鸟鸣,偶尔的轻风摆动树叶,明亮的阳光就闪烁着拂过厚重的窗帘,于是人愈发地懒惰了。
反侧着,点起一支烟,脑子还沉醉在刚刚苏醒的懵懂中,时间却早飞过了清晨的领地,仿佛正是俺目下生活的写照,年少时的猖狂和纯情犹在,人生却已迫近而立,如此漫长又如此倏忽的三十年!
似乎很多年来,俺已没有这么肉麻地脆弱过,艰难和磨砺让人坚强,顺意和温情却往往让人徊徨。这么说,俺毕竟离幸福近了一些,就像窗外的阳光,设若顺手一抓,就会盈盈满握。
几星火烫的烟灰落在光裸的胸膛上,破坏了俺幽雅的冥想。俺忽地折起身,抖落烟灰,顺口奉送一个字:靠!
手机响了,李秃子热情得有点过火的声音:老弟,你总算接电话了,找你一天了。
俺受不了李秃子那腻人的强调,说:大热天的,不找个两块地方卧着,找俺干毬!
李秃子却一点不受打击,照样乐呵呵的:老弟,不是说好了我请客的嘛,你怎么贵人多忘事啊?
俺说:俺没忘,俺记得你还说过,俺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李秃子说:没错没错,那你说你哪里吧,就今天晚上怎么样?
俺想为难一下李秃子,故意拣了个俺认为最贵的所在:新荔枝湾,凑合还能去吧。
没想到李秃子乐了:嘿,真是那个什么,英雄所见略同,庄贲也挑的这个地方。
俺觉得有点不对劲,问:老李,到底是你还是庄贲请客?
李秃子尴尬地笑了两声,说:都一样,都一样,只要你们赏光,我的心意就到了。
俺就知道,借李秃子十个胆,他也不敢到新荔枝湾那样的地方显摆,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熬过来,靠的就是一个谨慎小心,别看平时装得窝囊废一个,干起活那个细致周到,那真和大姑娘绣花有一比。
俺问:还请了谁?
李秃子说:还有郑君,就咱们四个整几杯,没问题吧?
俺说:行吧,也不好太拂你们的美意,车到小区门口,打电话俺就出去。
李秃子说:怎么,还得到家门口接啊?
俺说:老李,俺这是成全你,请客吃饭是大事,总要做得象个综合部经理的样子嘛,再说了,公家的车,公家的油,你轰一脚油门就到,至于跟俺罗索这么多?
出乎意料的是,晚上来接俺的不是公司的车,却是庄贲开了自己的白色本田,李秃子和郑君已经在车上。
一路无话,车迤逦上了二沙岛,停在新荔枝湾颇具古典色彩的门前。这地方俺两年前参加客户接待来过一次,必须给它一个三字经,一盘牛肉炒一炒也要三百多,俺李秃子的算法,打一次波都有多。那一顿饭吃掉的相当于俺小半年工资,虽说不用俺埋单,也不是不心疼的。
论起吃喝玩乐,公司里非庄贲不足称第一,全广州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没有他不敢花的钱。一句话,工作需要,接待也是生产力。有张总这一支笔给他保驾护航,他的胆子自然越撑越大。一次喝酒时听财务部一个毛孩子讲,庄贲一年报的吃喝嫖赌帐,用A4纸打印出明细,够他自己里外全新做一套衣服。年轻人不知道深浅,喝点酒啥话都敢说,也不看看在座的都是哪路神仙,俺当即举杯敬他,把他后半截话生生堵了回去。饶是如此,没过多久,小兄弟就给发配到仓库当保管员去了,如今跟小谢还是同事。
庄贲非常殷勤,对郑君也是拉手拍肩的亲热。一个丰姿绰约的部长迎上来,操着职业性的嗲声说:庄总,好久不来,以为你把我都忘了呢。
俺听着就有点泛恶心,暗想:姑娘,你开馆子还是开窑子?
庄贲却不跟她穷逗,正儿八经说:给你介绍一下,都是我今天请的贵客,这是砖哥……这是李经理……这位帅哥,是跟我拍档的郑经理。
就在一楼找了包间,虽然小一点,但是难得装修古雅简洁,喝酒都爽利一点。庄贲抢先坐了主人位,拉俺坐了主宾位,俺本来想让郑君挨着庄贲坐,结果李秃子已屁股坐了下去,看来是想跟庄贲亲近亲近,郑君自然挨着俺坐下。
庄贲问:老弟,想吃什么?酒我带来了,两瓶茅台,不够再拿。
俺说:吃啥不吃啥有毬要紧,今天咱四个能坐一起,历史上第一次吧?好好喝喝酒说说话。
庄贲说:好,老弟爽快,那我就作主点了。
既来了这里,点什么都不会太难吃,俺乐得不操那份心。扭头对郑君说:老庄五大强项,吃喝嫖赌抽,今天咱们放开吃喝抽,嫖赌留给老庄自己过瘾。
庄贲嘴里说这菜名,眼睛盯着部长的奶子,耳朵还听着旁边的动静,说:老弟你这样说可不对,你不了解我。
俺说:老庄,不要当面不认帐,这五项哪一项你都可以当教练。
庄贲笑着说:你说得不全面,我是十大强项,别漏了后面的啊。
李秃子说:我给老庄说全了吧,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
四个人都笑了起来。俺隐约听到庄贲已经点了鱼翅,最后又点燕窝,虽说是吃公家的,自己也不用担干系,终究于心不忍,就说:算了老庄,那燕窝女人温补的东西,男人吃了娘娘腔,咱们别吃了。
庄贲看来有心凑俺的趣,从善如流地取消了燕窝。点菜已毕,庄贲吩咐起菜,然后从包里拿出极品云烟,先递给俺一支,然后是李秃子,到了郑君,郑君说不会,庄贲说:抽烟哪有会不会的?跟搞女人一样,谁都会,说不会那是不想。
郑君给说得微微脸红,俺说:郑君,抽着玩嘛,你今后跟着老庄做事,可不能跟在机关一样,该学的都得学。
郑君这才接过烟,李秃子给一一点上,说:跟着老庄就是爽快,干什么都有气派。
俺悄悄白了李秃子一眼,没说话,庄贲确谦虚地说:自己兄弟在一起不爽快,跟谁还能爽快?
郑君生硬地夹着烟不往嘴上放,听了庄贲的话一皱眉头,俺怕他犯了书呆子气,赶紧扯起假期游玩见闻,庄贲也说些工地上的情况,气氛渐渐融洽起来。
头一道冷拼上来,庄贲举杯说:我出去几天,你们留在家的都升了,我亏啊,不过都是自己兄弟,亏我也认了,敬三位一杯,衷心祝贺。
第二道菜刚上来,头三杯都已经喝干。俺虽然坐了主宾位,还是要给李秃子一个面子,放下筷子说:老李,老庄忽悠完了,该你了。
李秃子端起杯子说:我这个鸟综合部是给你们服务的,我能姨太太扶正,全靠你们支持,老庄张总那里没少给我美言,都在酒里了,先干为敬。
略停了一会,等大伙吃几口菜,俺也举杯:没毬啥好说的,俺这人往酒桌上一坐,想的就是一个字,喝,谁不喝,乌龟缩脑壳,谁不喝,上床靠伟哥,谁不喝,领导不待见,谁不喝,炒股亏得多……
俺一套祝酒辞还没说完,三个人都急急干了,俺接着往下说:老婆要哄,领导要骗,喝酒不碰,再来一遍,你们乱喝,不算!
俺叫服务员给他们满上,挨个碰了一遍,自己吧唧喝了。李秃子还在嘟嘟囔囔,庄贲说:怪咱们自己,不碰杯就喝,人家不认帐也有理,喝吧。
郑君脸已经红了,说:我今天来是跟着几位大哥长见识,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我敬一杯。
至此,规定动作算是结束,下面自由发挥。李秃子得留着开车,郑君不能喝,看来今天的主攻目标只能是庄贲了。
俺说:老庄,你这回出去一趟,辛苦了,身子都淘虚了,今天照顾你,喝到这儿,不跟你喝了。
庄贲急了:你这是什么话?谁虚还不一定呢,来,满上,咱俩喝个好事成双。
李秃子外憨内奸,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也是拼命找着由头不停地跟庄贲喝。郑君有点搞不清路数,不去热合庄贲,非要跟俺多喝几杯。俺只好点破他:郑君,你的命令也下来了,过罢节就是老庄的副手了,赶紧的,跟老庄多喝两杯,要不然真功夫他不传你。
郑君极聪明的人,只是没经过这种起哄架秧子的场合,一点就透亮了,举杯对庄贲说:庄经理,我到机关两年,业务都荒废了,以后就是小徒弟,还得庄经理多带带。
庄贲场面上却不马虎,拉了郑君的手腕说:你跟老砖是兄弟,以后跟我也是兄弟了,加上老李,咱们几个齐心协力,还怕什么事做不来?以后要你支持的地方多着呢,这一杯咱们互敬。
正喝得乱哄哄的,听到门外有人支吾不清地说:金子,我不走,你别拉我,我还要喝。
我怕自己喝了酒听错,到门口挑开一点帘缝看,却不是曲胖子是谁。
挑帘望去,只见曲胖子面红耳赤,脚步歪斜,金子吃力地架着他,正蹒跚而行。
俺出门一步,说道:金子,这是怎么了?
金子一看是俺,高兴地说:砖哥,曲哥喝多了,要上洗手间,我看八成要吐。
曲胖子也乐了:嘿,哥哥,我,我认识你,咱们,喝过,喝过。
俺看他已经高了,对金子说:辛苦你了金子,俺这里还有客人要招呼,你带他去洗手间,然后到大堂找个沙发休息一会,我等下去找你们。
金子说声好,架着曲胖子去了,曲胖子兀自喊着:哥哥,你别走,咱俩,咱俩再喝几杯。
回去房间,庄贲问:老砖,碰到熟人了?
俺含糊答应一声:一个朋友,打了个招呼。
郑君正在敬李秃子酒,给李秃子拉住手,说个没完。
从热火朝天的酒桌出去,到冷冷清清的外面,不过片时,忽然觉得心情有些灰暗,脑子里跳出一句词: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
庄贲关切地问:怎么老砖,不舒服么?来,喝杯热茶。
俺点手敲桌,谢过庄贲倒茶,黯然说:咱们今天这一聚,不易啊。
郑君何李秃子也喝了杯中酒,坐下听俺说话。
俺接着说:咱们四个,年龄以老李最大,职务是老庄最高,虽说蛇有蛇路虫有虫路,毕竟都是辛苦打拼出来,今晚兴高采烈喝酒,往前想想,谁不是一肚子委屈,两肩膀风霜,说句不中听的,除了老李,咱三个都算是顺风顺水的,花无百日红啊,谁能担保今后没有个山高水低?不图今日之欢,只愿来日方长,来,咱们一起喝一个。
四个杯子一碰,各自满饮,却无人吭声,都瞪大眼睛看着俺。俺叹口气,又说:酒多了话也多,兄弟几个莫怪,以前互相之间磕磕碰碰都有过,今天实实在在喝一场,痛痛快快唠几句,这样可好?
众人轰然称是,庄贲说:酒咱们总量控制,就这两瓶了,话放开说,难得有机会交交心。
郑君先笑了:我怎么觉得有点象党委的民主生活会了?
俺也笑了:咱们只说真话,不批评,也不自我批评,我先抛砖引玉。
李秃子举起杯子:来,喝一个,看老砖抛什么砖出来。
喝罢,俺坐下说:中国十几亿人,其实认真归归类,也不过几十上百,所以老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咱公司千多号人,基本上也把全中国人的品类占全了,公司就是个小社会,俺想咱们四个呢,基本上各是一类,不是三个代表,咱就算四个代表吧。
大家都笑了,催着说:说说,看咱们是哪四个代表。
俺喝口茶,接着说:咱们四个,大小都算兵头将尾了,能从这千多号人里边混出来,都不是贸然,俺一个一个说,说得不对包涵一点。先说老庄吧,你老哥多年来一直是风云人物,咱每人都贴个标签吧,你就是才干,里里外外吃得开,大事小事摆得平,这就是安邦定国之道,这里头有真才实干,所以,你老哥是实力派,谁上台都得用你,谁用你你给谁卖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公鸡母鸡放出来斗斗,你老哥瓶的是才干。
庄贲举杯跟俺一碰,各自喝了,庄贲说:老弟你说的都是好听的,我想听听底下不好听的。
俺心想:笼统而言,人有君子小人之分野,你庄贲是个小人呐,君子未必有才,凡小人必有才,德才兼备是目下选人用人的口号,也是立身处世的自保之道,强逞才干,不知修德,早晚是死路一条啊。
这些话却无论如何不能说出来,俺只好说:老庄非要问,俺就送你两句话,快马加鞭,须防坎坷,眼前有路,要想回头。
庄贲沉思有顷,自饮一杯道:领教了,我喝一杯,谢老弟直言。
李秃子在旁边早叫起来:砖老弟,该说说我了,你尽管实话实说。
俺伸手想摸烟,李秃子拿了庄贲的极品云烟递过来,俺借花献佛,给没人派了一支,点上说:老李是公司的老臣子了,说到资格,比好几个公司领导还要老,可是资历这东西,别人认就有用,不认就是废纸一张,论学历,你当兵出身,论背景,你没有靠山,论长相,嘿嘿,老弟俺就不说了,你自己回去照镜子,可是你老李到底上来了,凭的是什么?两个字:踏实。别看你老李外表大大咧咧,像个马大哈,其实干活细到俺都佩服,别的不说,咱公司谁上班最早?老李,天天风雨无阻,上班前就把公司大楼巡视一遍,哪里有问题,哪里靠得住,心里一清二楚,就这份恒心,有几个人能做到?
李秃子哈哈笑着说:我这是笨鸟先飞,咱人笨,就勤快点,不勤快也不行,你不说,我都不知道这还是优点?
俺正色道:为人所不能为,这就是优点,说句见外的话,你老李这么多年在综合部,不是所有领导都喜欢的呀,综合部经理,要是不如领导的意,有几个能混下去的?你老李为什么能混下去?自己想想吧。
李秃子也喝了一杯:行,回头我再想,先喝了这一杯,不能让你小砖白说。
俺这里一头说,发现郑君一直在认真听,这时开口道:砖哥好像算命先生啊,一言之下,生死贵贱立判,我都有点怕了。
俺扭头向郑君道:俺不算命,人的命在自己手上捏着,要旁人算什么?俺是说因果,好比你郑君,优秀是不用说了,各方面都不错,可是反过来说,各方面都有比你强的人,不谦虚地说,老庄、老李加上俺,都有你不及之处,那你靠什么立足?
郑君想了一下说:刚才你说庄经理和李经理的时候,我就在想我自己,没想出什么东西呀,或许是运气吧?
俺说:世上事,哪有那么多运气,有果必有因,你最大的长处就是人品,做一个让人靠得住信得过的人,对自己不会有坏处的,不要随便修改自己,一个人的形象就是各人品牌,要是自己坏了自己的品牌,那真是划不来,所以西子尽可捧心,东施不必效颦,你一点就透的人,俺不多说了。
郑君自饮一杯,说:庄经理、李经理立的规矩,我不敢破。
然后三人一齐看俺,见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