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赶着大船,见了将军,原来是一团好意。
只因舒娘子赋性坚贞,打发儿子去后,就关上舱门,一索吊死。众丫鬟推门不进,知道必有缘故,就报与将军知道。将军劈开舱门,只见这位夫人已做了梁上之鬼。将军怜惜不已,叫人解去索子,放下地来,取续命丹一粒,塞人口中,用滚汤灌下。也是她大限未终,不该就死,一连灌上几口,就苏醒转来。
将军问她道:“你寻死之意,无非是爱惜儿子,又舍不得前夫,故用这条短计。我起先问你,原有个开笼放鹤之心,你又不肯直说,故意把巧言复我。到如今首鼠两端,是何道理?”
舒娘子道:“今日之事,已定于数载之前。当日分别之时,曾与丈夫讲过,说:‘遭瑕被玷之余,决无面目相见;侥幸存孤之后,有死而已。’老爷不信,只叫他上来问就是了。”将军道:“若果然如此,竟是个忍辱存孤的节妇了。我做英雄豪杰的人,哪里讨不出妇女,定要留个节妇为妻?我如今唤他转来,使你母子夫妻同归一处,你心下何如?”舒娘子道:“有话在先,决不做腆颜之事,只求一死,以盖前羞。”将军道:“你如今死过一次,也可为不食前言了。少刻前夫到了,我自然替你表白。”此时见舒秀才走到,就把他妻子忍辱存孤、事终死节的话,细细述了一遍,又道:“今日从你回去,是我的好意,并不是她的初心。你如今回去,倒是说前妻已死,重娶了一位佳人,好替她起个节妇牌坊,留名后世罢了!”说完这些话就别拨一只大船,把她所穿的衣服、所用的器皿,尽数搬过船去,做了赠嫁的奁资。这夫妻二人与那三尺之童,一齐拜谢恩人,感颂不遑,继之以泣。
这场义举是鼎革以来第一件可传之事,但恨将军的姓名查访未确,不敢擅书,仅以“将军”二字概之而已。
生我楼
第一回 破常戒造屋生儿 插奇标卖身作父
词云:
千年劫,偏自我生逢。国破家亡身又辱,不教一事不成空。
极狠是天公!差一念,悔杀也无功。青冢魂多难觅取,黄泉路窄易相逢。难禁面皮红!
右调《望江南》
此词乃闯贼南来之际,有人在大路之旁拾得漳烟少许,此词录于片纸,即闯贼包烟之物也。拾得之人不解文义,仅谓残篇断幅而已。再传而至文人之手,始知为才妇被掳,自悔失身,欲求一死,又虑有腆面目,难见地下之人,进退两难,存亡交阻,故有此悲愤流连之作。玩第二句,有“国破家亡”一语,不仅是庶民之妻,公卿士大夫之妾,所谓“黄泉路窄易相逢”者,定是个有家有国的人主。彼时京师未破,料不是先帝所幸之人,非藩王之妃即宗室之妇也。贵胄若此,其他可知。能诗善赋,通文达理者若此,其他又可知。所以论人于丧乱之世,要与寻常的论法不同,略其迹而原其心,苟有寸长可取,留心世教者,就不忍一概置之。古语云:“立法不可不严,行法不可不耍”古人既有诛心之法,今人就该有原心之条。迹似忠良而心同奸佞,既蒙贬斥于《春秋》;身居异地而心系所天,宜见褒扬于末世。
诚以古人所重,在此不在彼也。此妇既遭污辱,宜乎背义忘恩,置既死之人于不问矣;犹能慷慨悲歌,形于笔墨,亦当在可原可赦之条,不得与寻常失节之妇同日而语也。
此段议论,与后面所说之事不甚相关,为什么叙作引子?
只因前后二楼都是说被掳之事,要使观者稍抑其心,勿施责备之论耳。从来鼎革之世,有一番乱离,就有一番会合。乱离是桩苦事,反有因此得福,不是逢所未逢,就是遇所欲遇者。造物之巧于作缘,往往如此。
却说宋朝末年,湖广郧阳府竹山县有个乡间财主,姓尹名厚。他家屡代务农,力崇俭朴,家资满万,都是气力上挣出来,口舌上省下来的。娶妻庞氏,亦系庄家之女,缟衣布裙,躬亲杵臼。这一对勤俭夫妻,虽然不务奢华,不喜炫耀,究竟他过的日子比别家不同,到底是丰衣足食。莫说别样,就是所住的房产,也另是一种气概。《四书》上有两句云:“富润屋,德润身。”这个“润”字,从来读书之人都不得其解。不必定是起楼造屋,使他焕然一新,方才叫做润泽;就是荒园一所,茅屋几间,但使富人住了,就有一种旺气。此乃时运使然,有莫之为而为者。
若说润屋的“润”字是兴工动作粉饰出来的,则是润身的“润”字也要改头换面,另造一副形骇,方才叫做润身;把正心诚意的工夫反认做穿眼凿眉的学问了,如何使得!尹厚做了一世财主,不曾兴工动作。只因婚娶以后再不宜男,知道是阳宅不利,就于祖屋之外另起一座小楼。同乡之人都当面笑他,道:“盈千满万的财主,不起大门大面,蓄了几年的精力,只造得小楼三间,该替你上个徽号,叫做‘尹小楼’才是。”尹厚闻之甚喜,就拿来做了表德。
自从起楼之后,夫妻两口搬进去做了卧房,就忽然怀起孕来。等到十月满足,恰好生出个孩子,取名叫做楼生。相貌魁然,易长易大,只可惜肾囊里面止得一个肾子。小楼闻得人说,独卵的男人不会生育,将来未必有孙,且保了一代再处。不想到三四岁上,随着几个孩童出去嬉耍,晚上回来,不见了一个,恰好是这位财主公郎。彼时正在虎灾,人口猪羊时常有失脱,寻了几日不见,知道落于虎口,夫妻两个几不欲生。起先只愁第二代,谁想命轻福薄,一代也不能保全。劝他的道:“少年妇人只愁不破腹,生过一胎就是熟胎了,哪怕不会再生?”小楼夫妇道;“也说得是。”从此以后,就愈敦夫妇之好,终日养锐蓄精,只以造人为事。谁想从三十岁造起,造到五十之外,行了三百余次的月经,倒下了三千多次的人种,粒粒都下在空处,不曾有半点收成。
小楼又是惜福的人,但有人劝他娶妾,就高声念起佛来,说:“这句话头,只消口讲一讲就要折了冥福,何况认真去做,有个不伤阴德之理!”所以到了半百之年,依旧是夫妻两口,并无后代。亲戚朋友个个劝他立嗣。尹小楼道:“立后承先,不是一桩小事,全要付得其人。我看眼睛面前没有这个有福的孩子,况且平空白地把万金的产业送他,也要在平日之间有些情意到我,我心上爱他不过,只当酬恩报德一般,明日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懊悔。若还不论有情没情,可托不可托,见了孩子就想立嗣,在生的时节,他要得我家产,自然假意奉承,亲爷亲娘叫不住口;一到死后,我自我,他自他,哪有什么关涉?还有继父未亡,嗣子已立,‘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倒要胁制爷娘,欺他没儿没女,又摇动我不得,要逼他早死一日,早做一日家主公的,这也是立嗣之家常有的事。我这份家私,是血汗上挣来的,不肯白白送与人。要等个有情有义的儿子,未曾立嗣之先,倒要受他些恩惠,使我心安意肯,然后把恩惠加他。别个将本求利,我要人将利来换本,做桩不折便宜的事与列位看一看,何如?”众人不解其故,都说他是迂谈。
一日,与庞氏商议道:“同乡之人知道我家私富厚,哪一个不想立嗣?见我发了这段议论,少不得有垂钩下饵的人把假情假意来骗我。不如离了故乡,走去周游列国,要在萍水相逢之际,试人的情意出来。万一遇着个有福之人,肯把真心向我,我就领他回来,立为后嗣,何等不好!”庞氏道:“极讲得是。”
就收拾了行李,打发丈夫起身。
小楼出门之后,另是一种打扮:换了破衣旧帽,穿着苎袜芒鞋,使人看了,竟像个卑田院的老子、养济院的后生,只少得一根拐捧,也是将来必有的家私。这也罢了,又在帽檐之上插着一根草标,装做个卖身的模样。人问他道:“你有了这一把年纪,也是大半截下土的人了,还有什么用处,思想要卖身?看你这个光景,又不像以下之人,他买你回去,还是为奴作仆的好,还是为师作傅的好?”小楼道:“我的年纪果然老了,原没有一毫用处,又是做大惯了的人,为奴做仆又不合,为师作傅又无能。要寻一位没爷没娘的财主,卖与他做个继父,拚得费些心力,替他管管家私,图一个养老送终,这才是我的心事。”问的人听了,都说是油嘴话,没有一个理他。他见口里说来没人肯信,就买一张绵纸,褙做三四层,写上几行大字,做个卖身为父的招牌。其字云:年老无儿,自卖与人作父,只取身价十两。愿者即日成交,并无后悔。
每到一处,就捏在手中,在街上走来走去。有时走得脚酸,就盘膝坐下,把招牌挂在胸前,与和尚募缘的相似。众人见了,笑个不住,骂个不了,都说是丧心病狂的人。
小楼随人笑骂,再不改常,终日穿州撞府,涉水登山,定要寻着个买者才祝要问他寻到几时方才遇着受主,只在下回开卷就见。
第二回 十两奉严亲本钱有限 万金酬孝子利息无穷
尹小楼捏了那张招帖,走过无数地方,不知笑歪了几干几万张嘴。忽然遇着个奇人,竟在众人笑骂之时成了这宗交易。
俗语四句道得好:
弯刀撞着瓢切菜,夜壶合著油瓶盖。
世间弃物不嫌多,酸酒也堪充醋卖。
一日,走到松江府华亭县,正在街头打坐,就有许多无知恶少走来愚弄他,不是说“孤老院中少了个叫化头目,要买你去顶补”,就是说“乌龟行里缺了个乐户头儿,要聘你去当官”。
也有在头上敲一下的,也有在腿上踢一脚的,弄得小楼当真不是,当假不是。
正在难处的时节,只见人丛里面挤出一个后生来,面白身长,是好一个相貌,止住众人,叫他不要啰唕,说:“鳏寡孤独之辈,乃穷民之无靠者,皇帝也要怜悯他,官府也要周恤他。我辈后生,只该崇以礼貌,岂有擅加侮谩之理?”众人道:“这等说起来,你是个怜孤恤寡的人了,何不兑出十两银子买他回去做爷?”那后生道:“也不是什么奇事,看他这个相貌,不是没有结果的人,只怕他卖身之后,又有亲人来认了去,不肯随找终身。若肯随我终身,我原是没爷没娘的人,就拚了十两银子买他做个养父,也使百年以后传一个怜孤恤寡之名,有什么不好!”小楼道:“我止得一身,并无亲属,招牌上写得分明,后来并无翻悔。你如果有此心,快兑银子出来,我就跟你回去。”众人道:“既然卖了身,就是他供养你了,还要银子何用?”小楼道:“不瞒列位讲,我这张痨嘴原是馋不过的,茶饭酒肉之外,还要吃些野食,只为一生好嚼,所以做不起人家。难道一进了门,就好问他取长取短?也要吃上一两个月,等到情意洽浃了,然后去需索他,才是为父的道理。”众人听了,都替这买主害怕,料他闻得此言,必定中止。谁想这个买主不但不怕,倒连声赞美,说他:“未曾做爷,先是这般体谅,将来爱子之心一定是无所不至的了。”就请到酒店之中,摆了一桌厦饭,暖上一壶好酒,与他一面说话,一面成交。
起先那些恶少都随进店中,也以吃酒为名,看他是真是假。
只见卖主上坐,买主旁坐,斟酒之时毕恭毕敬,俨然是个为子之容;吃完之后,就向兜肚里面摸出几包银子,并拢来一称,共有十六两,就双手递过去道:“除身价之外,还多六两,就烦爹爹代收。从今以后,银包都是你管,孩儿并不稽查。要吃只管吃,要用只管用,只要孩儿趁得来,就吃到一百岁也无怨。”小楼居然受之,并无惭色,就除下那面招牌递与他,道:“这件东西就当了我的卖契,你藏在那边,做个凭据就是了。”
后生接过招牌,深深作了一揖,方才藏人袖中。小楼竟以家长自居,就打开银包,称些银子,替他会了酒钞,一齐出门去了。
旁边那些恶少看得目定口呆,都说:“这一对奇人,不是神仙,就是鬼魅,决没有好好两个人做出这般怪事之理!”却说小楼的身子虽然卖了,还不知这个受主姓张姓李,家事如何,有媳妇没有媳妇,只等跟到家中察其动静。只见他领到一处,走进大门,就扯一把交椅摆在堂前,请小楼坐下,自己志志诚诚拜了四拜。拜完之后,先问小楼的姓名,原籍何处。
小楼恐怕露出形藏,不好试人的情意,就捏个假名假姓糊涂答应他,连所居之地也不肯直说,只在邻州外县随口说一个地方。
说出之后,随即问他姓什名谁,可曾婚娶。那后生道:“孩儿姓姚名继,乃湖广汉阳府汉口镇人,幼年丧亲,并无依倚。十六岁上跟了个同乡之人叫做曹玉宇,到松江来贩布,每年得他几两工钱,又当糊口,又当学本事。做到后来人头熟了,又积得几两本钱,就离了主人,自己做些生意,依旧不离本行。
这姓人家就是布行经纪,每年来收布,都寓在他家。今年二十二岁,还不曾娶有媳妇。照爹爹说起来,虽不同府同县,却同是湖广一剩古语道得好:‘亲不亲,故乡人。’今日相逢,也是前生的缘法。孩儿看见同辈之人个个都有父母,偏我没福,只觉得孤苦伶仃,要投在人家做儿子,又怕人不相谅,说我贪谋他的家产,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殊不知有我这个身子,哪一处趁不得钱来?七八岁上失了父母,也还活到如今不曾饿死,岂肯借出继为名贪图别个的财利?如今遇着爹爹,恰好是没家没产的人,这句话头料想没人说得,所以一见倾心,成了这桩好事。孩儿自幼丧亲,不曾有人教诲,全望爹爹耳提面命,教导孩儿做个好人,也不在半路相逢,结了这场大义。如今既做父子,就要改姓更名,没有父子二人各为一姓之理,求把爹爹的尊姓赐与孩儿,再取一个名字,以后才好称呼。”小楼听到此处,知道是个成家之子,心上十分得意。还怕他有始无终,过到后来渐有厌倦之意,还要留心试验他。因以前所说的不是真话,没有自己捏造姓名又替他捏造之理,只得权词以应,说:“我出银子买你,就该姓我之姓;如今是你出银子买我,如何不从主便,倒叫你改名易姓起来?你既姓姚,我就姓你之姓,叫做‘姚小楼’就是了。”姚继虽然得了父亲,也不忍自负其本,就引一句古语做个话头,叫做“恭敬不如从命”。
自此以后,父子二人亲爱不过,随小楼喜吃之物,没有一件不买来供奉他。小楼又故意作娇,好的只说不好,要他买上几次,换上几遭,方才肯吃。姚继随他拿捏,并不厌烦。过上半月有余,小楼还要装起病来,看他怎生服侍,直到万无一失的时候,方才吐露真情。
谁想变出非常,忽然得了乱信,说元兵攻进燕关,势如破竹,不日就抵金陵。又闻得三楚两粤盗贼蜂起,没有一处的人民不遭劫掠。小楼听得此信,魂不附体,这场假病哪里还装得出来?只得把姚继唤到面前,问他:“收布的资本共有几何?放在人头上的可还取计得起?”姚继道:“本钱共有三百余金,收起之货不及一半,其余都放在庄头。如今有了乱信,哪里还收得起?只好把现在的货物装载还乡,过了这番大乱,到太平之世再来取讨。只是还乡的路费也吃得许多,如今措置不出,却怎么好?”小楼道:“盘费尽有,不消你虑得。只是这样乱世,空身行走还怕遇了乱兵,如何带得货物?不如把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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