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那样的表情。
淡漠和忍耐。
段黎
夏晔得赔给我一台手机。它掉进我放在门口的污水桶的时候,溅出来的水花也沾染上了那人的裤脚。具体他愿不愿意赔给这男人一条裤子我就不得而知了。
“这开门方式真特别。”
这男人与上次见面唯一的不同是——他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他还是他,无论他戴眼镜与否,我都能认出来。虽然,在此之前我只见过他一面。可那一面之缘太深刻了,那些深刻来源于夏晔身上的伤。
“不要了?”他看着那桶污水,似乎很惋惜的问。
我看了看他,伸手进去捞出了手机。果然,废了,液晶屏幕此时一团灰色,什么也不显示了。
行吧,如果夏晔不愿意付全款,他跟孟哲一人一半。这混蛋孟哲非要在我拖地的时候短信我,还说起来没完= =
抽出SIM卡,我把手机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而后一动不动的盯着他。我想我表示的很明显了——这里不欢迎你。
我不管他是谁,是不是他哥哥,爱是什么是什么,我清楚知道的只有一点——他伤害过夏晔。
那男人也直视着我,没有半分动摇或者退让的意思。
我转身,在墙上的挂板上写:【他不在】而后伸手就要关门。
他反应很快,立马就抓住了门,“我没说我是找他吧?”
他笑着,可那笑比任何表情还要冰冷。我不想让他进门,其一,我厌烦他;其二,我不得不考虑安全问题。
“如果你坚持要关门,没问题。但是,你想知道的东西就永远也没机会知道了。”
看他冷淡的笑,我的心里紧了一下。他想跟我说什么?他这次登门又是什么意图?诚如他所说,看来他的目的不在夏晔,要不也不用选这么一个夏晔绝对不会在的时刻上门。
无疑,夏晔对我隐瞒起来了一些事情。
可我想,每个人隐瞒某个事情必定有缘故,他不说,我就不该去问去知道。
这么想着,我还是要关门。
“好,既然你坚持,”他放了手,“打扰了。”
我看着他,但就在门要关上的刹那,他说,“我最后还想问,他的伤……好了吧?上次做的时候我好像太粗鲁了。”
呼吸是在刹那间停止的,他说什么?
门被我拉开了,我一动不动看着他的脸,他笑得很得意,也许还带着些许的讥讽。我侧身让出路,他自然而然的登堂入室。
我想,这是个奸诈的人,他实在知道人性中的弱点。
“你可以叫我韩峰,韩晔的哥哥。你呢?”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拿过了本子,开机,告诉了他我的名字:【段黎】
我现在有无数的疑问,这个男人真的是他哥哥?他又为什么叫他韩晔?如果真的是兄弟,他又怎么会……
他的叙述该是简洁而明了的,从他们的家庭,到他们的纠葛。
我看着坐在我对面的男人,除了疑惑他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一切以外,忽然还有一种无力感。
这是一对怎样的兄弟?
他们的母亲因为同一个男人都没有过上安稳的日子,以至于各自的儿子痛恨着彼此。夏晔打了他,在那样一个嚣张的年纪,而后,不巧,夏晔的荒唐又被这个“哥哥”窥见,再之后,哥哥蓄意报复,用弟弟最不能忍受的方式虐待他的身体继而是灵魂。
韩峰没有告诉我他们多年前的那场缠斗是怎么收场的,但是我确定,它肯定是告一段落过的,要不然,夏晔也不会有之后健康的生活。可那个时候,该是多惨烈?对于夏晔来说,他被压抑到一定极限恐怕是不会去在乎鱼死网破的。
夏晔当时是怎么想的呢?他那么一个冲动的性子,于他来说,反反复复已经承受了太多,这些压抑堆积着,最终,就是爆发吧?那他之前又是为什么而忍耐呢?只是因为惧怕他的威胁么?为了维持母亲的一个梦?如果说有什么能让夏晔妥协,恐怕,只有他的母亲。
而他,这个哥哥,他对弟弟的恨不是很深么?该有的报复他都实施了,前尘往事又有了一个休止符,那为什么消失于弟弟的生活中的他要再次回来?多年后的今天,他们的生活彻底没了交集的时候,他又为什么再来纠缠夏晔?这个纠缠还有意义么?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我想不出这其中的因果。
“是不是该感谢我告诉你所有的一切呢?”
香烟在他的指间缠绕,烟雾之中,我看不真切对面男人的脸孔。
神志混乱的刹那,我忽然想到了那天那个男人的话——你居然找个哑巴,哑巴就不会背叛你么?
难道……
这个男人也是因为我继而迁怒于夏晔?
可是不应该啊,如果说于彬曾经爱过夏晔,那这个韩峰……他……
【多年后的今天,你为什么还要来纠缠他?】
他看着我提出的问题,手僵了一下,可瞬间又恢复了那种轻蔑的神态,“我恨他,我见不得他过得舒服。”
再阴损的语句,再轻蔑的神情,也无法掩饰他刚刚那一刻的失神与僵持。
难道记忆是可以凝固的,仇恨是可以搁置的?由少年时代过度到青年时代的他消失了么?那长长的岁月中,他为什么要蛰伏?而此刻,又为什么要浮出水面?
多么牵强的理由……
我好像有些懂了。这个男人他……恐怕早已被夏晔吸引,自己却不自知。所以,在这个偶然窥见夏晔生活的刹那,他不能忍受这样的我站在夏晔身边,因此……一触即发了?这与他的说法完全背道而驰,他不是认为弟弟幸福,相反,他觉得我跟夏晔是不相称的。可能,在他的心目中,弟弟是个优秀的人吧?他不该也没理由找一个……哑巴。很显然,我,是夏晔的败笔。
想一想,他说那句“我是他第一个男人”的时候,那种语气绝对不止是戏谑,夹杂的,恐怕还有一丝得意,那种绝对的控制感,占有欲。
这好像有些荒唐,但……
他恨着夏晔,痛恨他夺去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他去接近他,刻意的去摧毁他,只等他毁灭。但是可惜,他没有像他预料中的那样倒下,而是,坚不可摧,他斗争着,他抗拒着,他维持着自己的尊严。那是一个男人最强势的、最亮眼的瞬间,更何况那些肌肤之亲……恐怕,他早已彻彻底底的把他自己绕了进去。
这种扭曲的致命诱惑,谁又能觉察?
至少,入戏的人,没有这个可能。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图呢?想让我离开他么?】
他看着我的问题,居然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僵硬的脸庞。这更加让我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为什么想让我离开他呢?又为什么去占有夏晔的前任?】
我阴冷的笑。
他绷紧了下巴,表情变得生硬。
【你真狼狈,你也真可悲,你居然会被一个本该深恶痛绝的人所迷惑,你居然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产生不该有的感情。】
我流利的敲打着这些字儿,等着看到他全然崩溃的神情。对于一个永远被排斥在人群之外的人来说,你没有机会参与旁人的世界,你却可以冷眼旁观。用一双冷淡的,透彻的眼睛。我想,我所有全部的痛苦也是来源于此,就像科幻小说中那些接触到一个人就可以窥见那人内心的超能力者,他们是最痛苦的,因为无论他们想不想知道,那些好的坏的却都会浮现于他们眼前。没的选择。
韩峰什么也没有回答我,没有想像之中大幅度的辩解,没有想像之中他的歇斯底里,没有想像之中他的爆发。他只是……他只是拿起了外套,木然的离开。
毫无疑问,我给了他最有力的一刀。可,我却丝毫的没有一分胜利的感觉。因为面对这样的一个哥哥,那个弟弟,他……又是怎样的心理呢?
真的只有恨么?除此之外,他又有没有迷惑?
想想那天回来见到他那副绝望的样子,想想他那种决然不让人碰触的态度……
我根本无从确定,或者说,我不愿意承认,也许夏晔对他的这个哥哥……
他们之间的牵绊,是我无从立足的。
这对兄弟。
跟夏晔交往,我一直是不安的,因为自身不可弥补的缺陷,我愿意付出的更多来留住他,让他在我身边,别去转身离开。可这一次,也许我会不战而败。
人都是情感的动物,迷茫的时刻,就是最脆弱的时刻。
夏晔,你逃避的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已经不能明白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而此时此刻,我才是那个旁观者,旁观我爱的那个人的情感世界,并亲手揭穿了他们都不会想到的事实,那张底牌。
挺可悲的。
在家里枯坐了一会儿,听到猫挠门的声音,我才想起来大米小米还被我关在卧室,放它们出来,地早就干了,时间就在这种痴呆中流逝……我去了百货公司,我的手机问题总得解决。情感可以停滞,可生活不能。
进门的时候,没想到会看见夏晔。他窝在沙发里,胳膊颓然的置于脸颊之上。看见我,他一愣,“段黎……”
我看着他,头一次觉得他离我是这么的遥远。
我本想把刚买的手机的发票扔到他眼前,然后笑着说你报销,可是我根本笑不出来。
那种距离,那种隔阂,这一次树立起来,无论如何让我不能忽略了。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他有没有伤害你?”夏晔站起来,手攀上了我的脸颊,细致的看我。那双手,很冰冷。
我放下手里的袋子,勾住他的脖颈,轻轻的吻了吻他的唇。
显然,韩峰找过他了。他会跟他说什么呢?那个男人,究竟想要怎么做?在他意识到他是爱着他的时候。
“你……”他完全六神无主了。
【我后天或者大后天要跟孟哲去采风,这次时间可能比较久。】
平静的写下这些字,我期待我的内心也能如此平静。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欺骗夏晔,其实孟哲刚刚联系我是问我一个月之后方不方便跟他走,但我现在就要离开。
这一次,不是逃避。
那又是什么呢?
可能……我想试着疏远他,这样,当他抽身而退的时候,也许我不会太难受。
我从不是个胆小鬼,但我也称不上坚强。
其实我对于情感的态度一直很简单,那就是可以有个人真的愿意接受我,然后我们可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难么?
这要求不过分吧?
可是……
却求而不得。
你本以为这次真的有个人落入了你手中,最后却发现,你不过是那个他迷途时刻扶起他的人。他的路还有很长,走在他身边的却可能不是你。
插入书签
(零七)
夏晔
狭窄的街道,复古的街灯,古老的建筑,爬满藤条的斑驳高墙,朱红色的漆面,萦绕的钢琴乐曲声。
女孩慢慢走在前面,男孩悄悄跟在后头;女孩突然停下,男孩也停住脚步;女孩回首,看着男孩微笑,男孩愣住,掉了手里的东西……
“CUT!”
随着一声高喊,我手里的烟掉在地上,发愣地看着导演做出休息的手势。所有人都叹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那两个模特也走向一边的椅子。
看着导演一张一合的口型,他说了什么我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直到肩膀被人狠狠打了一下,才知道回神。
“发什么呆呢?”
循着声儿,我迟钝地回过头,看到安迪站在旁边,使劲摇了下头,弯腰把地上的烟头捡起来,扔进旁边的袋子里。
“没事儿。”
“你打来了厦门就一直精神恍惚的,你是真没事儿?”安迪有所怀疑地看我,接着又戏谑地看了一眼对面的模特,“还是,看上那男孩儿了?”
我乐了,无奈地摇头,顺势站起来伸个懒腰。
“你想象力还敢再好点儿么?”
“我这是想像么,你刚才是看着他一直发愣没错啊!”安迪抓抓头发,一脸窃笑,“不怕被你小情儿知道惹他不高兴啊?”
“操!”我低声骂,揽上他肩膀,“你闲着没事儿?还有时间一直盯着我?要不你现在回北京我给你找点儿活儿干?”
“得勒!”他抬手,在嘴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错了!我什么也没说哈!”
我给他脑袋一下,收回胳膊。
“那没事儿走着,咱吃饭去!?一拖拖一下午,我快饿死了!”安迪乐呵呵地提议,刚才的事儿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我冲他摆手:“你们先吃,我溜达溜达去。”
安迪有点儿意外,看了我半天,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那你早点儿回来啊,好不容易恢复正常作息!你别忘了,你那胃已然禁不住摧残了。”
我无奈地冲他摆个手势,回身,往海边的方向走。
这之前的几个月,我的生活一直很是颓废。因为没人还会在我面前抱怨屋子乱,所以我懒得收拾的后果就是——家里乱得一塌糊涂。如果不是春儿过来帮忙,几乎就是一垃圾站。我那胃的毛病也跟着变本加厉,不管是弓子、丁嘉,还是春儿都已经不想再管我这事儿了,彻底没辙。没办法,我实在懒得做饭,反正也再没有一定要做饭给某人的需要,自己一个就凑合了。
呆家的时候,我多数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只有喝啤酒,看大米和小米抱在一起嬉戏作为消遣的节目。明明一个人独自住了这么多年,可有时候就是感到莫名的寂寞。想找弓子出去喝酒,他却一直忙着工作,根本没点儿时间分给老朋友。那种越来越强烈的无力感让我实在很想离开北京,到其他地方去走走。可惜,年假刚过,我没理由再请假。但就是这么巧,我们接的一个新的广告由于策划原因,不得不在鼓浪屿完成。我也正好借这个机会顺利离京,来了厦门这个海滨城市。
走出小道,沿着海滨的道路慢慢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直到感觉有点儿累了,才随便坐到旁边的石栏上,点燃根烟,看着前面。
太阳的橘色光芒洒在海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还很是忙碌,烟雾飘在眼前的时候,所有东西都显得很迷茫。
段黎走了三个月,我们没有联络过。
那时候他跟我说他要离开,我没有挽留。我以为给彼此一段时间冷静一下或许也是件好事。何况,我的确需要一些时间来想清楚,想明白很多事情——关于他,关于韩峰,也关于我自己。但是等我想通了,当我想要去找他的时候,他却已经完全没了踪影。打电话给他总说不在服务区,MSN的小人总是离线状态,连他家里也没半个人在。那天他离开的时候曾经跟我说是去采风,但是什么样的工作居然能让一个人人间蒸发?我突然就想起那次——我和段黎第一次Zuo爱那次,也是这样,他一声不响的离开,没有任何联系。可是这回还可能像上次一样顺利解决么?说实话,我没什么自信。
所以在这状态持续了一个半月以后,我隐约了解到一个现实——我们的时间到了。
但是,韩峰已经走了,我不懂段黎为什么还要离开。到底那天他们说了什么?是不是就因为那天的事儿,段黎才要离开?可韩峰会跟他说什么?又能跟他说什么?是什么样的话居然会让段黎选择离开?
段黎那么敏感,敏感到只是碰到一点点的刺都会把自己包起来。如果那时候,我没让他走,我拉住他,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可惜,这也只能是如果。事情大多是如此——他可以慷慨的给你机会,但如果你把握不住,就是无法挽回的错过。更何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