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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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1期-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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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梦一般的初恋就这样诗意地开始了,并且一帆风顺地走向了使许多同学羡慕不已的婚姻。因为有了一位城里的女朋友,毕业时他就免去了分配到乡中学当教书匠的命运,而留在了城里;在市一中教书不到一年,又进了局机关,成了一名小公务员。 
  那位女生就是过去的谭琴。那是尤奇第一次看见她哭,在那个黄昏里她的泪珠像真正的珍珠晶莹闪烁,令他永世难忘。而多年后她的泪水再一次流出时,却玷污了自己的形象。尤奇想着多年前谭琴的那句话,那句说她没救了的话,觉得简直是一语成谶。 
  尤奇坐了很久,又坐了很久,看看太阳当了顶,记忆中的黄昏又已悄然隐去,才疲惫地踱回家。 
  他把洗衣机搬到走廊上,接上水管,洗完一桶衣服,谭琴回来了。 
  尤奇瞟瞟她的脸,见她面容平静,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由几分诧异。不想理她,可又忍不住说:“打动局长没有?” 
  谭琴说:“他说明天就在局党组会上提出来,然后整理有关材料往组织部门报。” 
  尤奇倒吃了一惊:“他被你的泪弹击倒了?怎不见你兴高采烈?” 
  谭琴说:“这是我应该得的,有什么值得兴高采烈?” 
  尤奇点头:“嗯,你操练出来了,领导的风采就是不动声色。看来我也只有靠声泪俱下去感动上帝了。” 
  谭琴白了脸:“尤奇,你为何对自己老婆这么刻薄?难道我愿意这样吗?” 
  尤奇想了想说:“正因为你是我老婆,我才对你高标准、严要求咧,若不是我老婆,关我屁事!谭琴,说真心话,我真不愿意你这样……你为什么要让我觉得你下贱呢?” 
  谭琴蓦地瞪大了眼,嘴唇一阵颤抖,尖起指头向他一戳:“你,你以为你有多高贵是吗?你连机关看大门的都不如你晓得吗?看大门的还有权,要你下车你就得下车!要权没权要钱没钱你以后日子怎么过?还跟我谈什么高贵下贱,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样子!” 
  尤奇一时被妻子的激烈态度震慑住了。 
   
  12 
   
  尤奇当然用不着撒尿,别人的脸就是他的镜子。那些脸每天都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那些脸跟谭琴的脸一样能清晰地照出他的样子,只是不像谭琴的脸那样毫不掩饰。每当人们恭维他是作家时,他都能读出那笑脸后面的潜台词:这小子是个书呆子,就会扒拉几个字。 
  机关就是机关,以级别论英雄,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本来,混迹机关多年,他是能够理解谭琴,对她的所作所为抱宽容态度的。毋论她谭琴,别的人不也是这样的吗?存在决定意识,马列经典理论早就说明了这个道理。但一面对她那日益冷漠板结的脸,他就油然生厌,无法宽容起来。 
  他对妻子确实比对别人苛刻,他不知道为什么。 
  晚饭后,尤奇看着谭琴颀长的身影飘出门去,就坐在沙发上琢磨这件事。待天黑了,谭琴回来的时候,他觉得琢磨透了:原来谭琴的脸就是机关的脸,谭琴的态度就是机关的态度。这张脸漠视他,蔑视他,把他当作一个异己分子,他怎能不抱敌对情绪呢?何况这种敌对情绪出自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 
  尤奇心里豁然,脸上就对妻子舒展开一丝笑来。 
  谭琴却不领情:“我晓得你高兴了。” 
  尤奇说:“什么意思?” 
  谭琴的脸幽幽地白着:“雷局长说他的提议没通过,我提干的事搁下来了。这回遂了你的心意吧?” 
  尤奇哑然。 
  其实,尤奇并不反对她当官,妻贵夫也荣,他只是反感她求官的方式,鄙视她把官位看得高于一切的生活态度。空气凝滞而闷热,而他感到妻子的语调透着一股寒意。尤奇叹一口气,说:“谭琴,你怎么这样说话?家里的气氛已经够压抑的了,何必再弄得那么紧张?” 
  谭琴不理睬他,日光灯下,她的神情凄凉。 
  尤奇想想说:“奇怪了,雷局长既然提议了,怎么会通不过呢?谁不晓得民主集中是大家来民主,主要负责人集中,一把手说了算?只怕根本就没有提你吧?” 
  谭琴闷声回应一句:“我知道。” 
  尤奇又想想说:“恐怕是你攻关力度不够。” 
  谭琴说:“你怎知道是力度不够?” 
  尤奇说:“没吃过肉还见过猪走路啊,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是不行的。别人早抱在你前头去了。要不,就是你哪句话没说好、哪件事没做好,一不小心踩了他的尾巴。” 
  谭琴顿一顿说:“这是天意。” 
  尤奇讶然:“真是这样啊?” 
  谭琴欲言又止,咬咬牙,还是忍不住把事情说了。原来这一向有提拔的动向,局里人工作都很积极,不仅串门的人没了,而且都要工作到下班时间过了才同家。谭琴当然更是要好好表现,于是有一天中午12点半了,还想去打印室亲自打印一份文件。因她手头的材料多,为备急时之需,她是配了打印室的钥匙的。谁知,她一捅开门,就看见雷局长坐在椅子上,把打字员黄美丽抱在怀里。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竟僵在门口了。 
  “原来是这样!”尤奇急切地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急中生智,连忙跑过去叫道,呀,黄美丽是中暑晕倒了吧?打字室空气太不好了!”我还掏出身上的清凉油,搽了一些在她脑门上。 
  “妙,太妙了,真机智,太机智了,没有比这更好的应对方法了,”尤奇击掌叫绝,眼睛亮得好似他写小说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细节,“如此巧妙地替局长解了围,他该感激涕零啊!” 
  “感激?事后,一见我他的脸就板得像铁一样,你叫他,他也只用鼻子应付你了。” 
  尤奇沉沉地点点头:“是啊,你坏了他的美事,损了他的面子,看见了他官架子后面的丑陋,心里怎么都不会舒服的……老婆,这事麻烦了,只要他不调走,只怕你永无出头之口呐!” 
  谭琴不吱声,瘪了瘪嘴,竟流露出一些哭丧的模样来。她摇摇晃晃地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来织。那毛农从去年冬天就开始织了的,离完工却还相当遥远。她的手在颤抖,针老是戳不准。 
  尤奇动了恻隐之心,坐拢去,搂住她的肩:“琴,你看淡一些,不就是一个破副科级吗,有什么了不起?不提干就不过日子了?你没见楼上肖阿姨,从妇联退休时,科长都不是的,照样乐乐呵呵,门球打得棒极了。而即使你是市委书记,退休了还不是和她一样要上市场买菜?流行歌唱得好,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啊。有权有势,也不一定生活就幸福。” 
  谭琴沉默无语,把毛衣放下了。 
  尤奇在她脖子上吻了吻,见她没有拒绝的表示,便把她抱了起来。 
  谭琴很结实,也很有重量。尤奇挺着腰,踉跄着走进卧室,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摁亮床头灯。 
  谭琴无言地蜷缩着,微弱灯光里那张晦暗的面孔似有无限的忧怨。 
  尤奇心头热潮涌起,捧住她的脸,轻声说:“谭琴,我真不希望你烦恼,你看你都把自己弄苍老了!后退一步天地宽,即使失去一切,我们也还有个家呀!以后你生个漂亮的小宝宝,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谭琴瞥他一眼,眸光闪闪,似有所动,侧转身子,缓缓地伸展开四肢。尤奇便帮她解开裙扣,稍稍搬动一下她的身体,将裙子小心翼翼地褪下来。 
  她忽然说:“你不是嫌我下贱吗?” 
  尤奇的手就僵住了。尤奇缄默了很久,才长叹一声说:“你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打击我!” 
  谭琴的目光鞭子一般狠狠地甩过来:“我是向你学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尤奇说:“我向你道歉行吗?我收回我说的话,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 
  谭琴哼一声,偏过头去。 
  尤奇言辞恳切地:“谭琴,难道你就不需要爱吗?难道我在你眼里真的一钱不值,激不起你一丝半点的激情来了吗?” 
  谭琴凝然不动,一声不吭。 
  “还记得紫藤园里那些时光吗?那时你多么纯真,多么质朴,你的身影多么动人……是你让我尝到了爱情的真滋味,认识了幸福是什么模样……我们就不能回到从前吗?” 
  尤奇捧起她的脸转过来,只见她眼里有薄薄的泪光,便不顾一切地俯下身去,嘬起嘴唇啜吻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她的鼻子和她的面颊。这些地方,他都有一些生疏感了。她开始还左右摇摆着头,躲避着他的热情,慢慢的也就听之任之了。后来,在尤奇顽强的攻击下,她那对他关闭了很久的双唇终于开启。他们久违了的舌头互相轻轻碰触致以无言的问候,然后就搅和在一起。尤奇感到自己是一头带伤的野兽,嘴里发出含混莫名的呜咽,他从自己垂死挣扎般的状态中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壮。他搂紧她,两人的身体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她的身体开始颤栗了,她的腰肢也难以抑制地扭动起来。这是很久以来他没有取得过的胜利,他的内心为这胜利呼号呐喊。他的男性的自尊和骄傲得到了证明,他抬起身来,变作一个剽悍的骑士,扬鞭催马,向着一个辉煌的目的地狂奔。他气喘吁吁,冲锋不止,而她也不停地呻吟着,汗淋淋的脸左右摆动,仿佛欲死不能。 
  终于,他们都从欲望的巅峰滑到了谷底。尤奇仰躺着,只觉全身骨节松懈,便疲惫地摊开四肢。汗珠从胸口滚下来,篾席上湿漉漉的。燠热的空气里流动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谭琴光着身子起床去,少顷,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她不怕麻烦,每次都要冲洗自己。她有一个专门冲洗的东西,一个橡皮球,两端有皮管,能够插入很深的地方。她一这样他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仿佛被冲洗掉的是他的感情。她说这是避孕的补救措施,但他知道主要是讲卫生,也就是说嫌他身体里的东西脏。他的激情他的爱欲乃至他的尊严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一冲了事。今天这种感觉分外强烈,随着妻子捏动那个皮球,他感到那药水直接冲到他脸上,他被自己的妻子羞辱了。 
  谭琴回到卧室,带来了一身的人工香味。尤奇眼神茫然地望着她。她拿了条湿毛巾,擦干净她睡的那块地盘,然后坐在床沿上,觑着他说:“尤奇,你口口声声别人下贱,我希望你不要做下贱事。” 
  没有比在这种时候以这种口气说这种话更滑稽的了。尤奇说:“难道你认为丈夫与妻子做爱是一件下贱的事吗?” 
  谭琴说:“你不要偷换概念,我并不是无的放矢。”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耐不住寂寞搞什么第三者婚外恋。” 
  尤奇一激灵,想了想说:“你为何要让我感到寂寞呢?我不能保证今后感情上不出一点差错,这不现实。但只要你以后对我好,我想我足能够约束自己,不发生这类事情的。” 
  谭琴逼视着他:“这就是说,我现在对你并不好,而且已经发生了这类事情喽?” 
  尤奇心中一跳:“你不要曲解我的话!” 
  谭琴鼻子哼哼:“曲解?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搞文学的总要闹点风流韵事的,把肉麻当有趣!” 
  尤奇反驳:“那你们搞政治的呢?把有趣当肉麻!” 
  谭琴喝道:“你不要胡搅蛮缠,早有人告诉我你和一个小女孩拉拉扯扯不清不白。” 
  尤奇极快地说:“那是一个文学青年。” 
  谭琴说:“你们有共同语言是不是?需要到河边去手把手地切磋技艺交流思想是不是?” 
  尤奇结巴了:“既然你,你……你这样反感我,你刚才为什么还和我做爱?” 
  谭琴眼一瞪:“那不是你往我身上爬的吗?!” 
  尤奇瞠目结舌,差点背过气去。 
  谭琴不再理他,背对他躺下了,不一会就打起了鼾。 
  尤奇熄了灯,呆坐在黑暗里,无比懊丧。羞耻感从惨痛的心境中渗出,渐渐地布满他的全身。似乎,他被自己强奸了。 
   
  13 
   
  如此恶劣的情绪,哪有心思给他人做嫁农裳?即使这个他人是顶头上司,也一样。 
  其实,无论情绪好怀,都缝不出一件好嫁衣,这是注定了的。局长的绿皮本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新想法新观念,都是从报刊上东一段西几句抄来的,拉拉杂杂的一堆字而已。当然,如果尤奇忠心耿耿地绞尽脑汁,也许能弄出些新点子,缀成一篇像模像样的文章,可是尤奇不会把知识产权拱手出让。只是局长到底是局长,交给的任务还是要完成的,不管有无心思,嫁衣都得做。 
  至于是什什么样的嫁衣,就管不了许多了。 
  李模阳到底还是知道了尤奇的使命,居然一脸羡慕不已的蠢相。他不晓得,这种遵命文学是最败坏心情的,那种感觉可能几近于被奸。尤奇一边揪扯头上的烦恼丝,一边在稿纸上乱画,东拼西凑,花了几天时间,总算敷衍成篇。誊正之后,乍一看去,段落清楚,标点齐全,还像篇文章;只要一读,通篇废话,味同嚼蜡。五千汉字,了无新意。不过尤奇已经尽力,麻袋绣花,底子太差,也只能如此了。好在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文不在好,交差则行。如能挑个局长公务繁忙,焦头烂额无心他顺之机面呈上去,则最好不过,有利于混水摸鱼,蒙混过关。 
  尤奇同志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这日他正等待时机,时机找上门来了。局长室门口爆发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尤奇伸头一看,陈志远局长和廖文斌副局长像两只斗狠的公鸡,面红耳赤地指着对方吼叫不已。 
  “你就是一言堂堂主!什么事都是你说了算!”廖文斌副局长脖子一梗一梗地。 
  “我就是要实行党的一元化领导!难道不应我说了算,而是你说了算?”陈志远局长是义正辞严。 
  “你专横,你霸道!我分管人事,进个人你都不跟我通一下气,你以权谋私!” 
  “我要进入就是以权谋私?那你夜里打个电话都要到办公室来用公家的,上班开水用不完都要提回去,算不算以权谋私?理个发都要开发票拿来报,算不算以权谋私?!” 
  两人越吵声音越高,过道发出巨大的共鸣声。几乎所有人都被惊动,纷纷从门里伸出头来了。大家脸上都呈现出兴奋的神色,可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劝架,都在隔岸观火,似乎都巴不得他们吵,甚至巴不得他们打起来。 
  陈局长颈子上暴起的青筋令尤奇莫名地有些难受。如果一定要拉帮结派分成两个阵营的话,他是宁愿站在陈志远这一边的。因为廖文斌的人格实存太卑劣了。廖与陈的矛盾由来已久。过去陈局长只是陈局长,党组书记一职空缺,廖文斌引颈翘望,一直以为非他莫属,为此在市领导那里做了不少工作,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陈局长兼任党组书记后,廖认为陈夺他所爱,他也就死心塌地和陈对着干了。本来你争权夺利不关别人屁事,可廖文斌有个令人憎恶的习惯:不论是私下里还是公开场合,也不论你是官员还是科员,更不论是开玩笑还是当真,只要听你说了他认为可以利用的话,都要仔细记到小本本上,时间地点人物,清清白白无一遗漏。一旦到了关键时刻,他就毫不留情地拿出来当头一击,让你有口难辩,打烂牙齿也只好往肚里吞。如此一来,廖文斌几乎成了孤家寡人,表面上大家还和他有说有笑——他还是副局长,不说不笑也不行——实际上都防着他。 
  那么,人们为什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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