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奇想了想说:“应当说,她还是个不错的女人……对了,你和过去的她很相像呢。”
叶曼说:“难怪,你喜欢我,是因为我和过去的她长得像呀!”
尤奇忙说:“我是说品性,不是说相貌。过去她跟你一样单纯、天真、无忧无虑……”
叶曼说:“你是说,她现在不单纯了?惹你生气了?”
尤奇不作声,他不想和叶曼讨论妻子。沉默一阵,他侧过身,抚着叶曼的脸说:“叶曼,你是个好女孩,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叶曼点头:“你说吧。”
尤奇说:“现在社会很复杂,有什么为难的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一定要好好生活,要学会爱护自己、保护自己,好吗?”
“嗯。”叶曼温顺地应道。
尤奇亲亲她,站起身,抓住她一只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尤奇回到家中已是晚上十点半,谭琴还在看电视。他进屋时她看都没看他一眼,那颗悬着的心便落了下来。忽又想起这天是星期六,便匆匆洗了脸和脚,兀自上床睡觉。谭琴上床时他还没有睡着,心里极为紧张,如果谭琴要他,他是没法拒绝的,那他该如何面对谭琴、自己和脑子里的叶曼?
幸好,谭琴一上床就背对他躺下了,没有任何亲昵的表示。其实,他是做贼心虚,谭琴好几年没主动要过他了——这也许是导致他移情别恋的原因之一吧?
10
尤奇脱了皮凉鞋,两脚交叉搁在办公桌上,手里拿着一本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在看,边看还边摇晃着屁股下的椅子。对他来说,与其在毫无意义的机关生活中消耗生命,不如抓紧时间来补充一点文学营养,享受一点审美愉悦。
显然,他对机关愈来愈难以忍受了,过去他是不敢明目张胆地看闲书的,特别是在李模阳的鼻子底下。
李模阳则明显感受到了对他的权威的挑战,眉心的川字深刻而清晰,不时不快地瞥尤奇一眼。
电话铃突然爆响,李模阳以极不耐烦的神态抓起话筒,但电话里的声音让他从一个态度傲慢的小官僚即刻变成了一个谦恭的仆人:“噢,陈局长你好……什么?好,好,我就通知他来。”
搁下电话,李模阳眼神迷茫,语调嫉妒地说:“尤奇,陈局长……让你去一下。”
尤奇一愣,心里跳了一下。陈局长是从没单独把他叫去过的。他受宠若惊了?不,他还没有那么浅薄。他不过是感到意外而已。
他镇定一下情绪,心想,肯定没什么好事。
尤奇走进局长办公室时,陈局长正踱着步,一只手背在腰后,另一只手细致地抹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
“小尤来了?来,坐,坐。”
陈局长异乎寻常的和蔼,亲自动手为尤奇沏了一杯茶。科员尤奇何曾有过此种待遇?不由得就有些谨小慎微了,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坐在红木沙发上不敢随便动弹。呷口茶,清清嗓,才恭敬地说:
“不知局长叫我有什么事?”
陈局长摆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随便聊聊……小尤呀,进机关好几年了吧?”
尤奇说:“六年了。”
“啧啧,六年了还这么年轻,年轻好,年轻是个宝哇!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啊!”陈局长拍了拍尤奇的手背,“你的工作嘛,局党组还是比较满意的,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为党工作嘛,应该的。”尤奇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套话,心想是这么个套话的环境嘛,别人套得他也套得。
“最近局里可能要提拔一批年轻人,有什么想法没有?”陈局长殷切地凝望着他。
尤奇摇摇头:“没什么想法。”
“呃,没什么想法可不行,应当求上进,勇于挑重担嘛!你有大学本科文凭,写作能力又很强,条件不错,要积极地迎接局党组的挑选嘛!”
局长的神态使尤奇联想到了那幅漫画,他看到局长在挥舞一束青草,而他就是那匹马。只是不知,局长想要他拉哪一套车?无疑,即使他不为青草所惑,也是摆脱不了拉车的命运的。
局长继续着他的思想政治工作:“我们共产党人,当官是为了在更高的层次上,为人民服更多的务,为党做更多的工作,而不是为了谋私利,这一点必须明确。我们的事业需要后继有人,你应当站得高,看得远一点嘛!你看我,年过半百,都还不敢松懈嘛,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苦苦思考,在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我们莲城的城市建设,究竟该有一个什么样的飞跃?又究竟要用什么样的新观念、新举措来推动这种飞跃?”
尤奇听出眉目来了。早就闻说陈局长对市建委主任一职很感兴趣,本局业务跟城市建设并无直接联系,他当然是在为自己再上一个台阶而采取新举措了。
局长拿出一个绿皮笔记本来:“你看,我的想法都记在这里了,当然,还不系统,有些零乱,可点点滴滴都是我的心血啊!它并不属于我个人,如果整理出来,可能对我市的城市建设还有点益处。所以,我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对你也是个锻炼的机会嘛!怎么样?”
尤奇在局长的注视下硬起了头皮,点点头,艰涩地应道:“好吧。”
陈局长把笔记本交给他:“我相信你能够担此重任。我看,题目就叫《新时期城市建设的几点思考》。要抓紧时间,争取十天内完稿,这十天你就不担负其他工作了。我看一遍,定稿之后,一式多份,《人民日报》给一份,《莲城日报》一份,省报你有认识的编辑吧?到时我派车送你走一趟。哦,如果有稿费,就作为你的加班补贴,我嘛,就要那个虚名算了,嘿嘿。就这样吧!”
尤奇两腿僵硬地回到自己办公室。李模阳的两只眼睛探照灯一样在他脸上扫,他绷起面颊不予理睬。
李模阳到底忍不住了,问:“局长找你什么事?”
尤奇不声不响,将那个笔记本重重地拍在桌上。李模阳的胃口已经被他吊得高高的了。他就是不说。
他就是不说,就是不。
而且,他还明目张胆地跑到窗前,望着远方发呆。
11
“一不小心又是星期天。”
尤奇觉得这句话相当有意思,虽然它有点王朔语式的味道,于是在这一不小心就遇上的星期天里,拿它做了一篇小说的开头。一般说来,星期天是尤奇的做小说日,没有特殊情况那是雷打不动的。
但是接下来他的笔一不小心遇上了谭琴的手,小说就做不下去了。
谭琴夺下笔,不由分说塞进笔筒:
“就知道趴在这里写呀写,不痛苦吗?”
尤奇说:“你以为不写就不痛苦了?”
谭琴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走,跟我到雷局长家去。”
尤奇说:“那是你的局长,又不是我的局长,我去干啥?你的事不是不用我管吗?”
谭琴说:“我求求你行不行?你跟我一起去,显得对他尊重一些,你的那点小小虚名派上点用场,不好吗?也免得资源浪费呀。”
尤奇重重地坐回椅子里:“星期天也不放过我,让当官的糟蹋我的心情,我不去!”
谭琴咬咬嘴唇,脸就阴了:“哼,想跟我睡觉的时候就左一个爱右一个好,百依百顺;这么点小事都不愿做,还算夫妻吗?这还没到关键时候呢……”
尤奇就无话可说了,只得乖乖地起身,跟在谭琴身后出了门。
他们先去了商店。去局长家当然不能两手空空去的,不带礼物不如不去,这是人之常情。尤奇再清高,也还是懂的,只是情感上总是别别扭扭不是味道。谭琴先要了两听雀巢咖啡,接着又称了十来斤苹果,她还要拿两盒太阳神口服液时,尤奇拦住了她:
“行了行了,我一个短篇小说的稿酬都要送光了!”
谭琴白他一眼:“你真是没见过世面,这点东西人家根本没放在眼里。”
尤奇说:“真要舍得了孩子才能打得到狼的话,我们要打狼干什么,保住自己的孩子得了!”
谭琴说:“等会到了雷局长家你嘴巴消停点,我看你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尤奇说:“那我多谢你的照顾,我正嫌和当官的讲话心里累!”
他怏怏地把一袋沉甸甸的礼物提在手里,心里如堵了一团棉花,呼吸不畅。
到了处级宿舍区,绿地开阔,花草鲜艳,还有不少盆景奇石点缀其间。谭琴的脸上绽开了笑容,那笑极为少见,但尤奇晓得不是为他绽开的,他无权享受,掠了一眼就自觉地把目光挪开了。
到了雷局长家门口,谭琴拢拢头发,整整衣襟,才摁响门铃。尤奇忽然觉得天天看惯了的妻子有点不对头,她的面部似乎都有点变形了。
门很久都没有动静,但尤奇感到有一缕目光从猫眼射出,直戳在他脸上。谭琴欲再摁门铃时,门悄然开了,同时,雷局长的声音也出来了:
“哟,小谭呀,稀客稀客,请进请进!”
谭琴欢快地说:“一直想来拜访您,又怕打扰了您,今天我想局里这一向没什么大事,您可能有空,就和尤奇看望您来了!”
“好,好,欢迎欢迎!”
一跨进门,就有一年轻保姆过来,熟练地从尤奇手中接过礼物。尤奇和谭琴在玄关处换上拖鞋,才走入客厅。尤奇猛地看见自己和谭琴拘束地站在对面,不由一怔,定睛一瞧,才知那是块镶满墙的大镜子。镜子里的自己是一脸的窘态。
客厅吊了顶,水晶吊灯像一朵巨大的花悬在那里,酒柜里摆着各种洋酒,木地板光可鉴人,大彩电里正播美国电视剧《豪门恩怨》,声音开得很小。尤奇在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心里直嘀咕,真他妈有处级气派。
谭琴和雷局长寒暄的时候,尤奇在一边悄悄地观察。尤奇发脱局长和局长之间虽相貌各异,做派却十分相间,也就是说,在下属面前,他们都要端着一副官架子,那官架子的形式和内涵又都毫无二致,就仿佛是某个工厂成批制造出来的。尤奇杞人忧天地想,成天这样,他们累不累呢?
这时雷局氏忽然把话扯到尤奇头上了:
“小尤,机关里都晓得你是笔杆子,知名人物啊!最近在写些什么呢?”
尤奇说:“我是写着玩,瞎写,想到什么写什么,丰富业余生活。”
谭琴插话说:“他呀,书呆子,就这么一点点长处,上次发了一篇反映改革的小说,据说省委宣传部鲁部长评价很高,说有资格在省里获奖,尤奇,是不是?”
尤奇脸蓦地红了,愠怒地瞥了谭琴一眼。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鲁部长确实看过他的小说,在省作协的一次会议上,也确实说过他的小说还不错的话,但那小说与改革毫不搭界,被谭琴拿来如此渲染,令他十分难堪。她那显而易见的用心更让他鄙视,他没好气地摆手:“没有的事,谣传,谣传!”
雷局长笑道:“小尤如此谦虚,难得!”
谭琴说:“他呀,写那些东西,虽然没多大用处,可也算有点成绩,还有人提起,不像我把自己给耽误了……!”
雷局长说:“哎,小谭,不要小看自己嘛。你是我们局里的业务骨干哟!我一向对你很看重的,你的能力和成绩,都在很多同志之上,组织上心里还是有杆秤的!”
谭琴说:“局长,有您这句话,我工作上再苦再累再吃亏,我也认了,士为知己者死嘛!可是,别人只怕不这么看呢,我进机关七年了,还原封未动,小蔡进来还不到三年,就提了副科长,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工作不好,或者犯了什么错误呢!”
雷局长说:“你的苦恼我清楚,我也能够理解,可提干是个很复杂、很敏感的事,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关系。再说,职数又有限,僧多粥少哇!机关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在这个位子上干了也有六年了,我也很苦恼呢!”
谭琴拿出一条手帕在手里缠着:“我时常心里苦闷,就想不清楚自己哪方面不如人?因为怕影响工作,我至今不敢要孩子!当然我不会把情绪带到工作上来,给您脸上抹黑;我是想我如果提了,更能发挥我的能力。党培养教育这么多年,不多做点工作,也问心有愧呀!我眨眼就是而立之年了,可还没立起来,连我妈都说我怎么还没有进步啊?再不提,我年纪大了,更没有竞争力,恐怕再也没希望了,我就完了……”
谭琴说着说着到了伤心处,竟呜呜地哭了起来,用手帕捂住面孔,肩头一耸一耸。尤奇大吃一惊,急忙推了她一把。她瓮声瓮气地说:“你别管我!”哭得更起劲了,全身一抽一抽的。
尤奇心怦怦直跳,感到脸上有蚂蚁在爬,恨小得给她一耳光。她怎么能这样呢?心中的恼怒和耻辱感一寸一寸往上涨,他再也坐不下去了,立起身道:“你们谈吧。”就出了雷局长家。
尤奇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该往哪里去。他在炫目的阳光里乱走了一通,踅到宿舍区中央的小花园,忿忿地把自己搁在葡萄架下的水磨石板凳上。
他背靠一根水泥柱,仰起头。忽然,没来由的忧伤像头顶那无边无际的浅蓝色天空一样覆盖了他。扭曲纠结爬满棚架的葡萄藤令他回忆起大学里的紫藤园……在紫藤园里散步、读书的莘莘学子,是那样的无忧无虑啊。园中小径旁有个宣传橱窗,是紫藤文学社的阵地。每过半月,作为文学社社长的尤奇就要把那些自办的油印社刊往橱窗里张贴。出于青春的激情和创作的兴奋,他总是边工作边吟诵着自己的诗文,让略带稚气却热情四溢的语言在树阴深处回荡不已。那正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时光啊!
那一年秋天特别的清爽宁静,尤奇身边出现了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她不声不响地帮他递图钉,晶莹的目光不时扫过他的脸。她不是尤奇班上的,但尤奇知道她。她脸上的天真和单纯太引人注目了。那时尤奇过于迷恋缪斯女神,对于优秀的女生并未予以更多注意。他是真正的心不旁骛啊。但是,这位女生一连数次的悄然出现,还是令他感到日子有些异样。这日傍晚,出完刊,女生消失了,尤奇还站在橱窗前自我欣赏。忽然,橱窗后面的紫藤架下传来嘤嘤的啜泣声,打断了他的雅兴。作为莲城师范学院一个有名的才子,不能对这样的哭泣不闻不问。他绕过橱窗,惊讶地觑见刚才那位当他下手的漂亮女生躲在藤影里,颤动着她婀娜的身子。他随即被一种古典的凄婉美打动了,缓缓过去,轻声唤道:“这位同学,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那女生慌张地看他一眼,埋下头不吱声,泪珠却从她脸上无声地滚落下来。尤奇柔肠百转,安慰她说:“有什么难处,只要说出来,总可以解决的。”女生擦了泪,却出乎他意料地说:“我想加入紫藤文学社,行吗?”尤奇说,“行啊,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可是,你难道为这点小事,就这么不珍惜自己的眼泪吗?”女生难为情地红了脸,垂下眼帘,摇摇头说:“不,我哭……是因为我没救了。”他说:“什么事让你没救了?”女生抬起头,红红的眼眸哀哀地瞥他一眼,望着别处说:“因为……因为我太喜欢你的文章,也太喜欢你了!”尤奇像被一粒子弹击中,立即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就像一部外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样,他先是探索着抓住她一只手,然后不声不响地将她搂进怀里,她滚烫湿润的脸蛋在他的胸脯上留下了经久难忘的感觉。
他的梦一般的初恋就这样诗意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