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孟昭良敲开了逯红香家的院门。为人厚道的逯家是他的邻居,开着一间经销店,他来找逯红香借40元钱。逯红香和傅照恩两口子吓了一跳。他两口子晓得,昭良每次一到他这儿借钱,准是要离家出远门了。有好几次昭良到鞍山去打工,临行都是从这儿借的钱。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夜已很深了。
那是2月下旬的一个晚上。
孟昭良撇一撇嘴,翻一翻眼,又甩一甩头,沉默了一下,说:“我想带着田云出去!”孟昭良把田云的想法给逯红香两口子说了。
逯红香说:“你妈你姥姥呢?昨儿听说你妈闪了腰,你咋这就……”
孟昭良说,他已把他妈和姥姥送到大刘庄舅舅家去了,舅舅家人多,有舅母,有表嫂表弟们,送那儿,他就放心了。
逯红香两口子对孟昭良很不放心,他们说,你以往出去,怎么说都有个去处,有个地儿。这次可不同往常,晚上你们睡哪儿,冷了咋办,病了又咋办?孟昭良说,他们走哪儿算哪儿,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饿不着冻不着就行了。再说,现在他也考虑不了那么多了,他带田云出去,他才有可能攒到一笔钱。等攒够了钱,他怎么说也要把田云送回去。
孟昭良拿了钱,正准备出院门,逯红香两口子叫住他,“昭良,你打算啥时走?”
孟昭良说:“俺这就走,连夜就走。”孟昭良站在院子里,从经销店里透出的灯光照着他。他的脸有一半明,一半阴着。需昭良撇嘴,翻眼,又甩一甩头,然后仰着脸看着星光照着的灰朦朦的夜空。
傅照恩说:“昭良,你为啥夜里走,白天走不行吗?”
孟昭良说:“俺不想让人看见!”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俺也不想在单县呆了,那儿熟人多,俺不想丢人现眼,俺想去成武、梁山或郓城去,那儿没人认识俺。”
道完谢,孟昭良走出院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田云当街乞讨,孟昭良拉客赚钱,这样的口子持续了两个多月。
他们曾经也到过郓城,到郓城的第二天,孟昭良就惹上了麻烦,他遇到了交通警察。
那天早上,在出车前,孟昭良把田云推到一个街口,然后把她从轮椅上抱下来,放在地上。孟昭良交待她,你不要随便转动,怕到时找不到你,说完就踩着三轮车揽生意去了。
刚拉了两个客,就有个高个子警察站在街对面对他招手:“踩木的的那人,你过来!”
孟昭良的三轮车在当地叫“木的”。这种车是用废弃的自行车轮焊装的,车斗在前,踩车人坐在后面,这种车最大的弊端就是不好掌握方向,车刹也不灵便,是一种非常落后的交通工具。当时郓城已明文规定禁止这种车在大街上拉客。孟昭良自然不晓得这一情况。
孟昭良将车踩过去,警察二话没说,就把车扣留下来。
“同志,我错了。”孟昭良忙不迭地给高个警察装烟。孟昭良从那个警察的服装上,晓得他是交通警察中的一个领导。
他没有理踩老孟。
孟昭良有些慌了:“同志,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求你把车还给我。”
“这种车早就不准在街上跑了,你明知故犯,罚款!”
“同志,我不知道这回事,我给你磕个头,作个揖,你放过我吧!”
“你少来这一套,交了20元罚款你再拉走。以后还不准上街,你知道不?”
孟昭良从衣袋里摸摸索索拿出5元钱。警察没理睬他。孟昭良又摸出5块:“我给你10块,你让俺把车推走吧!”
“不行,不行。”高个子警察对他摇摇手。
“你要多少?”
“我说20元,你听清楚了吗?”
孟昭良翻遍了全身,也没找出20元钱。他的钱全揣在田云身上,白天他拉车,田云行乞时,他把他们攒来的大钱都让田云揣着,晚上睡觉他就自己揣着。他认为这样才安全。
孟昭良撇撇嘴,翻翻眼,又甩一甩头,他对警察说:“我没有20元,你看我找遍了还差5角,全给你,你放过我吧!”
高个警察对孟昭良正眼看了一下。他没作声,似有所动。他想了一下,又不干了。
“你是哪里人?”
“我是单县人,我刚到郓城。”
“你到郓城来干什么?你有证件吗?”
“我没有证件。”
“你先把证件拿来,交了罚款,再拉车。”
“同志,求求你,你放我走吧!”孟昭良又把手里的钱递给那警察。
“不行,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你是单县人怎么会跑到郓城来拉车。”高个警察说。
孟昭良撇嘴,翻眼,甩头。
“我去拿证件!我这就去给你拿证件!”孟昭良走了。他一边走一边指着警察说。
那警察一时有些愣怔,他不晓得孟昭良是去干啥。警察从他那走路的背影,判断他是一个地道的人力车夫:他走路时,劲气全在两腿上,走的是内八字,两脚往两边撇,腰肩摇动的幅度很大,两只胳膊不像别人走路时那么甩动,而是紧贴在两肋。看他那个口一气,是威胁的意思,警察笑了:“好,我等着你,我等着你拿证件!”
只一会儿,那个高个子警察看见孟昭良推着辆轮椅车过来了。轮椅车上坐着一个女的,很胖,一脸脏黑,两腿都没了。
那轮椅车上没腿女人好像在骂着什么。
那辆轮椅车越来越近,骂声越来越大。
“谁扣了俺的车,俺操他家妹子。”
那没腿的女人终于坐在了他面前,正眼看着他。她还在骂。
高个警察有些惊慌失措。他看见孟昭良抬起头对他说话了。
“这就是俺的证件,俺搁这儿了,你拿去!”
“我给你5块钱你不干,给10块钱你不干,磕头作揖,你不干,19块5毛你还是不干,你要证件!”
“这就是我的证件。你姥姥的腿,你要证件!”
这位警察还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证件,他开始求孟昭良了:“你别骂了,好不好,你把车拉走,我不要证件了。”
两人还骂。这回又轮到孟昭良得理不饶人了。
高个警察真求他们了:“你们走吧!我求你们了,我给你们磕头作揖好不好。郓城大街小巷你随便拉,我不抓你,你们走吧,算我求你们了,好不好?”
那位警察就这样放走了他。
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已是凌晨一点。孟昭良突然回来,又敲响逯红香的院门。孟昭良告诉他们,他要送田云回去了,他来还欠着的40元钱。
那是个透着初夏凉爽的夜晚,田野上,有青蛙非常热闹地叫着。
逯红香两口子发觉他又瘦又黑,心里好一阵难过。他们两口子都说,你路上需要的是钱用,这40元钱你先拿着,等以后有了再还。孟昭良说,不了,我还了这钱,心里才踏实,才能走得安心。逯红香两口子知道孟昭良的为人和脾气,就没有为这40元钱还与不还争执。只是为他非常担心。
逯红香说:“你妈不在家,她住在大刘庄,你不告诉她一声你就要走?”
孟昭良说:“我不给她说了,免得她担心,昭发那里我给她留了100元钱,昭发会告诉她的。”孟昭良撇撇嘴,翻翻眼,又甩一甩头,他说,“她问起这事,你得稳住她的心,让她别为俺担心。”
听孟昭良这么说,逯红香老傅两口子更加为他担忧,他们反复叮嘱他,路上有什么意外要记着给家里打电话,怕他记不住,用一张纸片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写了,两口子随同孟昭良来到他家,把那张纸片交给田云,要田云好好揣着,如果路上遇到什么麻烦,一定得打电话回来。
老傅和逯红香把孟昭良和田云送出村街,送到大路上。
孟昭良骑上三轮车,走了。夜色中,他回过头来对他们喊:“回去吧!回去啊,我会没事的!回去吧!回去吧!”
四
2002年5月6日凌晨一点,孟昭良踩着一辆人力三轮车连夜赶路,开始了他送田云从山东回湖南的漫长行程。
孟昭良踩着车,快天亮时,到了他计划的第一站——与河南省接壤的曹县清固集。
孟昭良从成武回家时,身上已攒到580元钱,这是他与田云在外流浪的两个多月的全部积攒。回到家时在昭发那儿给老妈留下100元,给侄儿10元,又给逯红香还了40元,现在他身上只剩下430元钱。他要送田云回家,世界只给他一辆三轮车和身上这笔不多的钱,他要把三轮车安置得像个家的样子。孟昭良去镇上转了一圈,买了一顶蚊帐,一张塑料布,一张草苫子,还有锑锅,塑料盆,塑料桶,连碗、筷、锅铲也买了。他将这些一一放在车上,又去转了一圈,买了10斤挂面,十五斤大米。将这些一一安置妥帖,自己就只剩下三百三十多元了,要买的似乎都买了,他放心了。
在外流浪攒钱的两个月日子里,孟昭良就一直在打听去田云家的路。成武县有去湖南长沙的直达客车,每张车票就需二百多元钱,但客车不愿意带上孟昭良的三轮车,孟昭良只好取消这一计划。如果不带上三轮车,回来时怎办?他跟田云商量:“俺俩在外已流浪了两个多月,什么苦都吃了,什么日子都过惯了,俺就用这辆车送你回去。”田云觉得,昭良做什么,怎么做都可靠,就依了他。孟昭良又说:“骑车慢是慢点,但稳妥可靠,三天、五天到不了你家,十天半月总行了吧!”孟昭良又去打听,去湖南的路怎么走。卖票窗口的小姐爱理不理,他没问出个所以然。孟昭良很会想办法,他盯住了车站一个打扫卫生的大爷,给他买了盒烟,还帮他干活,还一口一个大爷地喊。那老大爷花白头发,一脸和气,见多识广的样子,他说他年轻时去过长沙,是坐东风牌汽车去的。大爷告诉他,这路很简单:你最先沿着105国道到商丘,然后从商丘直奔漯河,到了漯河就上了107国道,到了107国道就非常简单了,火车道与国道并行,你只管一直往前走就能到湖南。
第一天,孟昭良觉得挺轻快的,路又宽又直,一天下来,可走一百五十多里。第二天下来,还是挺轻快的,一路上有说有笑。就这样,他们白天匆匆赶路,天黑下来好久,就停在路边,找几块石头或砖头,支起一个简单的饭灶,做一顿饭吃。晚上睡觉呢,就择一个僻静而安全的地方,一孑L桥洞,一角屋檐,一个摊棚,一块沙包都行,支起蚊帐,铺上被子,安顿田云睡下,孟昭良自己则靠在旁边睡一觉。第二天天未亮,又做一顿饭吃,拾掇一番,便又骑上三轮车,匆匆赶路。
如此这般,孟昭良坚持早晚两头做饭吃,白天日子长,中途路过集市、村庄就花钱买些吃的。只是他们过了 山东,到了河南境内,有两天白天买饭吃时,遇到了点麻烦。每到一个店铺,老板看孟昭良那又黑又脏的样儿,后面还坐着个蓬头垢脸的瘫女人,都不愿卖给他们,还忙不迭地甩着手,让他赶快走。孟昭良与他们理论:“我不是要饭的,我是拿钱买哩!”“拿钱买也不卖给你,快走快走。”一家不行,孟昭良又找第二家,第二家还是不卖给他,赶他走。一连找了四五家,家家如此。一个集镇不行,又找另一个集镇,想不到那另一个集镇上的老板们,似与先前那些老板约好了似的,一应如此。
路上,两人好半天没说话。明晃晃光亮亮的太阳照着头顶,三轮车赶着一团棉絮样的影子走,孟昭良心里的失落凄凉凉地淫满全身。
“老孟,你怎么不说话?”田云问他。
“田云呀!俺这是在想,这一路上,别人都这么取笑俺,俺这张脸还真没地方搁呢!”孟昭良说。
田云说:“我想,你就干脆说我是你媳妇,没腿了,是那个脉管炎什么的,被截肢了。别人问了,你就说我想我妈了,家里没钱,你这就用三轮车送我回娘家,这不成了吗?”
孟昭良也笑了起来,“你这点子出得好!田云呀,你看是不是这样的,你是我媳妇,我是你男人,俺还有两个孩子,大孩子18岁,是个男孩,小孩子15岁,是个女孩,你说是不是这样!”
田云呵呵大笑起来,“是这样,是这样的!”
太阳斜斜照过来,他们的影子偏到路的一边,细溜溜长。
五
十多天后,孟昭良和田云到了湖北。这天,天黑了好久,他们都没停下歇憩,月亮又圆又亮,跟着他们向前走动。他把衬衣扣子解掉,夜风把衬衣吹得飘起来。他听得见衬衣飘起来忽忽忽的声音。他想月亮要是一直跟他这么走下去,他就这么踩下去。他再一次感受到在月亮地里赶路的惬息与轻松。
孟昭良飞快地踩着三轮车。路边有一条清亮的小河,汩汩地流得响,有一股凉丝丝的水汽儿似乎漫浸了他一身。他停下车,对田云说:“田云,咱们今晚就在那河边宿了,洗洗,你闻闻这身上脏臭得!”
两人下到河滩,孟昭良把田云抱到河水里,等她洗过,又把她抱上来。然后他像树棍样把自己从头到脚整个沉到水里,待浮起来时,田云已把刚从自己身上脱掉的短裤抛过来让他搓洗。孟昭良搓过,拧干,往刚摊下的铺上一抛,田云接住了。
孟昭良从小河里爬上来,把田云和自己刚换下的衣服一件件搓洗好,又一一晾在沙滩上。
田云躺在铺上睡了,孟昭良才在田云的另一头侧卧着身子睡下。不知怎么回事,他用尽力气也睡不实落。他感到全身焦热。他只好爬起来,把自个儿脱了个精光,摸到水里,又从头到脚树棍似的把身子沉下去。泡了好久,他才爬起来,赤条条背对着田云坐着,点一颗烟抽起来。
月亮钻了一会儿云层,又钻出来,贴在空旷的头顶不动了。孟昭良感到头顶似乎有一道道光芒如针刺着他。在烟头的明暗间,他无意中望见腿中的丑物,如灯笼一样挑挂着,觉得丑极,就义穿上裤衩。心里却想,我这辈子算是完了,四十有三了,还是个光棍汉,父母给了我这件宝贝,我自己却不能使它快活起来。他生气地扇了它一巴掌,它仍然赌气似的疲塌塌的萎靡不振。心里又想我是不是老了?这辈子就真的这么完了?他仰头瞅瞅天空中的月亮。月亮慈祥着脸瞧着他。猛然间,他想到在同样一团圆月下另一地界上的事。那时他比现在年轻得多,三十还不到,他就那样站在月亮地里与自己羡爱的女人说话儿。那时他感剑月光就像温吞吞的河水漫润了他全身。那时的它,也不像现在这个蔫样儿,整个儿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伙子,憨实而粗莽的样子,随时随地都在给他鼓劲加油。那个女子,润月似的脸盘,高挑挑的个儿,月亮地里她抱住他时,他感到了她瓷实柔软的身子。那样的感觉,是梦中踩着云朵飘忽的感觉,但着实又比做梦真实了几分。那样的感觉也许一生只有那么一次,让人永远难忘却又永远也找不回。也就是在这样的月亮地里,她给他说一阵话,又抱他一阵,抱他一阵,又哭一阵。那是在鞍山,她爹是一个小煤矿的老板,他在她爹的矿井里挖煤。那天晚上她对他说,他爹要把她嫁给乡长的傻儿子。她爹说他开着这个矿井什么都得靠着乡长,她要嫁了,他的矿井就永远能开下去了,要开多久就开多久,要丌几眼就开几眼。她要孟昭良带她回山东,说跟着他一辈子吃苦受穷,她也心甘。她摇着他的身子,问他敢不敢,他要说敢她立马就跟他走。需昭良没说不敢,但他着实不敢带她走。其实他是想带她走,他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