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可以给我一点时间。”
小吃店里另外还有些人,瘦瘦的陶先生不太顾及。整个午饭时间,他都在说话,最后才用牙齿咬着下嘴唇,有一阵沉吟。“蛋蛋,”庄奇轻声建议,“再添一点米饭?”被摇头拒绝。陶先生要结账(潇洒地一抬手,买单)。“谢谢,陶先生。”“我是乐意之至,别客气,蛋蛋。这样吧,你们今天就在这里歇下来,下午可以随意走走,这是一座漂亮的小镇,有很多花园式工厂。我在厂里也有一些打工的朋友。你们可以猜我也是打工出身。”陶先生意味深长地一笑。离座。“明天一早,你们再动身起程。我还得考虑一下。就这样。再见。”
“再见,陶先生!”
“再见,蛋蛋。还是称呼金海吧。再见,庄奇!”
……
旅程一下子变得如此奇妙。一个陌生人(素无瓜葛的第三者)半路上要插足进来,庄奇不能不预先听听蛋蛋的意见了。芒果树下,蛋蛋借着树荫,撩开车帘,半躺在三轮车后座上,享受着午后阵阵吹来的凉风。
庄奇挡在车头前,有意遮挡路人窥看凉风掀动下蛋蛋翻飞的衣裙,衣裙下裸露出来的肌肤。“陶金海,一个怪人。”蛋蛋说。
“我想是个热心人。”庄奇认为。
“我不想这个人凑进来,凑热闹。”
“你的意思是,蛋蛋,你要拒绝他吗?”庄奇吃惊地问。
“我听不懂陶金海说的那些话。他说愿意给我们捐款。”
“我们不指望他这个。”庄奇正色道。
“看上去,这个人倒像是个骗子。”
“……”
庄奇不这么看。首先,他们没有什么东西(三轮车不算)可以被骗;其次,陶先生是否加入,实际上还在犹豫中。更重要的一点是,庄奇将这一点理由藏在胸中,秘而不宣:电视主持人赋予他的新角色,已经难以让他作这种揣度。
芒果树下,流浪汉庄奇的头顶浮动着一圈外人见不着的光环。整整一个下午,他骑着三轮车流连在小镇上,观赏小镇景色,也留意路人的反应。在一处外围堆设着假山、石凳的池塘边,他特意小歇片刻。池塘边的草地上聚集着一圈打工的年轻人,吵吵闹闹中都带湖南口音。庄奇不能推断,他们当中有谁也像陶金海,经常看看老家电视台的节目。几个模样清纯的打工妹,确实注意到了池塘边的庄奇,但此时有人朝水中扔下一片石块,将所有人的眼光吸引了过去。庄奇不介意,最后又回到原来的小吃店附近。入夜时分,蛋蛋随庄奇在三轮车里安顿了下来。(正如陶先生预先指点或安排的那样)
又一个奇幻多梦的仲夏夜过去。
早晨蛋蛋反常地催促着要动身,而庄奇在芒果树下,已经绕树三匝,不见动静。三轮车就停泊在树干旁。庄奇绕着它兜圈子,神态有几分像出征前的将士检视自己的坐骑。陶金海可以不来,单枪匹马的庄奇却不能不出征。路线仍然是107国道。
“蛋蛋,我们走。把草帽给我。”
白草帽捏在蛋蛋手里。三轮车已经穿行在国道上。“给你,哦,等一下。”反常的蛋蛋要亲自给他戴上。动作一仍其旧,从后座直立,抱住骑车人的肩膀,递上帽子。危险。但不无二人世界的一点情调。或者纯粹是枯燥的旅程(尤其是枯燥的夜晚)的一点弥补。公路前方突然出现一个黑点。
“不会是陶金海吧?”蛋蛋喊了起来。直觉而已。不能确定。
黑点渐渐变大,位置大概在小镇尽头。
庄奇不明不白地突然刹了刹车。背后的蛋蛋仗着惯性往前一冲,胸脯更紧地贴住骑车人的后背。不是故意的。因此不受责备。道行已很高深的庄奇,刹那间竟然也在心头涌流过一丝伤感。此后的小老乡很可能不便在他面前做任何亲昵举动了。当然,前提是另有第三者在场。黑点继续放大,接近人形。果然是瘦瘦的陶金海——像打工出身的大款,也像孤儿,正守候在庄奇与蛋蛋的必经之道一卜。
“兄弟,上午好!”“噢,是陶先生!”“你好,蛋蛋。”
很简单地拎一只旅行袋的陶金海就此归队。
解释为什么迟到,为什么不在小吃店而是在此地上车。“差一点来不了啦。朋友们都劝阻,从昨天下午开始,然后是整整一夜,他们不让我吃这种苦头。但我最后自己拿定了主意。当然,走之前我必须上银行提款,因为手头现金不多。我用的是金穗卡,瞧——”后座上蛋蛋小姐旁边的金海拿出一张卡,“凑巧的是今天银行暂停营业。不过不要紧,我的卡全国通用,到湘西也能用。但这就耽误了时间。很对不起,二位。”
哦,原来如此。
八
三轮车继续往前驶。一场骤雨瓢泼而下——这是告别小镇后的第三天——颗粒状的雨点顷刻间将路面洇湿成一片,猝不及防的庄奇刹住车,只身跳到了公路边的一处悬崖下。风雨袭来,庄奇躲进了一处刚好能容一人的空穴中。
同一时间,陶金海拉下车帘,首先遮挡住车内的蛋蛋小姐,稍作磨蹭之后,又探头探脑地朝向车外。“兄弟!”隔着一层厚密的雨雾,他叫喊着他的兄弟。“你上来,我下去……”
没有什么迹象表明,崖壁下的浅穴比三轮车里更适宜躲避急雨,缩身在穴中的庄奇因而不理会对方的叫喊。“兄弟,上来!你全身都湿了!”
陶金海试图造成既成事实,一猫腰,准备往下跳。
“不要下来,就呆在车上。”
“兄弟,你听我的!”
话随口出。欲罢已不能。真的纵身跳进雨中。“你要干什么?金海,回车上去。”庄奇吃惊地嚷了起来。但陶金海不来则已,既然来了,那就非换换位置不可。推推搡搡的金海透身都在瓢泼大雨中,很快成了落汤鸡。庄奇再一次谦让。不从。加把劲一送,身无缚鸡之力的金海不得不退回到三轮车边:“兄弟
争执更能使人接近。金海的策略(假如可以用“策略”这一措词),似乎是有意借暴风雨营造某种兄弟怡怡的情境。崖壁下的庄奇在阵雨过后重新回到三轮车上,半身湿透。“怎么样,兄弟?”金海关切地问(表情、语调拿捏得非常有分寸)。
“大热天冲了个冷水澡,金海。我们可以走啦。”
“要不要换换——”
金海指的是换换庄奇身上的短裤。但三轮车上另有女性,金海不免面有难色。
“不用啦,就这样。”
前方是一段缓缓上升的坡路。
半路上金海灵机一动地跳下车。“怎么回事?”庄奇觉察到了属于自己职业范围内的异动。
“兄弟,轻松了一点吗?”跳下车的金海原来只为卸下他那瘦弱(不能说微不足道)的一点体重。
“哦,你上来,金海。”
坡顶上金海上了车。接下来金海有提议。提议的内容实际上再简单不过,但金海预先有所停顿,间隙过后,再用蛋蛋听起来很特别的嗓音(音调稍低,极富磁性)说出口,因而使提议显得异乎寻常地郑重其事。“兄弟,我想,我也可以试着骑一阵——”
庄奇同意跟金海互换位置。
三轮车歪歪扭扭地行驶在公路上,后座上蛋蛋两只手紧紧扶住庄奇,尖叫起来。
“行不行,金海?”庄奇闻。
金海需要稍加适应。蛋蛋小姐一声尖叫当下就让他将车停靠在公路边,而且,他不忘从前面转过身,非常优雅地朝受惊的蛋蛋点了点头,既表示安抚,也显示一下绅士气度。金海同时留意到,两只手搭在庄奇身上的蛋蛋小姐并不因为他此时一转身,而扭捏或松手回避(既胆小,又镇定)。他继续骑车。平直的路面完全不困难。假如接下来的一千余里都是这种平直路面,那么,理论上,金海(地地道道一个新手)大概也不难分担一半路程。但前面很快又是一个上坡,气喘吁吁的金海必须让贤。“兄弟,你来。”
一片清粼粼的水面出现在前方。现在是午后。几个小时前的阵雨降临过这里,附近的褐红色山岗、墨绿色树木、颜色较浅嫩些的爬藤植物都留下了它的痕迹。但欣赏一下波光闪闪的水面。燥热难耐的蛋蛋小姐报之以一阵雀跃般(跳不起来)的欢呼;昔日的流浪汉庄奇只能从盯住路面的两只眼中,借出一只眼瞟瞟。目光中充满诗意的唯有金海。“我们要在水边停下来,兄弟……”
车停下来了。早在金海加入队列之前,他们的惯例就是在这种无污染的水面洗澡。光着膀子的庄奇洗,瞅准四下无人也露露上身的蛋蛋跟着洗。
“我要下车。”蛋蛋已经急不可耐。
绅士金海不反对在旷野中洗澡。他朝蛋蛋伸出两条瘦弱的胳膊(从庄奇那里偷学来的动作)。只是一瞬间犹豫,蛋蛋扑了过去,就像抓住一根软弹簧,安全着地。
此刻,大大咧咧畅游在水面上的是庄奇。满怀羡慕但无奈地蹲坐在水边的是蛋蛋。迎风而立的是金海。他选择的位置离蛋蛋小姐只有三步远,随时准备在这位小姐不慎跌落水中时出手援救。“庄奇!回来……”兴高采烈的小姐喊,并不真的要对方回来。“你要洗洗脸吗?”守候一旁的金海问。当然要洗。那么金海手中凑巧已经备有小手巾。不。不用小手巾。就用手搅一把水,洗脸洗耳后根洗脖子。“天哪,蛋蛋,你还要干什么?”莽撞的蛋蛋小姐也试图往水里挪。这就迫使金海抢先一步。他跳到了水中,仍然与浅水区的蛋蛋咫尺相隔。
“你也会游泳吗,像庄奇那样?不过,别淹死在水里。”疑问。暂时不肯轻信。
“当然,比庄奇游得更好。”
“那就试试吧?”
金海不干。“小姐,我可以游,但不能不管你。”
换一个敏感话题。稍微压低声音:“金海,你说过,你愿意捐一点款给我们,是真的吗?”
“不是捐一点,蛋蛋。我设想的是,争取很多很多的捐款。”
再一次郑重承诺。有意达成一个双方共享(庄奇不在场)的秘密协定。但此时庄奇游过来了。
“金海刚才说,”蛋蛋立即宣布,“唉……不说了。”
默契已经产生。
“怎么说?”宽厚的庄奇并不想穷根究底。
“金海说,他比你游得更远。”
目睹金海朝远方的水面游去,瘦条条的身躯也泛起阵阵涟漪。再一次轮到庄奇,换下金海守候浅水区的蛋蛋。教几个简单的游泳动作。我能学吗?惭愧与羞涩。当然能。用绅士的手托住滑溜渊的下巴,再揽住小姑娘的腰身,尽可能谨慎地、中规中矩地引导,最后放弃。
回到三轮车上。让庄奇驾他的车,让蛋蛋小姐在密不透风的车帘内脱掉紧裹在身的湿衣裙,从现在开始(车过韶关),拉车帘之类的活都改由金海来做。
九
庄奇不介意:一、顺理成章地由金海拉上或开启早晚两个时段蛋蛋小姐出入必经的车帘;二、由于掌管拉车帘象征性地导致金海的地位上升(相形之下另一方的地位下降);三、由金海提议蛋蛋小姐独自睡三轮车(室内),而金海与庄奇兄弟睡三轮车下方地面草席的安排(蛋蛋小姐在上,金海居中,庄奇靠边)……不介意的理由已经无需赘述。
回望一眼韶关(广东境内,庄奇的三轮车驶过的最后一座大站,从107国道可以见到丹霞山),用两天时间,快马加鞭过乐昌,到坪石,走完广东境内最后一段路程。三轮车上的庄奇接下来臆该做的是什么?一道简单的智力测验题,出自金海之口。蛋蛋不要吱声。答案装在金海的脑子里。“接下来……还是骑车。”庄奇回答。
“不对。”可以再给一次机会。
“……”
或者再给一点提示。“前面是什么地方,兄弟?”
“郴州。”
回答正确。郴州,邻近广东的一座湖南城市。那么接下来该做什么?金海要的是最终的答案。
“金海,你说。”
反过来考问金海吗?记住会海的角色定位,记住加入这个队列时金海拎过一只黑色旅行袋。旅行袋里藏着金海的秘密武器。现在金海露了出来:一只黑乎乎的手机。
“是现在就跟省电视台联系呢,还是到郴州再说?”金海淡然一笑,这才是他们该做的事。“噢,蛋蛋你说了算。”
金海摆弄着他的秘密武器(一道轻尘落地),摁一下键,蛋蛋在旁边听到一丝溜悦耳的开机声,显示屏上随即跳出一个变幻着的图案,手机真的打开了。
“这就能用吗?”蛋蛋用肩膀靠拢过来,神态很羡慕。
“当然能。”金海柔声同答。非常有把握。
“啧啧,你真行,啧啧……”
一声叹息从金海的胸腔涌出,肩膀紧靠过来的蛋蛋那种语调伤害了他。轮不到庄奇作什么干预,但他将车停在路边,掉过头来面向后座。此时黑色旅行袋里又亮出一件秘密武器:一张小报般大小的湖南地图。金海捏着铅笔,态势如临阵大将,手起笔落,将地图上的郴州、衡阳、邵阳、怀化、凤凰……连成一线。“这就是我们要走的路线,对不对?”
“对。”庄奇机械地答。
“我们不能不声不响地走过这些地办,对不对?”
“对……”有一点犹疑,回答得不利落。
“所以啊,兄弟,唉(无可救药),不说了。”
拨一个烂熟在心的电话,然后凝神屏息,静候另一头回应。金海接通的是省电视台晚间新闻那位主持人。似乎是对方也不无惊喜:庄奇一行已过韶关,到了郴州。两分钟左右,通话结束。误以为通话人金海即庄奇的对方马上就要与郴州方面联系。郴州本地一家电视台将采访他们。省台也将播出郴州拍摄的节目。真的是这样吗,金海?小心翼翼的庄奇问。不答,大功告成的金海短时间回不过神来。
“啧啧,庄奇……”沉寂被蛋蛋打破。不是特别令人愉快的“啧啧”声,但也不坏。最后还得由金海开口,声调低沉:
“我们得准备啦,兄弟。”
……
迎候在107国道一个岔道口的是郴州台的两位记者,按约定的时间,他们汇合到了一起。金海有重新活跃之势。“这位是——”拍摄过程中,困惑不解的记者已经几次示意,金海不恰当地闯入了他们的镜头。
金海退到一旁。在镜头前,庄奇仍然是无可争议的主角。需要由庄奇单独搭载蛋蛋往前驶——很短一段距离;由庄奇抱着截瘫的蛋蛋下车,进入一家路边小店;再由庄奇抱住蛋蛋,从停车场一处偏僻的角落回到三轮车上——那么,就按这个需要来拍。手腕上的蛋蛋偷偷做一个鬼脸,很容易让外人错认成一脸沉醉,而实际上庄奇竟然觉得有一点生疏(金海介入,彼此之间隔绝所导致的生疏)。轻车熟路地回答记者的任何提问,一路上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不得与上一次采访重复)。没有提到半路上插足的金海(也未能顾及到紧跟在后的金海屡屡作出的暗示)。“兄弟,我可以补充几句。”对啦,这位是金海。但遗憾的是,拍摄已经结束。
三轮车重新上路。
不能不解释、劝慰、讨好一下无端受屈的金海。心头有如一只小鹿直撞的庄奇在半路上停下车,惴惴不安地回过头。蛋蛋小姐已经在替他做:一只小巧的手动情地紧握住金海同样瘦小的手,而伤心欲绝的金海也顺势将脑袋低垂在蛋蛋的胸口前……
十
脚下的三轮车仍然是初出发时的那辆车。头顶上的天仍然是七月间热辣辣的天。声名在外的流浪汉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