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与爱情无关。”庄奇一口咬定。
“一路上你们要吃很多苦头,晚上你们怎么住?”
“我们就睡在三轮车上。”
“这很辛苦呐,庄奇,你还一无所得。”
“我,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镜头对准后座上的蛋蛋小姐(一次又一次,不同角度,拍来拍去)。曾经嚷嚷着要作赔偿的蛋蛋现在羞涩地露出一脸微笑,接受着一帮陌生人的摆布。但她拒绝按对方的提示一问一答,只肯用自己的方式——睁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用眼神给出答复。越来越老练的庄奇认为,这甚至更传神,电视观众一定能记住回家路上的蛋蛋(双腿截瘫,羞涩而乐观)。
“观众朋友,”主持人现在自己面对镜头,在那里自说自话:他们的采访车正在从广东回湖南的路上,他们很偶然地遇到两位老乡,要骑这辆三轮车走两千里,回湘西老家……最后,神采奕奕的主持人在镜头前再次面对两位老乡:“好啦,祝你们一路顺风!希望在湘西,在你们的家门口再见。”
主持人给出的是一个惊人的许诺。
采访车随后绝尘而去。
“完了吗,庄奇?”蛋蛋在后座上问。“我本来想要一辆新车,我猜他们也愿意给,你放弃了。”
“我们得到的更多。”
“这有什么用吗?”蛋蛋往前探了探脑袋,很奇怪,庄奇的声音变得有几分异样。“庄奇,慢一点,你怎么啦?”
前面是一段车辆稀落的路面,三轮车已经飞奔起来。
“该死的!你要干什么?庄奇!”蛋蛋死劲叫喊着。
庄奇只觉得耳边呼呼生风。
“傻瓜!你追不上人家的采访车。我求求你,庄奇……你会累垮,人家在湘西会白等一场。”
庄奇隐约听到的不是一个真正有说服力的劝告。
“你疯了,庄奇!人家还有别的事忙着,我们回去得太早,反而误你的事……”
三轮车转眼之间静静地停在公路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蛋蛋。”庄奇羞愧地说。
“走吧,傻瓜。”
花都到了。庄奇在车上禁不住再一次回头望望事故发生地,但那个充满奇遇的地段已经渐行渐远。他只能置身在花都。“蛋蛋,花都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
庄奇的声音已经接近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我在想,庄奇,你真的能把我送回老家。我不管花都漂亮还是不漂亮。”
“不用担心,我们会在老家门口跟记者见面。”
庄奇保证,但脚下的三轮车又有加速的迹象。
“我害怕,我们在路上会死掉。”
“为什么?”
“因为那些该死的记者。”蛋蛋回答。
“……”
庄奇控制住车速。在一段长长的下坡路上,他轻轻拉住刹车把,将车速保持在蛋蛋能够接受的范围。阵发性的那点冲动,庄奇都选择在上坡路上发作。他必须这么做,应该让后座上的蛋蛋平静下来。两个小时内,他甚至无可挑剔地做到了这一点。
在一家公路饭店门前,庄奇停住三轮车,将蛋蛋小姐抱在手中,然后往店里走。
在饭店里,庄奇只要两份简单的快餐。邻座有人偷偷地看(芒刺在背,都是些鲁莽的货车司机),蛋蛋小姐静静地吃,但庄奇不管不顾,狼吞虎咽地用完比蛋蛋几乎多一半份量的晚饭,付完款后又将蛋蛋小姐抱回到三轮车上。所有这些动作都已经程式化,几天来庄奇适应了这一切(包括店堂门口追踪而至的好奇的目光)。夕阳开始落山,不错,就是这家店堂一侧,庄奇要在三轮车上安卧一个夜晚。
停车场最边缘一辆货柜车足以挡住外边那些人的视线。庄奇托起蛋蛋(柔若无骨,不超过三十公斤体重),选择一个较舒适的位置(仍然在后座),将疲累不堪的小姑娘放了下去。(车帘已经拉下,有什么秘密可瞧)
六
流浪汉庄奇早年有过那种神秘感觉:街头一幅女明星剧照(不是每一帧照片)、邻座一阵女孩子爆发出的大笑(不是每一阵笑声),甚至不期然浮现在他的脑子里的故乡村寨哪一位姑娘的脸孔(记忆中的脸孔),都能使他无端端地一阵怦然心动。但应该说,许多男人都有过类似感觉,所以,庄奇也难以有多少独到之处。这就像一团火(实际上,这团火在别的男人那里烧得更灼热,更持久),时而在庄奇心底明明暗暗,一闪而过,很神秘。
小老乡蛋蛋躺在庄奇的上方,连续几夜都那样。狭窄的三轮车车厢里有庄奇缩着身子可以躺下来的一个位置。第一夜,蛋蛋姑娘均匀的鼻息声连同车厢里的宁静,就被庄奇无意之间一个小动作打破。“该死的庄奇!”蛋蛋低声抱怨。一团悄然萌动的火苗立即熄灭。新的互信还得等到下一个契机才能建立。后半夜,庄奇的鼻息又被打断,不用说,这一次该是上方的蛋蛋姑娘的错,她从高处跌落下来,三十公斤体重压在庄奇的身体上:“该死的庄奇!”
摇摇晃晃的三轮车里,忐忑不安的庄奇默默地积累着与蛋蛋姑娘相处的经验。许多男人都经历过这条道路,但只有庄奇,此刻还处在这条道路的起点。蛋蛋实际上毫发无损,几秒钟内重新回到了较高处的后座上。一场意外变故。虽然梦乡中的他与蛋蛋后来有过一段接触——在梦境中,蹦蹦跳跳的小姑娘靠近了他,但他却无法确定下一步该怎么作。蛋蛋随即脱身而去,庄奇一无所获。
第二夜,车帘遮挡着的三轮车里庄奇还得跟蛋蛋共度第二夜。一缕由庄奇预先点燃的蚊香,从车底钻进车厢,冲入辗转反侧的他的鼻孔;另一缕从后座上方倒挂下来的头发丝,凑巧也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鼻梁两侧。庄奇有理由无法入睡。又一缕停车场上空的灯光,透过车帘的一处缝隙——庄奇追踪着灯光——斜照在后座小老乡蛋蛋半露的胸脯上。鬼差神使的流浪汉庄奇不能自抑地欠起了身子。他用鼻尖凑近蛋蛋。小老乡像是已入睡,呼吸平静,凸起的胸脯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落。庄奇不能轻易忘掉,此刻有如新大陆般展露在面前的这片胸脯,曾经多少次在大白天贴近过自己。庄奇懊悔不迭。他用一只酸累的手肘长时间支撑住全身,而且试图再往上方凑凑。但就在这一刹那,老天保佑,蛋蛋翻动一下身子,仓皇撤退的侵害者庄奇重心急偏,垮了下来。上半夜安然无事。庄奇剩下的指望是下半夜——下半夜或许还能够重温昨夜做过的旧梦。拂晓前一刻,后座上的蛋蛋滑过他的身体,下地小解。迷迷糊糊的庄奇趁势想要托住自己的小老乡,然而此时曙色微明,蛋蛋小姐从容地挣脱开了他。新的一大如期而至。这一天,流浪汉庄奇总算得到的补偿是:在花都附近,来自老家湖南的那辆电视采访车撞上了他的三轮车。
仍然在停车场,仍然在这样一个暖烘烘的夏日,与电视记者邂逅过的庄奇和蛋蛋迎来了又一个夜晚。蛋蛋被安顿在后座,庄奇在自己的位置随后躺倒下来。将近两个小时里,双方都几乎一动不动。
“庄奇,”蛋蛋小姐问,暗夜中小老乡突然放松了戒备,声音也一反常态,毫不生硬。“你睡得着吗,庄奇?”
下方的庄奇点了点头。
“我觉得,我肯定委屈了你。对不起,庄奇。”蛋蛋用一种和解的语气继续说,“告诉我,你现在想的是什么?”
一绺倒挂下来的头发丝,还像前两个夜晚那样拂拭着庄奇的鼻梁跟眼眶。庄奇确实在想——但想必连后座上的蛋蛋也觉察到了他不再心猿意马,浮现在他眼前的是白天的情景。那位电视节目主持人鼓动他,当然更多的是暗示:热心肠的庄奇完全不抱别的目的,不存非份之想,很简单,就这样,乐意送截瘫的蛋蟹回到两千里外的老家去……而庄奇在镜头前也不假思索地认同了。
“我什么都没想。”庄奇撒谎说。
“……”
蛋蛋突然觉得身体热辣难受,而且抱怨起来。庄奇试着拨弄开一点车帘,透透空气,但立即被制止。黑暗中蛋蛋挥舞的手臂碰到了庄奇的手。似乎是庄奇的手,还有庄奇的脸,肩膀,都在通常的体温之下。蛋蛋不能理解了。“你一点都不觉得热,是吗?”
庄奇承认,他一点都不觉得热。
“告诉我,庄奇,昨天晚上,你有过一个坏念头。”
庄奇必须否认,与此同时,也需要适应另一方变换过于迅速的话题。蛋蛋将手指长时间停留住他的肩胛处。庄奇隐隐约约有重新被唤起的前两个夜晚的那种感觉。“坏念头?”他疑惑地反问,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庄奇。”蛋蛋坚持道。
黑暗中庄奇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外人无从觉察。问题是肩胛,庄奇的肩胛上一块肌肉在跳动,他不能控制,而这里却是蛋蛋能感觉到的地方。她试图按住那块肌肉,但于事无补。
情绪陡转的显然不只是小老乡蛋蛋,也包括庄奇自己。很可能,止是庄奇不可思议的变化——蠢蠢欲动的庄奇可以在一夜之间变得循规蹈矩——影响到了小老乡蛋蛋。她坚持用手指(或手掌)贴近庄奇的肩胛。
离肩胛不远处,在庄奇胸腔内部某一不确定的位置,有他朦朦胧胧地能够意识到的一个闸。那里有过一团明明暗暗的火(远不如他人灼热),但闸门已经被电视主持人关闭。蛋蛋不得要领的触摸,当然也一阵阵地撞击着它。然而庄奇此刻信念已定:他与电视主持人有约在先,任何干扰都毁不掉这个信念或誓约。流浪汉庄奇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心底默默而庄重地发誓,随后便听到后座上的蛋蛋“扑哧”一笑。两分钟后,小老乡抽回手指头,进入了梦乡。
拂晓前一刻,下地小解的蛋蛋又要越过庄奇的身体。捉摸不定的蛋蛋小姐似乎是无心,又像是凑趣,中途稍事停顿了一阵。就在她的嘴唇从庄奇的脸颊上擦过,令人肩胛重欲跳动的一刹那,不慌不忙的庄奇将手塞进了自己的下腹。他紧捂住肚脐——正是这处地方——如同在闸门口加上一道寒,任由蛋蛋下了车。
七
从一个借宿点到另一个借宿点,庄奇与蛋蛋现在每天都走约摸一百五十里。清晨稍事洗漱,庄奇急不可耐地登车就要出发,而蛋蛋,当然得借故磨蹭一阵子。日正当午,他们得找一处凉爽的树荫,躲过头顶上那轮太阳。午后斜阳依然炽热,他们再次驶上107网道。当热辣辣的斜阳渐渐变得温煦,即将没入远方的山头,三轮车上的庄奇一天之中兴致倍增的时刻也就来了。夕阳映照着的远山,就是他们的家乡湘西的方向。庄奇再蹬一步,家山就接近一步。“我们还得走一程。”庄奇提议。(不顾蛋蛋早已饥肠碌碌)。
但来自蛋蛋的反应却雉以预知:或者断然拒绝;或者漫不在意,不予理睬。夜晚庄奇也已经几次见到过她类似的反应——突然惊醒过来的庄奇茫然四顾(有人刚刚用手指掐住他的鼻尖),后座上的小老乡或者明白告知,她讨厌他那种断断续续的鼾声;或者缩回手去,一声不吭。“傻瓜,你不是愿意开快车吗?”这是白天,通常在早晨,小老乡难得有的欢欣时刻。她会从后座上伸直身子,用胳膊吊住前面的庄奇,“使劲蹬呀,傻瓜!”
庄奇必须小心翼翼,提防身后的蛋蛋(处境令人不安)掉下来。他不会在这种时刻使劲蹬。蛋蛋重新用“傻瓜”称呼他,完全不带往日的亲昵——庄奇觉察到了当中很细微的一点变化。三轮车仍然按正常速度往前行驶,花都已经被抛在几百里外的身后。这一天,头上新戴一顶白草帽的庄奇,更衣之后忽然花哨起来的蛋蛋来到一座小镇。
前面是可以落脚的一家小吃店。三轮车上,蛋蛋东张西望之间留意到了它。此时已接近正午。盛装而来的蛋蛋半张脸埋在庄奇的白草帽的阴影下,实际上很低调地进了店里。(没有任何征兆,就是这家小吃店,将要影响甚至改变他们的整个行程)。
一个瘦瘦的年轻人先期而至,坐在小吃店正中位置。庄奇的习惯是,在这种场合尽可能与任何人都保持距离,他边走边挑着自己的座位,同时用余光快速瞥了一眼这个人。瘦瘦的年轻人显然早在他们进来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庄奇坐定不到一分钟,年轻人在邻桌开了口:
“我认识你们。”
庄奇搜遍自己的记忆,但毫无印象。蛋蛋也略显吃惊。陌生人有一张苍白的脸,声音也很特别。
“我不是你们的老乡,知道你们要回湘西老家,两千里路,就骑一辆三轮车回去……”
流浪汉庄奇瞬间记起的是自己的三轮车不明不白的来历。不过,既然到了这个地段,陌生人就不太可能是这辆车的原车主。
“没有错吧?蛋蛋小姐。我昨天在电视上见到了你们。”
瘦瘦的年轻人在微笑,随后以庄奇不甚习惯的方式,向他伸出一只扁而细长条的手:“你好,兄弟!”
庄奇用双手,比年轻人更结实有力也更笨拙的双手紧紧握住对方。晃动之中的庄奇要找蛋蛋的目光——座椅上蛋蛋矜持地点着头,看神态并非冲着庄奇,应该是对刚刚招呼过她的陌生人的回报。陌生人已经在电视上见到了她,而一路上,蛋蛋念念不忘的却是他庄奇放弃的赔偿……“怎么样?”庄奇在心底冲着小老乡问。刚好蛋蛋也在此时对接上了他的目光。
“可以松手了,庄奇!”
瘦瘦的年轻人一直在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兄弟,对,我记起来了,你叫庄奇。是吗,蛋蛋?”年轻人转向电视新闻中的女主角,立即得到确证。“我想请二位赏光,来,请过来——”
陌生人说“赏光”,用的是庄奇很生疏的字眼,但意思并不难懂。庄奇首先抱歉地搓搓手,紧接着陌生人也道歉:“对不起,我应该自我介绍,我是陶金海,你们可以叫我陶先生。噢,蛋蛋,或者就叫我金海。”
陶先生的餐桌上摆放着一只半空的啤酒瓶,一小碟花生米,一大盆汤。他邀庄奇跟蛋蛋入座。“从今天起,二位就是陶某的朋友。哦,天哪!”陶某忽然一拍脑袋,继续道歉:“对不起,蛋蛋。我应该搬过来。”
陶先生一脸歉意(表情不无夸张),显示他在腿脚不便的蛋蛋小姐面前的细心;接着用手势招呼店主,再要啤酒以及(请自便,两位客人愿意要什么)两份快餐。“兄弟,来,你把草帽挪开。我们萍水相逢,幸会!我先敬你一杯。同是天涯沦落人呐,所以我在看到你跟蛋蛋的节目之后,就给电视台打电话,提出捐一笔款项,以表陶某作为一个普通观众的一点心意。我愿意上电视节目,谈我的观感……”
蛋蛋礼节性地喝了一小口酒。“我们来一杯,蛋蛋。应该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浪迹在他乡。很多朋友不能真正理解我,但我选择这种生活方式,是因为没有别的更适合我的方式。人应该为自己而活着,当然,也可以为爱情而付出。我在旅途上寻找爱情,我讨厌刻板。干杯!”
餐桌上陶先生唱着他的独角戏。“我有一种预感,说不定,哪一天我将加入你们的行程。体验一种从未有过的人生经历,未尝不是值得去做的事。我能够做的是:将兄弟你很简单的一桩善举,包装起来,借助电视、报刊等各种媒界,弘扬到更多观众、读者的心里去,引起社会关注。你的价值就在于此,兄弟。我的角色是经理人。不过,我暂时还作不了决定,你们可以给我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