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到殷切的目光,我已经无法惊恐地大叫,就像被无数遍强奸的女人,我只能痛苦地闭上双眼。这些本来可以带给我快感的东西,我却无法享受,只能无声地容纳。每年暑假,我都以“锻炼能力”为由远离我爱的亲人(我永远爱的),只身躲避在干涸的渭水之滨。当我生病,卧床不起,我怀念那些骂骂咧咧的瞬间,我渴望拖着病体倒在老床上。微凉的晚风吹过我滚烫的额头。我的上衣解开。妈妈端来一小碗的白粥。
……
我相信很多农家孩子变为大学生之后,就由整个家族合作供养着。就像一个大工厂的无数股东,他们在设想着工厂的未来。他们给马钉上了铁蹄,套上了马鞍,下一步,就是骑上你高耸的脊背,驱赶着你在通往煤矿的山路上奔跑……如果要我吐露我的心声,比起接受无数人的资助,我更愿意贷款上学,更愿意支付利息,因为那只是经济上的利害关系,我背负它依然能够健步如飞,所有阻挠终将破碎。
火光
广播上说今年的天象会很奇怪,八月十五,月亮会圆。如果你眼睛锐利,今晚把头抬着,在一片空旷里仰望,对准月亮所在的一片晕白的区域,还能看到金星。它紧挨月球,点缀在有如沾染了碳索墨水而没有洗净的深蓝衬衫的天幕上。
我从书架上捡了一根抽了半截的烟,重新点燃,往嘴巴里送。夹烟时拇指在下,食、中指在上,另外二指悬空。这一动作遗传自我马上要写到的这个人。
他戒烟的那一年,我学会了抽烟。烟经常放在抽屉里。点燃后,我用拇指在下,食、中指在上,另外二指悬空的方法固定它。
高中的时候,我被青春诱惑,在书本上学习成为男人。在厕所里白炽灯下吐出一个一个细小的蓝圈。青春使人愁,我只知道烦。只懂得张口,甚至不伸手,索要我所要。我烦所有亲人,一切周围的人。一张涂有暗红油漆的课桌呆在最里一列最后一排,书本高堆在上方。在那里,我把头整个埋进,完全消失。
人们说无论俗人还是世外高人,都可以找到乐子。很小的时候,不知几岁,爸爸把我按在长凳上,挠我的胳肢窝。我身体为之扭转,笑震屋瓦。当我就要滚落,他瘦长的手指将我紧紧抓住,重新放到凳子上。我笑得头晕了,嗓子干了,就准备哭。哭出声之前我把口水朝他吐去,他一闪,口水什么也没碰到,不曾污染到他,反而又落到我脸上。他看到我要用手背去擦的时候,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用右手扣住我的双手,用左手抓捏我的侧肋。最后我没有哭成,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不再哭,反而笑了。
大多数时候,他在桌边吃饭,喝酒,令我站在一边。我需要立正,不能动,除非给他盛饭。或者他已远去,在另一座山脚,在另一个河湾的牌桌或酒桌前,或灶火前,我跪在地上;有几次他想加铺点碎瓷瓦渣,经妈妈反对,一直不曾实行。或者在墙角拿来已经枯黄不新鲜的竹枝,朝我屁股上抽打,在膝弯以上腰部以下,留下若干长条状深浅不一的红色突起。
令我受罚的事件有逃学、偷他钱、下河、偷懒、贪玩等。我熟视他酒醉后狂暴的脾气;那幅图景,我已经习惯,还不等他举起酒碗,一砧板干辣椒尚未切完一半,下酒菜还在他的口中滚动——干辣子炒猪耳朵,干辣子炒鸡胗子,干辣子炒鸡蛋——时,我就知道他面庞血红眼露凶光的样子。
他是那么凶。一醉酒,就吼着,吐着,满屋都是秽气。他举起菜刀吼着,一刀砍下去,在门闩上留下了口子。
有一次,他对准了姨夫,在他脖子上切了一刀。
二零零三年,祖母死了,他靠在门槛上哭了,肩膀一耸一耸的,有时还传出压制着的声音。那是我看到的唯一一次。有时他烂醉如泥,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把脸上抹得亮亮的。这一切反着十五瓦的白炽灯的光。我想那是伤心,但不一定是哭。
因为我也曾醉过两次。我的一切行为都被我意识到了,但是我管不住它们。我不想哭但是泪水长长地流,我不想晃但是蜿蜒横行、踉跄摇摆,我不想想但是那酒气像他的酒气、他的胡子扎着我年幼的脸蛋,那上面曾留下他淡红的掌印……
我后来知道,二零零零年他和妈妈曾经闹了离婚,但没有离成。二零零一年暑假,他跑到舅舅一类亲戚家里,把他们的电视机什么的砸了一些。姨夫那边,因为几年前就砍过他脖子,后来又出言不逊,从此两人不谋面。所有亲戚都对他敬而远之。这一点,我很明显地感觉出来了,因为我一见到他们,就会听说我爸爸是个浪荡子弟,游手好闲之徒,打老婆之徒,不负责任之徒。
只有奶奶爱他。爷爷爱他。我爱他。妈妈爱他。妹妹爱他。爷爷爱他。也许还有我不曾听说的老情人一类爱他。而他?我的感情丰富也传自于他,我的不愿意轻易表达爱也传自于他;脸上一副无所谓吊儿郎当的样子使所有人在初次相遇的时候都给我一个“那样”的帽子。我后来从某人口中清楚地知道女人对于我的恐惧。她们差不多一致认为我是个专占人便宜,占了便宜就跑,不管身后人如何的人。我嘴上没说什么,我不想说我的想法。这一点我和我爸爸不同,他总是交谈的中心,言语的发动机。但是我从来没听他说过爱。他说,豪爽,他说,仗义,他说,有味道,他说,后来那个叫夏洛克的只好把一半财产分给了他,……但是我从来没听他说过爱。
在我仔细清理过的记忆里,有几个季节。一个是小学时代。夏天。一天他和妈妈在房里说话。那时他们年轻,话很多。他的罩衣衫放在外面,我一点一点地从中掏出几张票子,共计一块三毛钱。我用这些钱吃了一天的冰棍,一毛钱一根的绿豆冰棒。他发现后,默不做声,到柴房去拿竹枝。我妈妈就停止了骂我,对我说,你还不快跑。还没等我跑到门口,就被他捉住了。他用瘦长的手指抓住我的后背,开始抽我。由于是夏天,我穿着短裤,因此非常疼。幸好我妈飞扑过来,抱住了我,对他说,你哪里这么狠心,血都抽出来了。
一个是初中时代。春天。我差不多三年没见到他了。从广州回来后,他听从祖母的意见,到学校去看我。他到时已经天黑了,我被从自习室叫了出来。听说我成绩很差,他把我臭骂了一顿,我很委屈,也就哭了起来。过了大约半小时他要走的时候,我早就停止了流眼泪。因为我想起更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时,有一次我感冒打针,觉得很疼,每次都哭。不知道是因为把他惹烦了还是别的,他对我说道,这么点事,不要哭。我从此戒掉了怕痛苦的恶习。谁知道在一棵广玉兰树底下,他紧紧抱了我。那时他还没有戒烟,所以我闻到了很浓的烟气,而以前我从未闻过,因为他从未抱过我。抱子大概一分钟,他说,力子,回去上课。我可以硬起心肠,但是柔软的东西使人遐想。
一个是大学时代。冬天。祖母死了,他靠在门槛上,捂住脸哭,肩膀一耸一耸的,有时还传出压制着的声音。
今年暑假,我和妈妈在他打工的地方见到了他。他打工是因为我需要钱上学,而他在那里打工是因为他在又一轮硬碰硬中无可避免地受伤了。也许是在一个我躺在床上抽烟,想着某个女人的身体的夜晚,他在工地上抗议老板欺人太甚起来。结果,像所有历史上硬碰硬的事件一样,某个人输了,某个人赢了。我不知道细节,不知道争吵的言辞,但是我知道,如果没有我,谅他不会甘心受气。清醒的时候,他不会用刀切肥大的头,但是他会让那张脸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肥大的笑容。
我的意思是他忍了。让他到更累更晒更少钱的地方去干活去,他答应了下来。他的腰板比我还直,但是舌头软了,嘴软了。我不知道他的心是否依然那么硬。
他说,别以为自己对,就那么……我看到一颗血红的心正在渐渐萎缩。这颗心曾经吃尽了苦头,在硬碰硬中使全身受伤,他的嬉笑怒骂在我眼里曾经是神奇的举动……一个我敬畏的、爱的、视之为英雄的人,现在他血红的心渐渐萎缩了。
在工地上,我看到他穿着宽大的汗衫,头上的安全帽是黄色的,全身晒得像一块焦黄的腊肉。他拖着一辆小翻斗车,里面装着砖头、木头、小石头。他经过我和妈妈身边的时候,走了进来,在龙头下洗了脸,吃我们带过去的西瓜。朝我们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牙齿因为戒烟已经白了很多,同时头发也白了很多,因为老了。他老了。
他说,你们在这里坐一会,我六点下班。
他送我到车站,对我说,到了那边马上打电话过来。我答应了。但是还没到,已经接到他的电话。我想起以前他曾经几年不看望我一眼,对他说,爸爸,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
因为他说工地上有一个人摔断了肋骨。听到我说注意安全,他告诉我他在底层干活,没有摔下来的可能,否则就要摔到地下室去。他的语气里透露出一种疲惫的天真气息来。
一个冷酷的人,他在我心里留下摩岩刻成的雕像。我从头到尾回忆我的过去,用编年体翻阅我的童年与青春,今天我变老了,他更老了,更老了,更老了,我一直在等待他的爱。他不曾言语却引领了我心灵的成长。——我由他知道除了冷酷,还有另一种对待人们的方法。——我由他知道如果我的青春还没有过去,我的少年意气还一息尚存,那是因为我身上流了一半他的血液。
男人的嬉笑怒骂、惊人的有趣都呈现在口光之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暗涌潜流在一个人心底的会是什么。一个男人的心好像北方的深井,井水里映照飞鸟,有行云,青苔幽暗。但是这些不是男人的心,男人的心是那深不可测的井水。它融合你的口水,甚至能接受便溺。你扔烟头,看不到波澜;扔砖头,看不见波澜,甚至听不到回声。一口井深藏在大地的内部,它能承受一切悲欣,就算你沉下尸体。
它的表面永远是水、水、水、水、水。当你用长绳吊了木桶,打一桶水上来,你才发现,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水了。它失去了矿物质的甘甜,失去了土壤岩石的阴凉,你不消毒,就不能饮用。
一个被污染的人,一个多么乖戾的、神奇的人,他内心隐藏的只有两种物质,一种是苦,男一种也是苦……
佛经里的苦,生老病死,无法逃避,不能改变,可以宽心看它们,不管不顾,豁然,达观。但是怨憎会(与不喜欢的人或事相聚)、爱别离(与喜爱的人或事物别离)、求不得(得不到可以得到的东西),似是安排,却是捉弄;固然可以以顺处逆,全力搏斗不计后果,但万籁俱寂的夜里,风虫凄切,辗转反侧,是眼中有火光的人们共同的痛苦。
疲惫不堪还要精神抖擞,腰酸背疼不能就地而卧;不说闲适,只愿得片刻懒散,让奔波者在树阴下的石头上歇脚。
这些奔波者里面包含我的爸爸。
简介:李傻傻,原名蒲荔子,湖南隆回人,1981年10月生,现就读于大学中文系。
流浪汉庄奇
郑午然
一
很少人认识流浪汉庄奇。
但庄奇也有一个知交。几天前他们在一座桥墩下相遇,那个人有一辆旧的脚踏三轮车,因此向庄奇炫耀:这辆车穿越立交桥下的桥墩如何便捷,载一点货物又如何轻巧。庄奇的新朋友靠这辆车,不仅养活着附近荔枝树林里自己的三口之家,大半时间还能像此刻一样,优哉游哉地躺在桥墩下睡大觉。如果庄奇愿意的话,也可以加入到他的行业。
一开始,庄奇本能地要拒绝。但那个人长时间注视着他。许多年了,庄奇已经几乎忘记了这种礼遇。他不能不改而点点头,作为回报。那个人承诺三天内弄一辆车给他,要价非常低,他只需付一点定金,庄奇接受了。
第三天,庄奇付过定金的那辆车如约到了桥墩下。
货不对板。庄奇一眼发现,这不是原来承诺的载货三轮车,而是载客三轮车。一丝失望顿时涌上庄奇心头。但气喘吁吁的那个人有力地解说清楚了:这种车更受人欢迎,行驶起来甚至更便捷、更轻巧。序奇被说服了。他不能再作进一步计较,譬如车锁已被撬,由于撬动或慌不择路或其它原因,车身另有损伤。显然供货方也有难言之隐。交易就此完成。庄奇最后想叙叙旧,不过,急于脱身的那个人只肯留下一句临别赠言:这辆车不能再在这片街区露面,以免麻烦。随后一溜烟地消失掉了。
无论如何,流浪汉庄奇拥有了这辆车。
二
庄奇选择在夜间,在火车站一带出没。黄昏初临,街灯齐放,一座座装上灯饰的高大建筑物流光溢彩,夜幕下的这座城市更胜出白天几分。许多人在街头漫游,那些人当中就该有庄奇的顺客。他朝一拨密集的人流驶去,一对情侣模样的男女上了他的脚踏三轮车。
上车之前,袒胸露背的少女足足审视了庄奇三秒钟。随后是男方,一位矮墩墩的有钱人模样的长者,生平第一次屈尊就驾,近距离隐身在一个流浪汉的屁股后面。
三轮车已经驶动,庄奇希望知道该往哪儿走。应该有一个明确的指令,但是没有。后座上的情侣并不介意陌生人庄奇将他们带到任何地方去。他照直朝前骑了一阵,然后试着往一个十字路口的左边拐。在一处拥塞的公共汽车站台路段,庄奇突然加快速度;在又一段行道树覆盖下的暗影中,他处置失当地将车速放慢下来,后座仍无异议。僻静的行道树下,一只蹲伏在地的黑乎乎的什么东西,像是随时就要向路人发起攻击,庄奇驶出这一段暗影后庆幸地想起,那大概是一只垃圾桶。
只差一点点——庄奇幻觉之中——垃圾桶变成一个心怀不轨的歹徒,异常凶狠地向三轮车发起攻击,差一点同时将三条人命置于血泊中。庄奇觉得不必细究,是后座上的情侣为自己带来了厄运,或者相反。
庄奇蓦地记起,他的客人还没有跟他讲价。流浪汉庄奇有机会讹诈这对情侣小小一笔,不过,他不准备这么干。又一辆三轮车出现在前面,不知什么缘故,半路上突然掉头狂奔,却又在路口被人截停。好奇的庄奇跟了上去。在那里,已经有一长溜载客三轮车规规矩矩地齐聚在路边。一个警察朝毫无经验的庄奇抬起了胳膊。
这是真正的危险。本能使庄奇意识到这一点,警察要扣他的车。但此时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后座上的长者探出头,执法警察改而友好地向长者报以一句寒暄,然后挥手放行。庄奇大胆地猜这位长者原来是一位微服巡查的高官。
但是,庄奇隐隐有一种感觉,也许恰恰是这位少女,无意之间使他躲过了一劫。而一刻钟前,庄奇甚至还有过讹诈她的一闪念。
庄奇在大街上再兜一圈,屁股后的情侣在原来上车的地方下了车。将近一分钟,手头攥着少女递过来的十元车资的庄奇一动不动。少女走远了。庄奇对女性的兴趣不大,他依依不舍地紧盯着的只是晚风中少女那一头长头发。随后庄奇回过神来,他必须走,远离警察设伏的地段,到另一个街区去。
庄奇运气不坏,在另一个街区,上半夜一连遇上两个客人,而且接连几个夜晚都有所获。运气显然是初夜那位少女带给他的。庄奇记性不好,一开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