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幽默的用途,让朋友开心这点自不待言,永玉还说到,“一个人要有幽默感才能自省。”又说,“官僚主义才最怕幽默。”其实,小人和坏蛋更怕幽默,永玉不说而已。
若干年来,我们生活严酷的时候太多,一本正经的时候太多,永玉用一种雄强的、充满智慧的幽默,面对生活,面对朋友,面对传媒,让人备感新鲜而快乐。
“文革”中,永玉住房为人霸占,全家挤住一小室,虽有窗,却为邻墙所堵,度日如夜。永玉乃挥动彩笔,画一当时尚属颇为时髦的大钢架玻璃窗,窗外繁花似锦,春光明媚,画悬墙上,暗室生辉。对这事,后来有人解释得颇为抒情,说永玉早在“四人帮”搅得全国一片黑暗时,便用这画“预示春日不远”了。我理解则比较简单,认为这是一种凤凰式的雄强和幽默在作怪,示意:老子就是能“画饼充饥”,穷快活,你奈我何!
永玉的幽默,自然也进入了他的创作,构成了他作品备受读者喜爱的一大惹眼特色。《永玉三记》、《大画水浒》、《吴世茫论坛》等表现得较为集中,而散见于他部分画跋、诗歌、散文、小说中的幽默,也同样显示着他洞察世象的机敏和表达上的刁钻古怪,“捏雀”非常,引人会心微笑,或拍案叫绝。
以《永玉三记》中的《罐斋杂记》为例,其中一组“动物短句”,用近于寓言的手法,借用不同动物的不同视角说话,将“四人帮”时代前一些年月种种阴暗卑劣的人情世象,作了无情的嘲弄和鞭挞。其句子短得不能再短,其意味却浓得不能再浓。如羊的自白:“我勤于检点,以免碰坏人的大衣里子。”这极精细地刻画了被深度驯化和奴化了的人忠于主子的心态。至于老鼠自白:“我丑,但我妈喜欢。”毒蛇自白:“据说道路是曲折的,所以我有一副柔软的身体。”蜘蛛自白:“在我的上层建筑上,有许多疏忽者的躯壳。”等等。我想凡从“四人帮”统治下过来的人,都会懂得这些短句所指何物何事,它可不是什么一般的逗笑漫画,它包涵了许多深沉的痛苦,许多来之不易的智慧。它产生于那样一个万马齐暗、道路以目的时代,更是令人感到难能可贵。目前,对永玉这类作品的研究可说还未起步。
真正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若干年来,永玉历经磨难,可一份湘西人、凤凰人讲正义、讲正气的性情不改,遇上不宜讲的常忍不住要讲,不宜骂的也常忍小住要骂,加之一份幽默才气,出口成章,花样翻新,刁钻异常,诸如“我带你们去一个人间天堂,不去的杀头!”之类,自然易使得某些自高自大惯了而又十分敏感的人以为是说了自己,哭笑不得,认账不得,更发作不得,如吃闷棍,恨得牙痒痒的。偶尔,所招惹的人和事大了,自己一个小小老百姓,便不免因之沦为“刁民”,又或因年纪偏大,或因属于屡犯不改之徒,因而可呼之为“老刁民”。这一点,永玉自己清楚,弄到这个局面,惹事根由,确与自己湘西人、凤凰人的一份雄强和幽默相关,于是自称“湘西老刁民黄永玉”“凤凰老刁民黄永玉”确是一种实事求是的表现。当然,这样自称,也包含了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忘了故乡,不要忘了故乡教给自己的一份操守。
不过,好在“刁民”或“老刁民”毕竟还属于“民”的范围,永玉一个手艺人,并无图谋不轨的野心,因此,当科学态度得到推进,好日子到来时,大家又可讲和,于是我们得以见到,最近悬挂于玉氏山房的一幅巨荷上的题名已自称为“凤凰八十岁老家伙黄永玉”了。
幽默谈过了,最后来谈一下永玉的通达。过去的凤凰人都很大气,常具有一种军人豪气,一种大湘西首都人的意识,眼眶子大,自认什么人物没见过,什么场面没经历过!
沈从文和永玉也很大气,很通达。沈从文遇事能忍耐,让时间来作最后的结论。永玉遇到纠缠过自己,伤害过自己的小人则往往“宽容”了事,因为忙,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抓紧去做。不过,这不等于他能宽容法西斯、宽容“四人帮”。1957年在知识分子中大划右派时,沈从文和永玉可说在劫而逃,究其原因,还在大气。认为写不出、画不出,只能怪自己不行,怎能怪到人家党领导头上去呢?
不过,谈到通达,真正的通达必定得有深刻的思想作为基础。永玉的通达,不是什么宗教训诫的产物。关于他的思想,他自己认为,他自少年时代起就和年长的左翼文学艺术家们生活在一起,他们翻译的欧美古典和现代的文学艺术作品和他们的艺术实践深刻地影响了他。同时,沈从文先生写故乡人事风俗的作品也肩示了他。这样,使他思想那时便有了个规模,看问题也日益深刻起来。加之投身进步活动,在信念上、抱负上都出现了新东西,使他严于律己,勤于学习,不轻薄、不腐化。后来读书日多,受到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文主义思想和艺术较多的影响,如受十八世纪英国讽刺小说家非尔丁影响,菲尔丁长于用讽刺手法揭露贵族和资本家的虚伪和庸俗。又受十八世纪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狄德罗的影响,狄德罗曾被恩格斯称为“为真理和正义献出了整个生命”的战士。这些人思想中尊重人、关怀人的主张被永玉用之于与中国古代诸子,特别是楚人的重生命、重个性、重自由、“哀民生之多艰”的古典人文主义思想结合起来,形成了他自己一份有着广阔历史视野的人文主义精神,以及基于这精神上的一种犀利的社会批削眼光,所谓“看透了”的能力。他的作品《人子》、《天问》、《江上》、《永玉三记》和《吴世茫论坛》中的部分内容等,反映着他思想深沉的一面。
永玉的通达,反映到为人处世上,则表现为他守持着一种平民身份,百姓心态,不折不从,坦诚入世。他既无忸怩作态,故作清高的遗老气;也无低眉顺眼,讨好卖乖的奴才气,因而给人印象是真实、亲切,好理解,令人放心。正是这份通达,使永玉结交甚广,老的小的、读书的不读书的、在岗的下岗的、有钱的无钱的、有权的无权的,其间均不乏知心者。特别是在处理艺术家和政治家关系上,他分寸极严,尊重别人,尊重自己,朋友就是朋友,不涉其他。
通达,只有通达才能使自己的雄强和幽默不陷于小眉小眼的局面;只有通达,生活才能真正快乐,而不只是“生日快乐”。
曾有人想摸永玉通达的底线在何处,因而问他:“你怕什么吗?”永玉说过,自己常做梦追鬼,鬼想翻越土墙逃脱,自己还要赶上去扯他下来,可见他是连鬼都不怕的人。那么,他怕什么呢?永玉答:“只怕历史!”答得响亮,有深度。一个人没有历史感,雄强只会流于莽撞,通达也只会限于浅薄。不过,他一个平头百姓,有多少值得怕历史的?倒是政坛上的、文坛上的,几十年来,不少自以为能扭转乾坤的人反而被乾坤扭转了,由崇高变成丁滑稽,有的甚至变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这些人才应该怕历史。永玉所说“只怕历史”,显然更多的是表露了有幸见到历史对那些“庞然大物”如此无情,如此“现世报”而引发的无比开心!
以上所讲不一定都准确,敬请永玉老师指正,做请在座的永玉老师的朋友们指正。
祝永玉老师身体健康!
谢谢大家。
眼光
刘庆邦
年初二,姑姑到长林家走亲戚。娘对姑姑说:闪过年,长林虚岁都十七了。姑姑一听就明白了娘的意思,她说是的,十六不提十七提,十八娶个花滴滴,该给我大侄子提亲了。娘说:他姑,长林的事可是交给你了。姑姑说:这有啥问题?没问题。姑姑马上就提了个建议,等她下午回田水营时,让长林跟她一块儿去。长林只管在姑姑家多住些日子,田水营的闺女尽长林挑,挑中谁就是谁。长林的娘笑了,说:你说得轻巧,咱长林挑中人家了,还得人家闺女同意呢!姑姑说话跟打保票似的,自信得很,姑姑说:那有啥不同意的,凭我家大侄子这条件,挑中了哪个闺女,算哪个闺女有福气。
这些话长林无意中都听到了。
下午姑姑临走时,长林却不愿意跟姑姑去田水营。他家离姑姑家不过五六里路,中间不隔山,不隔水,都是平地。以前他去姑姑家,都是跟玩儿似的,要去便去,要回便回,从来不带什么任务。这次情况不同了,他去姑姑家像是带着什么重大任务,而他对这个任务有些不能胜任似的。娘问他为啥不想去,他说不出原因,只说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姑姑问他:上午我跟你娘说的话你是不是听见了?
长林摇头,说没有。但长林的脸红了,一下子红到了脖根儿。
姑姑说:还说没听见呢,你看你的脸红的。姑姑亲切地骂了长林娘,说长林都这么大小伙子了,还在这儿害羞呢!姑姑把话挑明了,说:你娘让我给你提亲,过个一年两年,你不光当新女婿,还要当爹呢!
姑姑把话一说明,长林更不好意思跟姑姑去田水营了。这会儿他已找到了一个不去的借口,说他还要在家拾粪呢。
娘也骂了他,娘说:拾粪有什么要紧,拾粪又拾不到大闺女。大年下的,破五前不兴干活,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好了,跟你姑姑去吧。
姑姑说:这没啥不好意思的,狗急了要过河,男人大了都得找老婆。我跟你娘说的话你可能都听到了,别的庄我不敢说,田水营的大闺女随便你挑,只要别怕挑花了眼就行。你挑中了哪一个,只管跟姑姑说,姑姑保证不会让你白挑。
长林拗不过娘和姑姑,娘连哄带推,姑姑说让他去跟表弟领福玩,他到底还是跟姑姑走了。一条土路从田间斜插过去,路两边种的大都是麦子。冬天尚未完全过去,麦苗还没有起身。麦苗的叶面有些发糙,有的叶尖处还有点黄尖。但大面积地看过去,整个麦地还是绿茫茫的,一片蓄势待发的样子。麦垄之间的黄土,被冻住,化开了;又冻住,又化开了,表面还留着冰裂之后的细微痕迹,已变得暄腾腾的。有野菜的菜芽儿从土里钻出来了,它们那么鲜嫩欲滴,一看见就让人想掐,想吃。对面不时地有人走过来,走过来的人都是挎着篮子,穿着过年的新衣,一看就是走罢亲戚归来的。一见走过来的人要打照面,他就及早把脸扭开,只看远处的麦地。
姑姑问他准备挑一个什么样的,有什么标准。他说不知道,没有标准。姑姑只好提问,问他要高的还是要矮的?要胖的还是要瘦的?要黑的还是要白的?要嘴大的还是要嘴小的?要喜兴的还是要文静的?姑姑的问题真多,就差问他要瞎的还是要瘸的了。这些问题长林都没有想过,真的没有具体想过,他一路摇头,还是说不知道。姑姑大概成心逗他,好让他开开窍,姑姑说:你说这不知道,那不知道,有的我相信,有的我不相信,你喜欢胖的还是喜欢瘦的,难道这一条还不知道吗?你说!
长林把手背到后面,插到后领口里,开始挠脖子。喜欢胖的还是瘦的?这个这个。他的脖子并不痒痒,脖子上的肉也不是很多,他自己是胖的还是瘦的呢?
姑姑说:这还不好说嘛,当然胖的好了。闺女胖了,屁股大,奶子大。屁股大了,生孩子顺当。奶子大了,生下孩子奶水多。你这小子,嘴上说不知道,在姑姑面前装脸皮儿薄吧,说不定你心里什么都知道。我们村跟你大小差不多的闺女有好几个,依我看,这些闺女都不错。现在讲究婚姻自由嘛,我一个闺女的名字都不说,你自己看吧,看看你的眼光如何。
姑姑的家在村子中央,是一个四面房子围成的院子。房子的堂屋是四间,东西屋各两间,南屋是三间。南屋说是房子,因前后都开门,也是通向院子的过道。过道门前是一条横贯东西的村街,村里人要出村,或者到村南的吃水井里打水,一般都要从姑姑家门前经过,在姑姑家里看人是方便些。其实姑父不必到过道房里去,他吸着烟卷儿,往堂屋当门的大号椅子上一坐,眼皮一撩,就把外面路过的人看到了。姑父是大队里的支部书记,多是别人走过院子登门去看望他,他看得起的人不是很多。不知为什么,长林总是有点害怕姑父。听娘说,他小的时候,第一次看见姑父就吓哭了。姑父要抱他,他挣着身子,说什么也不让姑父抱。长大以后,他觉得没什么理由害怕姑父,他每次到姑姑家,姑父都对他很欢迎,很温和。而且长林知道,姑父在家里是怕姑姑的,姑父的家由姑姑当着,姑姑说什么就是什么。连村里人都说,姑父怕姑姑,怕成一贴老膏药。长林对这个说法不大理解,不知道姑父哪一点像老膏药,难道老膏药本来是冷的,硬的,一贴到姑姑身上,就软了,化了?尽管如此,长林还是觉得跟姑父没什么话可说,他与姑父之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隔膜。比如这会儿姑父正在堂屋里坐着,他就不愿意在堂屋停留,在堂屋多呆一分钟,他就浑身不自在,手脚都别扭。
姑姑让他跟领福玩,领福比他小得多,他跟领福也玩不到一块儿。年龄是个奇怪的东西,随着年龄变,好像一切都在变。每个年龄段都有那个阶段的兴趣和玩法,过了那个年龄段,兴趣就提不起来了。再有就是,多大的孩子跟多大的孩子一起玩,因为年龄相仿,趣味和玩法才相仿,玩起来才能处在同等的量级上。领福跟几个小伙伴正在过道下面玩炮,长林只能站在一边看。那些小孩子的口袋里都装有一些过年时捡来的红炮,有大炮,有小炮;有带捻儿的,也有不带捻儿的。带捻儿的,他们暂时舍不得放掉,而是分别拿出一些不带捻儿的,在地上摆成阵势打炮仗。打炮仗的办法,是把炮拦腰撅断,露出黑药来,然后把四门炮布置在网个方向,其中有两门炮的炮口相对。这时,四个炮手各持香火,把属于自己的那门炮点燃。大炮刺刺地喷着火焰,哪门炮火力最猛,能把对面的炮刺歪,刺得炮身掉转,哪门炮就算得胜。小时候,长林也很喜欢玩炮,打炮仗从春节打到元宵节。现在他不玩这个了。炮屁股上都有土,玩时还要趴在地上,他不愿弄脏衣服。自己大了,再玩小孩子玩的把戏,有些不像样子。领福他们把炮仗打了一轮又一轮,每一轮结束,都有胜利者在振臂炊呼。每次见他们欢呼,长林也笑笑。他看出的可笑的地方不再是打炮仗,而是小孩子获胜后的欢呼,为这点小胜利就高兴成这种样子,未免太可笑了。
门口走过的人,长林没有特意去看。心里装了姑姑和娘说的话,他还没看人家呢,好像想得更多的是人家会看他。本村人之间,因面目相熟,一般谁都不看谁。他是一个外村来的人,人家愿意看看他的可能性就大一些。其实长林不用特意看,也把从门口走过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有一个老头儿,穿着黑棉裤黑袄,头上戴着一把捋的黑帽子,挎着盛烧纸的竹筐,低着头,从门口走过去了。一看就知道这个老头儿是去走亲戚,去给死去的亲人烧纸。有一个老太婆,穿的也是浑身黑。老太婆一边嘴里唠唠叨叨,一边左右乱瞅。她问领福,看见她家的黑母鸡没有。领福只管埋头玩炮,她叫了领福好几声,领福都不理他。她没有办法,只好到别的地方找去了。从姑姑家门口路过的人不算少,长林注意到,那些人从门口路过时,一般都不抬头,更不扭头往屋里看,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