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旋上笔帽,散会了,李模阳回到了办公室。尤奇一声不响地将报告往他手中一递。
李模阳瞟一眼报告,皱起眉道:“尤奇,你是不是已找到赚钱的门路?”
尤奇闷声道:“没有。”
李模阳说:“那你可别一时冲动!”
尤奇说:“我早就想这样做了。”
李模阳说:“咳,年轻人真是经不得事,批评几句算什么?哪个不是在批评中成长起来的?”
尤奇说:“麻烦你给我交给局党组。”
李模阳说:“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要交也要待我先作了汇报再说。不然,说我没掌握好你的思想状况,让我处于尴尬位置上。”
尤奇夺过报告:“那我自己交。我还管你尴尬不尴尬?!”
李模阳又将报告拿过去:“好好,我替你交。不过我告诉你,停薪留职的不是你一人,前几天局里有了新政策,凡停薪留职的,每月还要交一百元管理费。”
尤奇说:“我交。”
李模阳说:“还有,只准留职一年,一年以后自己另找单位调走,否则就把你的档案转到人才交流中心去。总之一年之后,你不能回局里来了。”
尤奇说:“你以为我还想回来吗?”
李模阳说:“我看你还是考虑周全一点,至少要跟谭琴商量一下吧?”
尤奇瞪圆了眼:“你交还是不交?”
“好好,我这就交给局长去。”李模阳摇摇头,捏着报告出门去了。
李模阳一走,尤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居然,他炒了这个局的鱿鱼了,他不要它了,这是多么愉快的事!报告批不批,都无关紧要,他反正不在这儿呆了。他将办公桌抽屉全部拉开,找来一个塑料袋,将自己的东西捡进去。
尤奇提着塑料袋穿过走廊时,有几个人神情暧昧地看着他。本想打个招呼,说声再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可怜可怜他们吧,他想,他们还要在这儿苦熬下去呢。
就这样,尤奇轻而易举地走出了这幢吞噬了他六年时光的楼房。
穿过大铁门时,廖副局长在后面喊:“尤奇你等一下。”
尤奇本不想等,一想六年都过了,就等一下吧。尤奇就停下来等了。等了几秒钟廖副局长就到了跟前。
廖副局长说:“尤奇你怎么要采取这种断然措施呀,是不是对谁不满?”
尤奇说:“不是不满,是厌恶。”
廖副局长循循善诱地说:“那你厌恶谁呢?”
尤奇望着那张伪劣的笑脸,一字一顿地说:“我、厌、恶、自、己,不行吗?!”
尤奇不再理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对身后那幢灰色大楼,他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23
尤奇领着谭琴上了莲江酒楼。
请妻子吃饭,尤奇是第一次,他想,也许是最后一次。
尤奇挑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抄起茶壶给谭琴和自己斟茶。窗外是碧波闪闪的莲江,江天寥阔,渔舟来往,沙鸥飞翔,风景很好,可惜他没有闲情逸致,无心欣赏。
谭琴说:“今天怎么有这份雅兴?”
尤奇淡淡一笑,避而不答,推过菜单,叫来小姐,要谭琴点菜。谭琴快捷而熟练地点了几样菜,盯着尤奇说:
“看来,是最后的晚餐喽?”
她很聪明,也很敏锐,一眼就看穿了问题的实质,倒叫尤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微微涨红了脸,呷了口茶,少顷才说:
“我停薪留职的事,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
谭琴说:“这么大的事,你也不事先通个气,无非是要狠狠地蔑视我一回。”
尤奇说:“其实……我们的蔑视不是对等的也是相互的。”
谭琴望着窗外说:“你对我从来都是锱铢必较,而且,从不放过机会……”
“对不起,我也许是太苛求于你了,有些事情,确实做得不够男子汉。”尤奇说。
菜上来了,尤奇给谭琴装了一碗汤。他机械地吃了一口菜,没尝出什么味道。
“其实我并不反对你停薪留职,以你这样的个性,憋在机关里太难受了,机关不适合你。”谭琴说。
“应该说是我不适合机关。”尤奇说。
“可是我更怀疑,你出了机关,又能干什么?下海经商?不被海水呛步匕才怪。”谭琴瞥瞥他,“不是我小看你,有句话说得好,性格即命运。”
尤奇想想说:“树挪死,人挪活,我就不信闯不出自己的一片天。我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再受菏受累,也比在机关受气好。”
“当然,你同时也是为了躲开我。”谭琴说,筷子在一盘酸豆角炒肉里胡乱翻动,“你那小心眼里想了些什么,我清清白白。”
尤奇红红脸,鼓鼓勇气,把琢磨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谭琴,结婚这么多年,我唯一次对不起你的事……就是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外情。我应该向你忏悔。现在,她下落不明,我不知在这件事上,你有没有做过什么。”
谭琴说:“我一没像泼妇一样骂街,二没有向组织上告发你。我对你够宽容的了。我只做了我这样身份的女人应做的事。”
尤奇揣摸她的话,说:“这事伤害了你,我非常抱歉。可我觉得,与此相比,我们这种互相伤害、同床异梦的婚姻生活,显得更不道德。”
谭琴两眼一下直了,红红的瞪着他:“尤奇,你就是这样给我们的婚姻做总结的吗?”
尤奇忙说:“我承认,我们婚后的五年,都是很和谐,很美满的。可最近这一年……都说婚姻是只鞋,舒不舒适只有脚知道,谭琴,你难道不感到痛苦吗?”
谭琴说:“你想脱掉这只鞋了?”
尤奇避开她的目光:“你我都知道,不可能回到从前了的,既然如此,不如都解脱了吧……这事其实该你提出来的。我并不想先发制人。”
“那又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你是想甩掉包袱,轻装上阵。”谭琴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我同时也是想断自己的后路。如果你同意,就把手续办了。我写好了协议,一式两份,你看看,没什么意见就签个字。”尤奇从皮包里拿出两份打印好的离婚协议,递给谭琴。
谭琴仔细地阅读协议,面容显得很平静,这让尤奇放心了许多。在许多问题上,她还是通情达理的。协议非常简单,他们没有孩子,也没有财产分割——尤奇提出把住房和所有家具都留给谭琴。
看完协议,谭琴沉吟一会,说:“字我可以签,但手续还不能办。”
尤奇不解:“为什么?”
谭琴说:“你又要鄙视我了。最近中央有精神,党政机关不允许办经济实体,我打算回机关,组织部门已经考察了我,职务上可能会动一下。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授人以柄,说三道四。我还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婚姻。就算请你帮我一个忙吧,时间不会很长的。”
尤奇点头:“行,这个忙应该帮。以有利于你进步为标准,什么时候你觉得合适了,就拿协议去办事处把手续办了。你找找熟人,不一定要我到场了吧?”
“到时候再看吧。反正我们私下里就算了结了。你要在外面遇到可心的女子,尽管和她缔结连理,我不会告你重婚的。”谭琴一笑,脸有点变形。
“我可不敢以身试法。再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不会那么快的……”尤奇在两份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谭琴也签了名,收起一份,将另一份递给尤奇,手忽然一颤,说:“尤奇,我们这就算恩断情绝了吧?”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尤奇尽量平淡地说。但他心里一根筋被扯动了,倏地一阵钝痛……
两人吃完饭,下了酒楼,没有搭车,沿着人行道往回走。不时有几片黄叶打着旋飘过他们头顶。谭琴边走边交待,他在外面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打电话给她,也可以去找她在珠海工作的妹妹谭晶。尤奇点头麻允着。转过街口时,谭琴忽然很自然地挽住了尤奇的左臂。尤奇禁不住心头一颤:这久违了的亲昵和温柔,为什么要等到分手才出现呢?
当夜,尤奇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心中的“列仙酒牌”
黄永玉
酒是人类第二大快乐。它与人类共存亡。只要一天有人便一天有酒。
它用不着提倡,也不怕人禁止,禁止的人往往自己偷偷喝酒。
酒是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它无孔不入。忧愁要它,欢乐也要它;孤独要它,群体也要它;天气好了要它,风霜雨雪也要它;爱情要它,失恋也要它;诞生要它,死亡也要它;恶人要它,善人也要它;当官的要它,百姓更离不开它;有文化的要它,大老粗也爱它。
喝不喝酒是人和野兽最大的区别。老虎就不喝酒。不过酒量有个临界线,喝多了会变野兽。
我和大多数人都不喝酒,我们欣赏喝酒,与喝酒的人为友,我们这帮人占全世界人口的百分之七十二点四,是不喝酒的拥酒派,算不得是野兽派。
酒是谁发明的?
世界这么大,古时候没有轮船、飞机,没有互相传授和交流的机会,凭甚么全世界的老祖宗都有酒喝?
古希腊、古罗马、非洲、阿拉伯、印度、古埃及和我们中国,文献上动不动总跟酒有关,酒壶发掘出来漂亮得惊人,十分十分讲究。
大多数的发明我都想得通,原始挡雨的芭蕉叶到今天的塑料雨衣;大蒲扇、团扇、折扇到今天的电风扇、冷气空调之类;草药、丸药到打针……一切都顺理成章,自自然然,也找得到脉络,唯独酒的发明者是个无头案。当然我也不会傻到相信神农氏、有巢氏、燧人氏,真有那么一个人。
酒的出现是一个划时代的“偶然”的“必然”。
老祖宗穴居或懂得制陶之后的某个时间,他们收集储存在洞穴或陶罐里的果实或粮食不小心漏进了雨水和山泉水,果实或粮食发了酵,久而久之透出迷人的香气。好奇的某位祖宗战战兢兢用手指头沾了一点送进嘴里,说时迟那时快,这一指头下去,点出了个新世界。
也有传说猴子们是“始作俑者”,先发现酒的。它们喝了掉落在石凹里的果子经雨露天然发酵酿成的酒,结果变成一群疯疯癫癫的猴子引起人的注意。尝试、和如法炮制的想象力,最后,连醉猴带酒一齐吃进肚去。
这种亲密关系真有“书画同源”的意思。那时候的人其实跟猴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试想,世界上没有酒,那算什么世界?
酒和语言一样是没有阶级的。统治阶级利用它装扮制度层次;老百姓却只管自顾自地喝他的土酒,各自为王,两不相干。既有皇上的酒池肉林,也有景阳冈上三碗不过冈的老百姓酒店。皇上的仪式花样百出,订出的规矩埋伏着杀头的暗影,层次令人生畏。酒具讲究得无以复加,大到金鱼缸那么大,小到鸡蛋壳那么小,都有精确法定称号,名称繁复难念(为某件酒器刚查完字典,一合上书,马上忘得精光)。如“角”、“觞”、“觚”、“爵”、“散”、“觯”、“觥”、“牺尊”、“象尊”……既对不上用法,更吻不合制度,难为当年那些老迈的大臣被这些规矩弄得战战兢兢,情状着实堪悯。
不光是酒器制度,还有酒宴制度。多少岁哪里坐,多少岁站哪里?六十的有三盘下酒菜,七十的有四盘,八十的有五盘,九十的六盘……这些无聊麻烦的排场都在《礼记》的《乡饮酒》篇可以看到。《礼记》是皇帝爷宝座稳与不稳的根据和标尺。不讲礼就是可以乱来,乱来可以拿礼这东西约束他。要坐稳官位,哪个惹得起?酒于是就起了为统治者帮忙的作用。
宫廷庙堂的饮宴弄得人眼花缭乱,市井的冶游却搞得十分之鲜活自由;弄到后来连做皇帝、当官的都免不了口流馋涎的羡慕起来,甚至换了便装去喝了一番闲酒,学老百姓和士人的样子求得精神上的解放和自由。取得一种新的舒展方式。
六千年前甲骨文上就有了“酒”字;
陶器也有了“酒”字;
以后的“大盂鼎”、“毛公鼎”、“乙亥方鼎”、“齐侯鼎”上连着一串串“酒”字的出现。
说的是帝王的“酒文化”痕迹。文人们也不断地用酒表示态度。有的是装疯卖傻引人注意;有的是借酒讽喻时事;有的简直就是一副没出息的“喝酒专业户”,从而引伸出一种政治性质。
公元六世纪那个编“文选”(《昭明文选》)的梁太子萧统,在为《陶渊明集序》里也道出了这点意思:“……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志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渊明这人,诗文绝唱,论当个大官怕是不行。成天喝酒,很容易在政治上犯错误的。退休转业人员心中常存忿忿,怀才不遇朝天骂娘,这类朋友我成箩成筐,像陶先生唠骚发得这么雅,这么深,真是我辈退休哥儿们学习的好榜样。
说酒人志不在酒的还有个欧阳修,其实是怕人称作酒鬼而已,他那句人人叫得口滑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酒醒时期做的文章,如果真醉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有甚么“意”不“意”的念头?此公原本就是颇能玩政治的人物,做篇不太相干的小文章,原是可以的。……
《红楼梦》大观园看门的“骂街大王”焦大,敝友黄裳兄称他为大观园里的屈原,真是活灵活现。
论酒,论酒性情,论酒人,论得通体透明,还有袁中道的那篇《饮酒说》。文中立体地谈到酒和人的关系,酒人和酒人的关系,不少幽默自己的地方。把酒描写得既可爱,又可恨,又堪怜。人酒合一,又一分为二。说情翱翔,翻飞曲折,是一篇有酒写不出,无酒更写不出的短妙文。不像李白一写到酒,几十岁的人忽然天真烂漫起来,令人难受。
最让我弄不明白的是敝楚的先贤屈原,就他的身世、际遇、文采、脾气,应该像是很能弄两杯的人,不然,他不到不得已很少提到“酒”。通观巨作二十九篇:
《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渔父》《大招》,皇皇万言只有勉强的三处提到“酒”字。这对于我们打算引经据典抬出屈原夫子为发展湘西“酒文化”找个牢实的后台希望渺茫。
屈原先生两千三百年前到我们湘西“旅游”,虽然当时没有旅游局,古老类似“接待处”的公关是会有的。“三间大夫”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副总理,(郭沫若曾做过副总理,人问他,三闾大夫是个甚么级别时,他说相当于今天的副总理。后来又补充一句:“副总理这个官并不区区也”)小地方来了个大诗人兼大官的人物,一定照顾得很合乎“规格”,事实如此。
《离骚》《天问》《九歌》如不在湘西,没有好的导游,好的款待,好的山水、树林,怎么写得出?你看!老爷子高兴,一住就是九年多。一个老文艺工作者如此深入生活:“不想爹、不想娘、不想屋里俏婆娘”,用今天的“毛主席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标准衡量,少不了也是文联主席台上的人物。湘、资、沅、澧,四水走遍,傩愿祭祀演礼看透,灵山秀水,烟霞春谷,每每无不回荡肺腑。薜荔、女萝、石兰、杜蘅以及“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石磊兮葛蔓”,这都是我们湘西特点景致。有心人若沿凤凰城北门河西上,直至两义河、后洞、麻冲、田冲、豹子洞一带感染一番,必认为自己原来就是写《山鬼》的屈原。
外地朋友神往屈原《山鬼》中所铺叙的植物花草,本地人看来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