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福生搂一搂她,说:“好阿秀,是我错了,以后我不说这些了。我会努力干活,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的。”
这话他说过好多次了,开始还真有这个信心,后来发现无论怎么卖力地劳作,也无力养家糊口。那个向往的“好日子”,似乎永远只存在于幻想中,并不会真正地到来。但是有了对它的渴望,才能撑着熬过一天又一天。
这天晚上,阿秀用玉米■子掺上米做了一锅干饭,这是几个月来他们吃的第一顿干饭。采采高兴坏了,围着锅转来转去,嗅着米饭散发出的香味,不停地叽叽喳喳地说话,一会儿说:“妈妈,米饭好香啊!”一会儿说:“妈妈我要吃三碗!”一会儿说:“弟弟要在就好了……”
想到虎子走时想吃碗米饭都没吃上,阿秀又要哭起来。常福生忙岔开话题道:“阿秀,你没跟胡铁匠说平时你自己吃野菜,我回来你才煮点粮食吧?他会笑话我一个大男人养不了老婆孩子的。”
“没呢,我干吗跟他说这个。”阿秀果然转移了注意力。
九十三
“哎,说真的,阿秀,你也别在我不在时就和采采只吃野菜,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呀。”
“你拉纤是重体力活,不吃粮食没力气呀。我在家又没什么事,吃不了多少。我用布袋装了些玉米■和米放在野菜里面煮,单独拿出来给采采吃的。咱这孩子这么小就很懂事,常常不肯独吃,都要让我也吃上几口才肯吃呢。”
说着,阿秀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正兴奋地围着锅一圈圈绕着的采采。常福生也说道:“是啊,咱们有这么好个闺女,也该知足了。”
吃过晚饭,一家人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听常福生讲玉印山的传说。传说在长江北岸距万县五十公里处,有一长方形巨石,四周悬崖绝壁草木稀疏,远观好似一颗官方大印,称为玉印山。此山是女娲炼石补天所剩的一方巨石。
康熙年间,有人意欲在此山修建庙宇,但无路可上。正为难时,突然飞来一只鹰从山脚盘旋而上,人们认为神鹰指路,便聚集能工巧匠依山修建了十三层风格独特的宝塔式角楼,称为石宝寨。在殿前还有两个奇怪的洞穴:鸭子洞和海米洞。鸭子洞每年春秋两季白雾缭绕,将鸭子放入洞中,顷刻间就出现在距玉印山千米之外的长江边水面上。
海米洞洞口只有鸡蛋大小,每天都会流出一些白米,但只够一个和尚食用。贪心的和尚想,这个口子太小,所以米才只流这么点出来,如果凿大口子,不是会流更多的米出来吗?把这些米拿去卖了,就发财了!于是,他就用锤子把口子凿大了。谁知凿大之后,反而一粒米都不流出来了!
听了这个故事,采采神往地说:“要是这个洞还能流米出来就好了,虽然只够一个人吃的,但是加上些野菜,加上些水煮成粥,就够我们三个人吃啦!”
孩子天真的话,让阿秀和常福生更是心酸不已。
冬季原本是熬盐的旺季,随着冬季的到来,盐卤终于渐渐转浓,盐灶也修复得差不多了,各灶都陆续开工。不过洪水冲毁灶房后,熬盐的形式发生了变化,一部分有卤有灶,一些有灶无卤,一些有卤无灶,也有卤灶全无的。于是有灶无卤的,变卖或出租盐灶,也可购买盐卤熬制。有卤无灶的,以卤水顶替原有灶房册名,凭册出卖或出租卤水。一时熬盐多系租佃关系,租卤水以天计,租佃灶房要看灶的大小,屋的好坏,锅口器具自备,租期限以年计,租银要先付。
宁河镇上的三大盐灶,都有卤有灶能自行生产,但规模已发生转变。杨延光的和瑞祥灶受损失最大,被抓坐牢又花费了不少银子打点,元气大伤,这第一大盐灶的名头已不复存在。张天禄的天禄灶原本相比之下就实力较弱,被冲毁部分盐灶后也一蹶不振。只有赵源清的广宁灶不仅受损小,而且因为有沈玉林资金的支持和投资眼光,在这场灾祸中大发横财,然后用这笔钱大量收购兼并其他破产盐灶,其实力和生产规模已胜杨家和张家,一跃成为宁河镇第一大盐灶。
杨延光在牢里花了不少钱上下打点,倒是没受多少罪,关了几天后就给换到优待室,但最初那几天住在低矮潮湿的屋子,夜晚老鼠在身边放肆地跑来跑去,一天只给吃两餐,烂白菜叶的腐败味道也令一向养尊处优的他感到犹如噩梦。牢中狱卒敲诈勒索新入监者,私分疫病流行时所领医药费,还侵吞财政所拨水费,犯人用水必须交水费,时不时借事滥施刑杖,趁机收受贿赂……这一切都让他心灰意冷。而坐了一场牢好不容易出来,又看到自己苦心经营半辈子盐灶,第一大灶的名头却悄然易主,更加心灰意冷,只觉短短两三个月时间就恍如隔世。
由于洪水对熬盐的影响,有一段时间停止了生产,各地来打工的盐工纷纷回乡去了。等到恢复生产,外地的盐工一时来不了,人手不够,各盐灶老板只得开出比平时高的价来招募临时工。
夏子谦有些心动,对蒲青莲说也想去暂时当一阵子盐工,挣点钱。
蒲青莲说:“你不懂熬盐,做不了技术活儿,只能当下力的扯水工、踩炭工什么的,还得上夜班,很辛苦的,不如就做木匠活儿。”
“最近接的木匠活儿不多,我可以兼着做,现在盐工开的工钱高,比做木匠活儿挣得多呢!”
“当盐工得两班倒,下班你不休息再去做木匠活儿,身体会累垮的。”
“上次我生病花了你不少钱……”
九十四
蒲青莲恼了:“你提这事干吗?我又不要你还,你不用这么拼命去挣钱。”
夏子谦叹了一口气说:“青莲妹妹,我不是和你见外,我只是希望能多挣一点是一点,万一遇到什么事,不要又来拖累你,你在杨家也不容易……母亲年纪大了,常常生病,被洪水冲坏的房子,也一直无力重修……”
“那倒是,怎么也得把房子修补起来,不然到冬天会很冷的。”蒲青莲想了想说,“那你打算到哪个灶去打工呢?”
“我就想到杨延光的灶上。”
“现在各灶都在招人,不一定非要到他的盐灶。”
“那也是你家的盐灶啊,我会想这是在为青莲妹妹干活,更有干劲呢!何况,你是老板娘,没事来逛逛,说不定我还能有机会见见你。”
蒲青莲笑了:“瞧你说的,我平时不去盐灶的,就算去了,咱们也不方便说话呀!”
“远远地看一眼也好……”夏子谦低低地说。
蒲青莲心里一热,说道:“那好吧,我跟我哥说说,让他招你进来,平时多关照你一点。”
过了几天,蒲文忠果然招了夏子谦进去,当扯水工。活儿很重,一刻也不得闲,特别是浇垅时。浇一次垅要三千多吊水,干完了手臂都酸痛得抬不起来,但夏子谦也不以为苦。
天气渐渐冷起来了,蒲青莲不小心受凉感冒了。她体质好,平时很少生病,有个伤风感冒的不用吃药三五天也就自己好了,这次却咳嗽起来,还一直发低烧,用冷毛巾敷敷,退下去又烧起来,拖了几天不仅不见减轻,还越来越重了。
杨家本来就不太在意她,加上忙盐灶的事,更当她不存在。然而她越咳越凶,有时候整夜只能坐起来。杨延光有时候在书房睡,偶尔过来,被她吵得没法安睡,皱起眉头说:“咳得这么厉害,怎么不请大夫来看看?”
“不用不用,我身体一向挺好,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蒲青莲一听他说要请大夫,立刻惊慌地拒绝。她最近月事没有正常来,算一算日子,杨延光还在牢里,正是和夏子谦幽会的时候……心里正在嘀咕,哪敢去看大夫。
“可是你咳的,还让人睡不睡!”杨延光不耐烦地说。
“那要不这几天……你还是在书房睡吧?”蒲青莲小心地说,生怕他发怒,但他并没有发作,抱怨了几句就算了。
第二天起来,蒲青莲觉得人更难受了,喉咙肿起来了,头痛得像要裂开,站起来觉得房子都在晃。仆人看见了,说:“少奶奶,你怎么脸色通红,是不是又发烧了?”
她挥挥手说:“没事,你们不用管我,我出去走走,透透气就好了。”
说罢,她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子,走到院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早晨清新的空气。然而冰冷的空气吸入身体只是让她的肺一阵疼痛,拂在炽热的脸上让她感到在水与火中煎熬……她只觉天明晃晃的,地仿佛凹凸不平起来,所有的声音显得远远的,隔了一层似的……她想要走下台阶,却一头栽倒在地上。
仆人见了,惊叫道:“哎呀,少奶奶晕倒了!”
杨延光刚吃罢早饭,正要出门,仆人飞奔告知。他一边吩咐把人抬到屋里,一边派人去请大夫。婆婆也被惊动,说道:“要死让她死去,请什么大夫!去了这个扫帚星,杨家的霉运才会过去!”仆人们知婆媳俩不和,都不敢搭话。
大夫来了,把脉之后站了起来,向杨延光拱手说道:“恭喜杨老板,少奶奶有喜了!”
杨延光一愣:“有喜了?”
“是啊,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杨延光一想,两个月前自己还在牢里,蒲青莲怎么可能有孕?他脸色一沉,问道:“你没有看错吧,当真是有两个多月了?”
“老夫行医四十多年了,怎么会看错?”他继续说,“少奶奶偶染风寒,并无大碍,只是得赶紧治好,不然影响腹中胎儿,先照我开的方子吃上几副药看看。”
他唠唠叨叨地说着,没注意到杨延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根本没把他后面的话听进去。他说完了一见杨延光脸青面黑地站在那里,还以为他担心这场病会影响胎儿,又说道:“等少奶奶病情稳定,我再来开几副保胎的药,杨老板不必担心。”
杨延光勉强说道:“如此多谢了。”他吩咐仆人封了个红包把大夫打发走了。
大夫一走,杨延光立刻把所有人赶出屋子,关上门,一把将蒲青莲从床上提拎起来,喝道:“大夫的话你都听到了?两个多月的身孕,那时候我还在牢里呢!你竟敢趁我不在去偷汉子!”
他气得头上生烟,眼睛发红,面目狰狞像要吃人。蒲青莲被他狂暴的样子吓着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掐着她的脖子摇晃着她继续吼道:“说呀,这野种是谁的?”
“就是……就是你的呀……”
“你还敢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打死你这个小贱人!”他把她从床上拖下来,对着她拳打脚踢,一边骂道:“母亲说得对,你就是个扫帚星!自从你进了门,我杨家就一直走霉运!我被桃花迷了眼,猪油蒙了心,才会把你这个灾星娶进门来!”
九十五
蒲青莲任他打骂,不护头脸却用双手紧紧地护住肚子。这动作更加刺激了杨延光,他不再打她其他地方,只用脚使劲去踢她的肚子。她疯了似的抱住他的脚,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痛叫一声,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按住往地上撞去。她本就虚弱不堪,这时更是眼冒金星,无力反抗,又晕了过去。
他还不解气,捉住她的双手摁到地上用脚去踩,痛得她醒过来。趁她无暇顾及,他飞起一脚,对准她毫无保护的肚子一脚,只踢得她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在地上蜷成一团,血渐渐地从身下浸润出来。
蒲青莲抱住肚子,痛苦地挣扎着。她想骂却张不开口,想跳起来和杨延光拼命身上却聚积不起来一丝力气。从小腹传来的疼痛使她不得不蜗牛一样把身子蜷缩起来,热热的血从身下不断地涌出,她开始发冷,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她知道她的孩子已经随着这些热乎乎的血流走了,那是一个有着和夏子谦一模一样面孔的孩子,真正属于她的孩子,他(她)的离去仿佛把她的生命也带走了一部分,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陡然空了,成为一个巨大的空洞……
张天禄看着杨家败落,赵家一跃成为宁河镇第一大灶,心中好不郁闷。原本他就恨沈玉林让赵家悔婚,导致自己儿子发疯,这次赵家又因沈玉林的操作大发横财,更加让他恨得牙痒痒。他的天禄灶虽然也恢复了生产,但已达不到受灾前的产量,而且儿子张继业已经废了,终究是后继无人。赵家却越来越红火,人丁也兴旺,沈玉林不仅生了儿子,老婆赵云珠又怀上了第二个孩子。一想到这些,他心中的仇恨不禁又涌了上来。
这些年来,他时时想着怎么报复赵家,报复沈玉林,奈何赵家势力越来越大,沈玉林为人又小心,防范周全,竟找不到机会来出这口气。
郁闷中,他有时跑到藏春楼去喝花酒,每次都叫一群姑娘陪酒,不醉不归。这天来陪酒的姑娘中有银红。他愣了一下,回忆起这是和沈玉林相好多年的姑娘,冲口说道:“咦,这不是银红姑娘吗?沈老板还来找你不?”
银红不答,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旁边的姐妹吃吃笑着,抢着说:“人家沈老板现在宠娇妻都宠不过来呢,哪还记得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呀!”
另一个人说:“什么娇妻,我看是悍妇!沈老板有时在观今酒楼宴请客人,请些我们藏春楼的姑娘去陪酒助兴,也从不让银红去,一定是他老婆不准许啦!”
“那个赵云珠原本就不是什么淑女,没嫁之前是个满山遍野乱跑的假小子,嫁了人表面收敛了,骨子里一定还是很霸道的。不过话说回来,能让沈老板这样的男人服服帖帖地听话,也是人家的本事。”
“我看哪,沈老板也只是看中人家的家产吧,赵家的广宁灶可是咱宁河镇数一数二的大盐灶呀!”
“那也是人家赵云珠命好,生在这样的富豪之家。你要是有那个命投胎到赵家做小姐,也有沈老板之流来娶你的。咱不是没那个命嘛!”
“没那个命就认命呗,就怕不认命跟自己过不去。”
“是呀是呀,想开点又有什么,男人嘛不都那样,做生意啦挣钱啦才是正事,把咱们当消遣而已,还指望他念念不忘一辈子不成?真那样不早娶回去了!”
一群姐妹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像一群叽叽喳喳吵闹的麻雀。张天禄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引出这么多话来。银红越听越心烦,喝道:“说够了没?!”
众人安静下来,银红拿过酒壶倒了一杯酒,说道:“喝酒!”一仰头把酒喝了下去。
姐妹们也打个哈哈,纷纷说:“喝酒喝酒!张老板我陪你划拳吧!”
喝得差不多了,张天禄打发走其他姑娘,把银红留下,对她说:“这几年沈老板当真一次也没来找过你?”
“刚才她们的话张老板不是都听见了?”
“听她们的意思,银红姑娘对沈老板还有点余情未了?”
银红脸色一沉:“张老板想拿我开心?”
“不不不,你别误会,我只是想说,既然忘不了他,为何不主动去找他?”
“银红不过是卑贱的女子,人家既然不想理了,又何必去自讨没趣?”
九十六
“话不能那么说,你和沈老板也相好多年,他对你肯定是有感情的,只是现在娶了老婆,岳丈家又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总要有所顾忌,不方便再像以前一样。何况,他虽然没有找你,可是也并没有去找别的姑娘呀!”
银红一想也是,这些年他好像变得规矩了,的确也没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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