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要比外间便利得多。里间的吊钩位置,垂直到地,正是两张床间隔过道的正中。由于天花板不高,人站在床上手就能摸到吊钩,拴好绳索后,把头套进活结圈里,像是悠荡梯一样住空道处一悠,脚就够不着地了。外间则多一道手续。现场勘察人员说,死者脚旁有一只无靠背的凳子,也就是宾馆标间里常塞在写字台底下的那种。可能的情形是:瞿奇从写字台底下搬出凳子,搬到风扇吊钩底下,但不是正对吊钩,而是稍斜,人站在凳子上拴好绳索,头套进后,住正中一悠,活结越勒越紧,紧到人断了气。
绳子是尼龙绳,经理肯定地说,白鹭山庄没有这样的绳。
张威与王若珍是服毒。
张威与王若珍的房间与瞿奇住的房间布局相同,摆设也相同。但两个人死在卧室,却不是外间。法医初步断定是服毒死的,但怎么服下毒,法医说无法断定。卧室地板上找到两只茶杯的碎片,看情形似乎是死者服下毒后,在痛苦的挣扎中掉落在地板上摔碎的。从茶杯碎片散落的位置与面积上看,可能服毒时两人相对而坐,即各坐在自己的床上,相互面对。在两人的手机包里发现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瓶子,形状像是医院盛装药物的小瓶子。里面残存的白色粉末,法医认定是砒霜。卧室地板上有水渍,这可能说明,死者是把砒霜溶解在茶水中服下的。
这两名死者的死亡时间与瞿奇大致相同, 都是在昨晚11点到凌晨6点之间。更确切的时间,法医说尸检后再最后确定。
无论是瞿奇的房间还是张威与王若珍的房间,都没有发现外人强行进入的痕迹,也没有打斗,施暴的痕迹。据昨天二楼值班的服务小姐讲,昨晚她最后见到三名死者是在晚上10点40分左右。由于整座山庄只有这三位客人,服务小姐10点40分时,先后进入过死者的房间,询问有什么需要办的事,并明言若没有,她想到一楼去打麻将。进瞿奇房间时,瞿奇正在看电视。没有说活,仅是点了点头。进张威与王若珍的房间时,王若珍像是刚刚洗完澡,正在上晚妆,没有见张威的人,但王若珍听完小姐的话后,曾冲着洗澡间喊张威,说服务小姐问还有什么事?张威在洗脸间里说,看开水还有没有?服务小姐提了提两个暖水瓶。发现都是满的,这才走出了房间。其后她锁好了二楼的走廊门,来到一楼门厅总值班室,和两个保安,另外一个服务小姐开始打麻将,一直打到早晨六点。这期间,没有人上楼。
没有外人进入,假如张威与王若珍也没有进入过瞿奇的房间,瞿奇也没有进入过张威,王若珍的房间,那么最有可能的是,这三个人出于某种尚未得知的动机,分别在自己的房间,采用不同的方式自杀身亡。
假如真是这样,警方就没有立案调查的必要,文静也自然没有继续住在白鹭山庄的必要了。事发现场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经理这样想,他是想尽快了结,尽快开门营业。服务人员这样想,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免把麻烦惹上身。祁梅也这样想,想尽快平息此事,避免扩散开来,不管怎么样,让别人听起来,她这个局长总还是尴尬。所以她听说文静还没有离开白鹭山庄时,就请闻达出面作公安局领导的工作,以影响不好为由,要警方尽快认定案情性质。
刘副局长打电话问文静,文静说,你再给我一晚上的时间,明天早晨我给你准确答复。刘副局长同意了。
文静决定当晚就住在瞿奇死亡的房间。
文静感觉现在就认定三个人死于自杀,为时尚早。尽管没有外人进入山庄的迹象,但毕竟有可能是三个人自相残杀。目前的关键是,文静要在明天天亮以前,寻找出支撑这一可能的证据,并用证据说服局领导决定立案侦察。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文静必须身临其境,才可能寻找出证据,或者是站得住脚的假设。
文静想先从瞿奇入手。因为假如能够断定瞿奇不是自杀,立案的依据就有了,反之,假如先从张威,王若珍入手,即使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无法认定瞿奇的死亡真相。因为张威,王若珍是两个人,两个人就比瞿奇一个人多几种可能。只要立案,再复杂的案情,都有希望理出头绪出来。
文静坐在雕木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吊钩,一步步的推断。
瞿奇自杀,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与另外两个死者有关的自杀,另一种是无关的自杀。有关的自杀,即有可能先用施毒的方式毒杀另外两人后自己上吊自尽。其实这就是谋杀。若是谋杀,立案的论据也就成立了。所以文静想集中精力看看第二种可能,也就是与另外两人无关的自杀。
自杀,一般都是在精神走到一个极端,面临崩溃的时候采取的一种自我解脱的方式。而当一个人真正如此时,总会多多少少表现出来一些征兆。很难想象一个思维正常的人,会无缘无故地突然想到自尽身亡。
瞿奇到白鹭山庄纯属偶然。
他到重庆办事,正逢祁梅要办生日,就此留下来凑趣。假如他到重庆之前已有自杀之心,那应该有所准备,就是说应该对自杀的方式有所准备。事先的准备不太像是上吊,因为他不知道会住在白鹭山庄,也不知道白鹭山庄房间里还保存有空闲的风扇吊钩。一般宾馆的房间里都没有这个有碍观瞻的风扇吊钩了。按他的身份而言,若在重庆住宿,至少会选择星级宾馆。换句话说,事先的准备,不太可能选择上吊的方式。其他最常见的方式就是服药或服毒,但他身上没有找到。也许他选择了其他的方式。但是,那条置他于死地的绳索又该如何解释呢?山庄经理说,那不是山庄的,确实,在宾馆里找一条那样的绳索并非易事。
文静发现了矛盾。
假如那条绳索是他带来的,就是说他事先就打算上吊,可是一根绳子在宾馆里派不上用场。假如那条绳索不是他带来的,而且也不是就地在山庄找到的,那么就是别人拿来的。瞿奇住在山庄里,谁会拿绳索给他呢?给他干什么用呢?正常用途的可能微乎其微,那么就是非正常的用途。其实只要绳索不是他自己拿来的,谋杀的可能就存在。
再看死前的征兆。
瞿奇进入山庄之前的言行,只有明天再查。下午吃饭时,文静仔细询问过山庄的人,大家都说瞿奇表现正常,而且看上去挺高兴的。甚至在晚饭餐桌上,瞿奇还谈笑风生,讲了许多浑笑话。服务员最后看见瞿奇,是晚上将近11点的时候,瞿奇在看电视。看得投入,看得安宁,这与自杀前心情烦躁,懊丧极不一致。这时距离他死亡时间没有多长时间了。
瞿奇没有事先准备自杀的迹象。
那么会不会是随机性的呢?人有时会这样,突然什么事想不开了,就走上了绝路。可是瞿奇不会。突然想走绝路,突然之余,他在哪儿找到的绳索呢?即使是可能别人给他送来绳索,但别人怎么知道他突然想自杀呢?这不合情理,也不合逻辑。
文静盯着吊钩的眼光下意识地下移,最后移到那张凳子上,凳子的位置没有动,保留着瞿奇用时的位置。文静看着看着,猛然站起身来,双脚站在那张凳子上,双手假设着做着拴绳索的动作。瞿奇的个子比她高,所以她按照瞿奇的身高一步步完成自杀的可能过程。先是拴绳索,当时从现场看,绳索在吊钩上从下往上缠了四圈,然后从左到右结了一个死结。文静比划着,心想不对,假如按文静的身高,缠绕绳索的方向应该是从下到上,这样顺手。而瞿奇比她高,缠绕时使的气力要小一些,那么这时缠绕的方向,最有可能从上往下缠绕,那样也是顺手。再下一步,固定好绳索后,就会结一个活结,然后把头套进去。再之后呢?再之后就必须移去双脚支撑点,使身体重心都移到套在颈部的绳索上,才可能窒息而亡。若是还有另外的人在场,另当别论。可是没有的话,那只有靠瞿奇自己移动了,但是当头套进绳结时,移动凳子的一种方式是,用脚踢翻凳子。但从现场看,瞿奇没有踢翻凳子,而是像荡秋千般地荡离了脚踩的凳子。
假如真是这样,那么瞿奇自杀的可能又减小了。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不管他自杀之心如何坚定。在生与死的一瞬之间,特别是在心智不清的状态下,本能几乎就是一种最直接表现出来的行动。瞿奇荡离脚踩的凳子后,必然会有一个惯性般的摇晃,摇开摇回,摇开时,窒息让他感到痛苦,摇回时,脚必然会触及凳子,本能会促使他重新以凳子为支撑点,以减缓窒息的痛苦。反复几回,他就会改变主意。所以为什么许多想自杀的人,反复几次都死不了,大致就是由于本能的阻止,再加上本能实现的条件存在。
文静不知道自己想了有多长时间。这时她听到窗外白鹭的鸣叫声渐起。文静走到窗前,外面的天色微明,对面的竹林片片白点,越来越多的白鹭飞翔盘旋,准备出外远征觅食。
新的一天,新的生机,在白鹭的鸣叫声中开始了。
四
今天是5月14日星期天, 文静看了一眼手表,刚刚凌晨六点多钟。市公安局的几位领导上午一定会来,毕竟事关重大。文静也不想再补觉了,站起身来朝外走。
整个走廊寂静无声。
文静一直往东走,走到尽头,却发现二楼的走廊门被锁得严严实实。再转身即见一间客房的门上标写着〃值班室〃的字样。文静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没人应答。
自己被关起来了。
前天晚上被关起来的是张威,王若珍,还有瞿奇。被关意味着这三个人是无法自行出入这道门的,同时也意味着,被关的时间内,这三个人的行为门外的人是不知道的,只要没有弄出惊天动地的声响。这就是说,案发当晚,这三个人都是处于一个空间,时间全封闭的环境当中。这种封闭环境是偶然性的,还是非偶然性的,引起了文静的思索。也许她的职业神经使她总是把谋杀摆在第一位。若是谋杀,这样的封闭环境必须是事先谋划好的。封闭环境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消除谋杀的证据于无形,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听见。若都是自杀,封闭环境显得无关紧要了,即使有人看见,即使有人听见,只要不是在关键时间,即能够阻止自杀行为的时间之内。
可是目前所得,没有证明有人故意创造了封闭环境。
祁梅过生日,包下了整栋山庄,若不是临时有事,这三个人就不可能身处封闭的环境。一层楼仅仅住了三位客人,服务小姐得以偷闲锁了门去楼下打麻将。如此看来,封闭环境的起始,应该是祁梅了。但是祁梅是偶然有事不能同来,况且又是非去不可的事情。
文静矛盾重重地思索着,即使祁梅想故意创造封闭环境,但她不知道服务小姐有锁门打麻将的习惯。如果服务小姐没有去打麻将,封闭就是不现实的了。服务小姐可能能够听到或看到,换句话说,那三个人会以为服务小姐能够听到或看到。如此看来,封闭环境的起始不是祁梅,而却是服务小姐了。那么服务小姐锁门打麻将,是偶一为之呢,还是经常如此?
文静立刻得到验证。
前天晚上刚刚死了人,死了三个人,死的还都是县局一级的领导,甚至一个警官还住在案发现场。一般而论,服务小姐的锁门打麻将的习惯怎么着也该收敛一下。可事实上是,服务小姐照打不误,这是为什么?唯一可信的解释就是这样的习惯根深蒂固,只要可能,这样的习惯是不会改变的。
眼前的服务小姐是不是打麻将去了呢?
文静试探性地重重地敲击着锁严实的门,又高声喊了几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响应。文静释怀地点了点头,这才拿起服务台上的电话。
山村的清晨让人爽心怡目。文静慢步在稻田的田埂上,贪婪地呼吸着湿润微带草腥的空气,肺中污浊之气荡然无存。她刚才亲眼看到,总值班室里麻将正酣的场景,白鹭山庄对此习以为常。
这就是说,只要祁梅知道白鹭山庄这一规律性的习性,她就有可能创造出一个封闭的环境。尽管目前还没有丝毫迹象祁梅与三个人的死亡有什么样的牵涉,但文静总下意识地想到祁梅。
白鹭山庄命案还没有全面展开调查,许多情况无从断定。但是有一点文静清楚,这三个人的死亡,于外部关联不大,假如是谋杀,由山庄外部潜入的可能性基本上排除了。这是前提,是文静深入思索的前提,也是即将展开全面调查的前提。从目前来看,与这三个人有关联的,就只有祁梅了。张威与王若珍为祁梅而来,瞿奇是被祁梅留下的,虽说仅仅因此猜测祁梅与三人的死亡有何种直接的关系,未免牵强附会,但是不管这三人是自杀也好,他杀也好,都是始于祁梅的生日。在没有另外的线索的时候,文静当然要把祁梅翻过来倒过去的想一想。
祁梅从外观上看,精明强干,四十上下的女人,面色自然没有年青女人的风韵了,可是她那种成熟,威严的气质,却在不怎么年青的面容后面跃跃欲出。她想当官,她也会当官,她会利用任何事情来理顺自己的仕途,包括自己的生日。她利用与闻达的关系,利用自己生日的机会,遍请政要,这是攀附权势最简单的手段,也是最实用的手段。可是,为什么她偏偏选中了白鹭山庄呢?
从某种角度而言,假如祁梅选择的是别的什么地方,那三个人也极有可能死亡,不过死亡的地点有异,因祁梅的选择而异。自杀或他杀,结果并不会因为地点的变更而变更。自杀或他杀,实际上在祁梅确定要过生日开始,就已经确定了,除非祁梅临时撤消过生日的计划。如此一来,祁梅选择白鹭山庄过生日是出于何种动机,又是出于何种缘故,就显得有弄清楚的必要了。照通常情形看,祁梅的选择一定是有并不离奇的动机与缘故,假如动机与缘故都属正常,那么案情的探查方向就单一地指向张威,王若珍和瞿奇自身,假如真是这样,那这桩案件就不会有什么离奇之处了。
文静极想证实祁梅的选择属于哪种可能。
证实的最为直接的方式,就是与祁梅面谈。就在文静思索着如何与祁梅面谈的时候,祁梅让人意外地自己出现在文静的面前。她们两人是在栖息白鹭的竹林旁的小道上相遇的。
文静不解地问:〃祁局长怎么会在这儿?〃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
〃对,配合警方的调查,是义不容辞的吗,对吧?〃
〃对,你也是当事人,该叫责不容辞。〃
祁梅一征,随即皱起了眉问:〃当事人?〃
〃请你别误会, 那三个人毕竟是死在了白鹭山庄,而白鹭山庄又是你选择过生日的地点。〃
〃所以我也有嫌疑了?〃
〃有没有嫌疑,是靠事实断定。〃
祁梅四处张望了一下, 对文静说:〃文警官,这样吧,前面有一家农舍,不如我们到那儿去坐坐?〃
文静低头看了一眼表,这时时间是上午将近9点。文静说:〃现在可能不行,我要回白鹭山庄等我们局领导。〃
〃对, 我来时和刘副局长通过电话,他说你们局里几个领导上午开会来不了,我这才专程赶来和你面谈。〃
文静惊讶得张开了嘴,刘副局长没有打电话告诉文静这一变动,却直接告诉了祁梅。尽管祁梅是国土局的局长,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