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比较细致微妙的事操心,更何况前边已经讲过,他又正处于一种少有的好情绪之中——他看不出南希的举动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的的确确,他一点也没有为她操心,即使她的不安表现得远比实际情况还要引人注目,也不大可能引起他的疑心。
白昼渐渐过去了,姑娘的兴奋有增无已。天色暗下来以后,她坐在一旁,单等那个强盗醉倒入睡,她的脸颊苍白得异乎寻常,眼睛里却有一团火,连赛克斯也惊讶地注意到了。
由于发烧,赛克斯先生十分虚弱,躺在床上,正在喝为减少刺激作用而掺上热水的杜松子酒。他已经是第三次或第四次把杯子推到南希面前,要她给重新斟上,这些迹象才头一次引起他的注意。
“唔,该死的,”他用手支起身子,打量着姑娘的脸色,说道。“你看上去就跟死人活过来一样。出什么事儿了?”
“出什么事儿了?”姑娘回答,“没出什么事。你这样瞪着我干吗?”
“这是哪门子蠢事?”赛克斯抓住她的肩膀,狠命地摇晃,问道。“怎么回事?你是什么意思?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好多事,比尔,”姑娘浑身发抖,双手捂住眼睛,回答道。“可是,天啦!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故作轻松,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但那种口吻给赛克斯留下的印象似乎比她开口说话之前那种慌乱任性的神态还要深一些。
“我来告诉你是咋回事吧,”赛克斯说,“你要不是得了热病,眼看着就要发作,那就是有什么事不对头了,有点危险呢。你该不是——不,他妈的。你不会于那种事。”
“干什么事?”姑娘问。
“不,”赛克斯直瞪瞪地望着她,一边喃喃自语,“没有比这小娘们更死心塌地的了,要不我三个月以前就已经割断她的喉咙了。她准是要发热病了,就这么回事。”
赛克斯凭着这份信心打起精神来,将那杯酒喝了个底朝天,接着,他骂骂咧咧地叫着给他药。姑娘非常敏捷地跳起来,背朝着他迅速把药倒进杯子,端到他的嘴边,他喝光了里边的东西。
“好了,”那强盗说道,“过来坐在我旁边,拿出你平常的模样来,不然的话,我可要叫你变个样子,让你想认也认不出来。”
姑娘顺从了。赛克斯紧紧握住她的手,倒在枕头上,眼睛盯着她的脸,合上又睁开,再合上,再睁开。他不停地改变姿势,两三分钟之间,他几次差一点睡着了,又几次带着惊恐的神情坐起来,若有所失地看看周围。终于,正当他好像要强撑着起来的时候,却突然堕入了沉睡。紧抓着的手松开了,举起的胳膊软弱无力地垂在身旁。他躺在那里,不省人事。
“鸦片酊终于起作用了,”姑娘从床边站起来,喃喃地说。“现在,我也许已经赶不上了。”
她急急忙忙戴上软帽,系好披巾,一再战战兢兢地回头望望,生怕安眠药起不了作用,赛克斯的大手随时都可能搁到自己的肩上。接着她轻轻俯下身来,吻了吻那强盗的嘴唇,无声无息地把房门打开又关上,匆匆离开了这所房子。
她必须经过一条小巷才能走上大街,在黑洞洞的巷子里,一个更夫吆喝着九点半了。
“早就过了半点了?”姑娘问道。
“再过一刻钟就敲十点。”那人把提灯举到她的面前,说道。
“不花上一个多钟头我是到不了那儿了。”南希低声说了一句,飞快地从他身边跑过去,转眼间已经到了街上。
她从斯皮达菲直奔伦敦西区,沿途经过一条又一条偏僻小街,街上的许多店铺已经开始关门。钟敲十点,她越发焦躁难耐。她沿着狭窄的便道飞奔而去,胳膊肘撞得行人东倒西歪,穿过几条拥挤的街道时,她几乎是从马头下边冲过去,一群群的人正在那里焦急地等着马车过去以后再走。
“这女人发疯了。”她一冲过去,人们纷纷回过头来望一望。一进入伦敦城的几个比较富有的区域,街道就不那么拥挤了。她横冲直撞,从零零星星的行人身边匆匆赶过,大大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有几个在后边加快了脚步,仿佛想知道她以这样一种非同寻常的速度是奔什么地方去,还有几个人跑到她前边,回头看看,不禁对她这种毫不减慢的速度感到吃惊,但他们一个接一个全都落在了后面,当她接近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只剩她一个人。
那是一处家庭旅馆,坐落在海德公园附近一条幽静而又漂亮的街上。旅馆门前点着一盏灯,耀眼的灯光引导着她来到这个地点。这时,钟敲了十一点。她磨磨蹭蹭地走了几步,像是有些踌踌不定,又打定主意走上前去似的。钟声使她下定了决心,她走进门厅。门房的座位上空无一人。她面带难色地看了看四周,接着朝楼梯走去。
“喂,小姐!”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从她身后一道门里往外张望着,说道。“你上这儿找谁呀?”
“找一位住在这里的小姐。”姑娘回答。
“一位小姐?”伴随着回答而来的是一道嘲笑的眼色。“哪儿来什么小姐?”
“梅莱小姐。”南希说。
少妇直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南希的模样,不由得鄙弃地瞥了她一眼,叫了一个男侍者来招呼她。南希将自己的请求说了一遍。
“我该怎样称呼呢?”侍者问。
“怎么称呼都没关系。”南希回答。
“也不用说是什么事?”侍者说。
“是的,也不用说,”姑娘答道,“我必须见见这位小姐。”
“得了吧。”侍者说着,便将她朝门外推。“没有这样的事。出去出去。”
“除非你们把我抬出去。”南希不顾一切地说,“而且我会叫你们两个人吃不了兜着走。有没有人,”她看了看四周,说道,“愿意为像我这样的可怜人捎个口信?”
这一番恳求打动了一个面慈心善的厨子,他正和另外几个侍者在一旁观望,便上前排难解纷。
“你替她传上去不就行了,乔依?”厨子说道。
“这有什么用?”侍者回答,“你该不会认为小姐愿意见她这号人吧,唔?”
这句话暗示南希身份可疑,四个女仆贞洁的胸中激起了极大的义愤,几个人慷慨激昂,宣称这娘们给所有的女性丢脸,极力主张将她毫不客气地扔到阴沟里去。
“你们爱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姑娘说着,再一次朝几位男士转过头去。“只要先答应我的请求,求你们看在万能的上帝分上,捎个信上去。”
软心肠的厨子又作了一番调解,结果还是最早露面的那个待者答应为她通报。
“怎么说呢?”他一只脚踏在楼梯上说道。
“就说,有个年轻女人真心实意地请求跟梅莱小姐单独谈谈,”南希道,“你就说,小姐只要听听她非说不可的头一句话,就会明白是听她往下说,还是把她当成骗子赶出门去。”
“我说,”那男子说,“你还真有办法。”
“你去通报吧,”南希果断地说,“我要听回音。”
侍者快步上楼去了。南希站在原地,她脸色惨白,气急败坏,听着几个贞洁的侍女冷言冷语地大声议论,她气得嘴唇直哆嗦。那几个传女在这方面很有些本事,男持者回来了,叫她上楼去,这时她们越发显出本事来。
“这个世道,规矩人真是做不得。”第一个侍女说道。
“破铜烂铁也比用火炼过的金子值钱。”第二位说。
第三个尽顾了感叹:“有身份的女士是些什么东西。”第四位用一句“丢人现眼”为一首四重唱开了个头,这几位守身如玉的狄安娜女神又用同一句话作为结尾。
南希没理会她们那一套,因为她心里还装着更要紧的事,她浑身发抖,跟在男侍者身后,走进一间天花板上点着一盏吊灯的小会客室。侍者将她领到这里,就退了出去。
第四十章
与上一章紧相衔接的一次奇怪的会见。
南希姑娘混迹于伦敦的街头巷尾,一生都在最下流的藏污纳垢之所度过,然而她身上仍留下了女子天性中的某种东西。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朝着与她进来的那扇门相对的的另一扇门走来,想到这个小小的房间马上就要呈现出鲜明的对比,她觉得有一种深惭形秽的意识压在自己心上,不由得缩成一团,似乎简直不敢与她求见的那个人会面似的。
与这些比较纯真的感情抗衡的却是自尊——这种毛病在最下流、最卑劣的人身上也并不比地位高、自信心强的人逊色。她是一个与小偷、恶棍为伍的可怜虫,沦落风尘的浪女,与那些在绞刑台本身的阴影之下冲洗牢房监舍的家伙相伴——就连这样一个堕落的人也有一份自尊,不愿流露出一丝女性的情感,她把这种情感看成软弱,但唯有这种情感将她与人性连接起来了,从她的孩提时代开始,无法无天的生活已经抹去了人性的许许多多痕迹。
她抬起眼睛,刚够看到一个苗条、漂亮的姑娘出现在面前,随即把目光转向地上,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摇了摇头,说话了:
“要见到你可真是不容易,小姐。我要是发起火来,走了——很多人都会这样的——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而且不是平白无故的后悔。”
“我非常抱歉,如果有谁对你失礼的话,”露丝回答,“不要那样想,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见我。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对方这种体贴的语调,柔和的声音,落落大方的态度,丝毫没有傲慢或者厌恶的口吻,完全出乎南希姑娘的预料,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噢,小姐,小姐!”她双手十指交叉,感情冲动地说,“要是你这样的人多一些,我这样的就会少几个了——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请坐,”露丝恳切地说,“如果你缺少什么,或者有什么不幸,我一定真心诚意帮助你,只要我办得到——真的。请坐。”
“让我站着,小姐,”南希边说边哭,“你跟我说话别那样客气,你还不怎么了解我呢,那——那——那扇门关了没有?”
“已经关上了,”露丝说着,后退了几步,好像是万一需要呼救,别人更便于接应似的。“怎么回事?”
“因为,”南希姑娘说道,“我就要把我的命,还有别人的命交到你手里。我就是把小奥立弗拖回老费金家里去的那个姑娘,就是他从本顿维尔那所房子里出来的那个晚上。”
“你?”露丝·梅莱说道。
“是我,小姐。”姑娘回答,“我就是你已经听说的那个不要脸的东西,跟盗贼一块鬼混,自从我回忆得起走上伦敦街头的那一瞬间以来,我就没过一天好日子,没听到一句好话,他们让我怎么活我就怎么活,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上帝啊,求求你保佑我。小姐,你只管离我远一点,我不会在意。我的年龄比你凭眼睛看的要小一些,我早就不把这些当回事了。我走在拥挤的人行道上,连最穷的女人都直往后退。”
“真可怕。”露丝说着,不由自主地从陌生的来客身边退开了。
“跪下感谢上帝吧,亲爱的小姐,”姑娘哭喊着,“你从小就有亲人关心你照看你,从来没有受冻挨饿,没经历过胡作非为喝酒闹事的场面,还有——还有比这更坏的事——这些事我在摇篮里就习惯了。我可以用这个词,小胡同和阴沟既然是我的摇篮,将来还会作我的灵床。”
“有我同情你。”露丝已经语不成声,“你的话把我的心都绞碎了。”
“愿上帝保佑你的好心。”姑娘回答,“你要是知道我有时候干的事情,你会同情我的,真的。我好歹溜出来了,那些人要是知道我在这儿,把我偷听来的话告诉了你,准会杀了我。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孟可司的男人?”
“不认识。”露丝说。
“他认识你,”姑娘答道,“还知道你住在这儿,我就是听他提起这地方才找到你的。”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露丝说道。
“那一定是我们那伙人告诉他的,”姑娘继续说道,“我先前也想到过。前一阵,就是奥立弗因为那次打劫给带到你们家那天晚上过了没有多久,我——怀疑这个人——我暗地里听到了他同费金之间进行的一次谈话。根据我听到的事,我发现孟可司——就是我向你问起的那个男人,你知道——”
“是的,”露丝说道,“我明白。”
“——孟可司,”姑娘接着说道,“偶然看见奥立弗跟我们那儿的两个男孩在一起,那是在我们头一回丢掉他的那一天,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他自己正在等的就是那个孩子,可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他和费金谈成了一笔买卖,一旦把奥立弗给弄回来了,费金可以拿到一笔钱,要是把他培养成了一个贼,往后还可以拿到更多的钱,那个孟可司有他自己的目的,需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