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黄昏时分;逢魔时刻。
牛车缓缓停在一间破屋旁,羲央从车上走下;漆黑的长发被落日染上微红的颜色。
“就是这里吗?”
屋内光线昏暗。有一名满脸胡茬的老者正侧躺着,一身法师打扮。空气中有一丝血腥味暗暗流转。
“哦?来的居然不是晴明吗?”
“晴明大人下令带这个瓶子给您。”少女的视线忽然虚无起来,“芦屋……道满大人。”
“那双眼睛还真是了不得。什么都看的到啊。”道满照旧躺在那里;一副睡眼昏花的样子,“怎么样,小姑娘;要不要把那双眼睛卖给我啊。”
“抱歉,别人是拿不走的;这双眼睛。”
道满闻言,终于提起了兴趣似的回过头来,视线在少女绯红的眸子上停了一下;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这双眼睛也不是你的啊。附着在上面旧主的灵力相当凶狠霸道……想要从你这里夺走这双眼睛的人,一定会被这个灵力杀死吧。看你的表情,已经有人被杀了吗?”
无数的蔷薇从女人的身体里破体而出的画面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羲央闭了闭眼,仿佛又感觉到那鲜血浇了一身的黏腻触感,令人不适。
“……嗯。”
“那双眼睛,已经看不到颜色了吧。”芦屋道满笑起来,笑声嘶哑,“喂,小姑娘,如果继续用那双眼睛看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你会什么都看不到的。啊,还远不止如此。总有一天,你会什么都感觉不到吧。”
“明白的。”少女静静望着自己的手指,“羲央明白的。”
预言者的宿命,她再清楚也……不过了。
连惨叫也发不出来的未来……不用这双眼睛也可以看到呢。
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尝不到,碰不到……这样的未来,已经注定了。
“舍弃那双眼睛吧。”老法师看着她,“那双眼睛会夺走你的一切。”
“无法做到。”少女垂下眼帘,手指抚上自己的眼角,“即使剜掉也没用。那朵花,一直开在这里。”
纤细的手指下移,扣住心口。那朵蔷薇,从她接过的那一天起,就深深的扎根在灵魂中,在心灵深处肆意盛放。盘根错节,就像那个人一样,牢牢地抓住了她,无法逃脱。
“真是任性而残忍的旧主人啊。”道满的视线在羲央身上转了几转,“无论是对你,还是对那双眼睛。”
漫不经心的给予,漫不经心的毁掉。
“那个人……就像孩子一样。”羲央歪了歪头,眼神有些恍惚,“总是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兴趣上来的时候谁也拦不住,兴趣走了也是这样,谁也留不住。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会考虑任何人……又任性,又完美的人。”
那个人,是上天的宠儿。生而拥有一切,所以,理所当然的得到一切,理所当然的挥霍一切,无论是财富、天才、美……还是爱。
即使是她的人生,也不过是那个人茶余饭后拿来玩赏的一出短剧。
“喔,没酒了。”道满法师晃了晃自己手里的陶碗,瞟了一眼羲央,“小姑娘,倒酒来。”
“酒?”
“不就在你手里吗?”
道满法师并指一划,瓶口的封印应声而落,醇厚的酒香在室内弥漫开来。老人嗅了嗅这香气,挑眉。
“这可是很难得的酒啊……一年一度,参加百鬼夜行才能得到的甘露。居然舍得拿这种酒来给我,晴明想要我这老头子做什么?”
羲央并不知道答案,所以只是静静端坐在那里。
老者的视线停在她的身上,来来回回的巡视,在看到她的手指的一瞬间露出了悟的神色,不耐烦的咂了咂舌。
“真是狡猾的男人……没办法,为了甘露就做一回亏本生意吧。小姑娘,把你的手给我。”
少女依言递出了自己的手,被老法师粗糙枯瘦的手一把抓住,掐紧中指,喃喃念咒。
黑色的雾气从她背后升腾,附着在长发上的蛛丝忽然燃烧起来,幽蓝的鬼火却未损伤那黑发一丝一毫。待到火焰消失,老人扔开羲央的手,拎着酒盏递到她面前,晃了晃。
“晴明要我办的事我也办完了,倒酒。”
羲央握着自己的手,闻言怔住。她轻轻应了一声,为芦屋道满斟满一杯甘露。微微垂下眼帘的模样如此安静而美丽,宛如画中人。那端丽典雅的姿影映入老者眼中,让他不屑的哼了一声。
“难怪会引来如此深重的怨恨啊。这张脸。”看到少女不解的眼神,老法师更加不屑,“还不明白吗?因为被源氏公子所迷恋,你招来了了不得的怨恨呢。女人的妒忌心还真是可怕。即使整个平安京都知道你对那个男人无意,但只要那个男人还迷恋于你,她的妒忌就永不会停息。”
“迷恋?”
少女歪了歪头,眼神更加不解。
“有谁,迷恋于‘我’吗?”
陆奥的纸,当季的花,优雅的和歌,精致的点心,美丽的钗钿,昂贵的脂粉,华丽的贝合,大唐的七弦琴……源氏公子在被少女如此厌恶拒绝之后,反而激起了他无尽的征服欲似的,将昂贵精巧的礼物源源不断的送到安倍晴明府上,仿佛要以此打动少女的心。
然而全京都的人都知道,那位大唐来的美人冷酷的拒绝了这一切。礼貌的将礼物送回,回信是一张附在桑枝上的陆奥纸,上面只有一句汉文。
【使君自有妇】
此句语出汉乐府诗《陌上桑》,讲述的是一位名为秦罗敷的采桑女严词拒绝一个好色太守的故事。而“使君自有妇”正是她对太守那句轻狂的“宁可共载不?”的回答。
素来在女人之间无往而不利的源氏公子,这一次在羲央的身上丢人丢大发了。
但这无疑更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事情已经进展到安倍宅每天打开大门,就能看到一束开的正好的花的地步了,当然,花枝上一定缚了一张缠绵悱恻的情诗。
整个平安京的人都知道,宛如光一样的源氏公子,迷恋上了那位深藏于阴阳师府邸的美人。
……但问题是,美人她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真是冷酷的小姐。晴明是从哪里把你找来的?莫非是从竹子里剖出来的?”
借用竹取物语的典故,嘲笑了一下少女的心肠简直如故事里的辉夜姬一般冷酷,芦屋道满的心情似乎有些好起来了。他将陶碗戳到少女的鼻子下方,示意她倒酒。
“不过这样也好,你这幅铁石心肠的样子倒还有点意思。容易被哄骗的女人也容易生出怨恨来,就像将怨气附着在你身上的那个女人一样。”
“将怨气附着在‘我’身上的女人?”
“好像是居住在六条的前东宫妃吧。之前她和源氏公子的风流韵事传的整个京都都是。可惜啊,看来源氏公子对她付出的感情远远不及她所付出的啊。恋心这种东西,是非常奇怪的,如果不能得到对方对等的回应,就会转化为别的东西。”
“别的……什么?”
“怨恨,诅咒,愤怒,羞耻,恐惧,痛苦,疯狂……最后甚至能让女人化身般若。”
不知是想起了谁,芦屋道满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苦痛的神色。
“爱得不到回应的话,转变成别的东西,不是很正常吗?”
一道含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身着白色狩衣的男子走了进来,自在的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坐在羲央身旁。像是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一个酒杯,示意羲央为他斟酒。那宛如薄施了粉黛一般红润的唇弯起,是极为好看的弧度。
而那唇间道出的,却是如此凉薄的话语。
“尤其是女子浓烈而炽热的爱,若是得不到对方对等的回应,怕是会灼伤自身呢。更何况,那一位光君听说已久不去六条呢,大抵,他是连接下这一份爱意都觉得太过沉重吧。可叹那位东宫妃的心意了,付诸流水,大约只能化为疯狂归于自身呢。”
“特地送来甘露让我解决小丫头身上的怨气,还要过来分一杯美酒,晴明你这狐狸真是打的好盘算。”芦屋道满似是气恼一般说道,脸上却殊无怒色,“罚酒一大杯。”
“饶了我吧,这么一大杯我可受不了。”晴明苦笑着饮下一大杯酒,端着酒盏看向芦屋道满,“再说,独饮伤身啊,道满大人。我也是为你好呢。”
“……你啊,真是一只狐狸。”
晴明笑着展开蝙蝠扇,挡住半张脸。
“嘛,谁让道满大人你为了一点小钱,令六条妃子的怨气上涨到如今这地步了呢?生魂离体,活人化鬼……这份怨气若没有您的帮助,也无法那么顺利的化解。”
道满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直起臃肿的身躯,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表情。
“这次你可说错了,晴明。我虽为那位东宫妃写了几道符,但她生魂离体可与我无关。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她生魂离体,才会找上我啊。”
“哦?”
“约是半年前吧,六条的那位找到我,说是问些生魂离体的事。我出于好奇就诈了她一诈——哈,真是诈出来了不得了的事情啊。那位夫人在半年前就已生魂离体,作祟害死了源氏公子的某位情人,据说是有如夕颜花一样楚楚可怜的美人呢。那位夫人感到害怕,就找我来解决此事。”
“那,道满大人解决了吗?”
“还用说吗,晴明?”
芦屋道满呵呵的笑起来,眼底却殊无笑意。
“女人的嫉妒心,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让它消失吧?”
——除非,爱意消失。
“所谓的爱,就是这么蛮不讲理的东西啊。”
作者有话要说:阿草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19 19:47:19
【阿草宝贝你想做点甚?躺平】
小怪兽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4…24 15:53:52
小怪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4 15:59:55
【亲爱的喵喵哒~我就知道你最爱我了~!土豪土豪快来让我抱下大腿!】
六条妃子作祟害死的人是光源氏的情人夕颜,而夕颜是光源氏好基友头中将的外室,并与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后来的玉鬘(玉鬘被头中将的一群儿子热烈追求了23333,光源氏的大儿子也对她有意来着,当然,最想睡她的还是光源氏本人,摆出一副养父嘴脸满心想睡自己旧情人和好基友的女儿这一点真让我恶心透了)。
#贵圈真乱#
贴张光源氏的图。虽然这货是个渣男,但是他的确长得很好看。
☆、第41章 阴阳师+夏目友人帐
第三十七章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羲央忽然想到了这样的诗句。
那是诗经中的句子,是被丈夫冷酷抛弃的女人的哀叹;告诫着那斑鸠,不要贪吃桑葚,吃多了会醉昏头,告诫着那少女们;不要沉溺于与男子的爱恋。男人沉溺于爱恋中;尚且可以脱身;女子沉溺于爱恋中;就无法脱身了啊。
“爱;是什么呢?”
她喃喃自语。
那个人曾对她说,那是让人万念俱灰的感情。
可是她从未感受过。
“那是世间最难懂而无解的咒。”晴明将西域来的葡萄酒倒入琉璃杯中,酡红的颜色盛在琉璃杯中无比醉人,“所谓的感情啊,是唯一不为人力所控的东西。”
白色的芦荻在秋风中轻摇,蓝紫色的桔梗花开满庭院,秋季已悄然降临于此,庭院里的湖泊宛如一方青玉,倒映着蔚蓝的晴空。一阵风过,将秋的凉意吹拂到这宅院的每一个角落。
“此情此景,该有好曲相伴。”晴明拍了拍手,式神会意的进入室内,抱琴而出,“请为这秋日清风抚琴一曲吧,小小姐。”
羲央欠身行了一礼,接过那琴,奏起了履霜操。
幽凉而清雅的曲调在宅院中响起,源博雅坐在晴明身侧,一手拿着酒杯,倾听得出了神。
“呐,晴明,你说……为什么世间万物总是不断变换呢?这庭院中的花朵,不久前尚且与你共赏过,今天再来,大多都不得见了。”博雅忽然如此感慨起来,“人的心,也是如此变迁的吗?”
“是啊。”
晴明望着流过天际的白云,轻轻颔首。
“喂,晴明,想要了解人心,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哦?是哪家小姐让你如此困惑了?事先声明,如果想知道女子的心迹,我可是无能为力的。”
“不是哪家小姐……是这样的。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在堀川桥边吹笛的时候,忽然遇到了一位故人。”
“故人?”
“是我之前曾告诉你的那一位,十二年前我在堀川桥旁夜夜吹笛,她夜夜来听,虽然不知道她的姓名,但是,偶尔与我合奏时,她的琵琶,真的很好听啊。”博雅露出怀念的眼神,“前些日子,我又与她再次相逢了。”
“是那位希望你来找我施咒,好在相扑比赛中让真发成村赢过海恒世的那位夫人吗?”
两个月前,曾有一名女子对源博雅发出了“能不能让安倍晴明大人施展一些方术,让右最手海恒世大败而归呢?”的请求,却在看到博雅为难的神色时候,露出有些孤寂的笑容。
“这种问题是不会有答复的……”女子如是说,令车架折返,“刚才说的事,您就忘了吧。”
“是她。”
博雅的眼神微微有些暗淡。
“前些天,我在堀川桥那吹笛的时候,又遇到她了。但是……却是生魂啊。”
“生魂?”
晴明微微坐直了身,表情看起来有些兴趣了。
“她在向我求救,对我说,‘帮帮我吧,博雅大人。’……她这样向我请求了,可我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晴明。对于她的求助,我竟一筹莫展,无计可施,真是惭愧啊。每每想到她那绝望的神态,我的心就痛苦至极啊。”
“……”
晴明放下了酒杯,露出了几许深思的神色。
“想要说的,是她的事情吗?”
“不,其实是另一位的事情。你还记得吗,晴明?那位在相扑大会上支持海恒世一方的藤原济时大人。他最近的情况很不妙啊。”
“怎么说?”
“到了晚上的时候,头会痛,胸口也痛,有时候手臂和腿也会痛,就像有人用钉子敲进去一样。请了医师来调药也没有用,这四五十天以来藤原济时大人整天都躺在床上,几乎水米未进,日渐消瘦。”
“那么,到什么程度了?”
“说是最近这十来天,疼痛加剧了。并且不再在固定的时辰疼了。”
“哦?”
“起初只是丑时会疼痛,可最近全天都开始疼了。到了晚上就变得更厉害。他好像听谁说了我和你关系好,所以拜托我来找你。”
“济时大人有没有想起些什么?”
“想起什么?”
“他有没有做什么招人怨恨的事?”
“这一点我也问过,他说没有。”
“是吗?”
晴明弯起红唇,勾出一丝叵测的笑意。羲央的曲子已弹到了尾声,他抬手示意她继续弹下去。
“事实上,还有一个人情况也不太妙。”
“嗯?还有别人吗?”
“是济时大人的一位情人,身体好像是和济时大人同时出现异常的,而且还有不同的地方。”
“哦?”
“她的脸上长了一个脓包,起初只有很小的一粒,红肿起来,非常痒,于是忍不住伸手去抓,结果就胀大起来了,在脸上扩散开来。听说半边脸都变成了茄子一样的紫色,肿烂了。济时大人认为这女子是和他一样,被什么人诅咒了。”
“是吗?”
晴明若有所思的拿蝙蝠扇敲了敲手心。
“那么,要我做什么?”
“你要出手吗?”
“既然是你的请求,我肯定不会置之不理的。”
安倍晴明端起琉璃杯,专注的看着杯中的葡萄酒。
“接下来,我要拜托博雅你做一件事。”
葡萄酒酡红的光透过琉璃杯折射到他眼中,将那双了无笑意的眸子映成鲜红的色泽。
“派人去贵船神社一趟。我有些事想确认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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