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骏
引子
爬出坟墓。
他在地底匍匐前行。
黑暗的地下深处,就象是每个人出生时都要经过的产道,爬过去就是生命的开始。然而对他来说,这是一次死而复生。除了无边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除了自己的呼吸,什么也都听不到。似乎前方有一双幽幽的眼睛,在黑暗的地下盯着他。
忽然,他摸到了什么东西,表面有些光滑也有些杂质,他小心地触摸着这东西,长长的就象是一根棍子。好象是用某种特殊材料做成的棍子,既不是木头的,也不是金属的,更象是骨头做的。不,这就是骨头。
一根死人的大腿骨。
他颤抖了起来。然而,一个已经恐惧到了极点的人,也不会在乎多一点点刺激。他沿着这根骨头向下摸去,很快就摸到了略细一些的小腿骨,再往下是脚板和脚趾的骨头。然后,是另一条腿的骨头。再往上,还有完整的骨盆和脊椎骨,接着是琴铉般的24根肋骨,在颈椎骨的上面,则是一个头盖骨。
在头盖骨上,他摸到了一个破碎的小洞。
骨头在说话。没有人敢倾听骨头的语言,他颤抖着绕开了这具白骨。但刚往前爬了一步,他就又摸到了第二副骨架。
他发现了地下埋着的两具枯骨。
白骨静静躺在这里,它们永远都没有能够爬出坟墓。相比之下,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幸运。于是,他继续向前爬去,他将前往一个死者重新分娩的出口。
他见到了幽灵。
一
我应该从哪里说起呢?这个故事就象博尔赫斯的圆形废墟,一切都无始无终,我只能在这个圆形的轨迹上,任意地攫取其中某一点。
这本书是这样开头的--对他来说,那个傍晚是致命的。
也许,在许多年以后,不管马达将得到或失去什么,他依然会这么认为。在此之前,他对于自己人生中所必然要经历的这个傍晚尚一无所知。如果那个傍晚他没有出门,而是留在家里看完那场令人索然无味的足球比赛转播。那么所有那些几乎令他窒息的离奇可怖的经历,对马达来说,永远都只能存在希区柯克的电影和斯蒂芬。金惊险的小说里。
然而,在那个傍晚,却似乎是命运中早已注定了的。
19点55分,马达关掉了电视机,悬挂在窗前笼子里的那只丑陋的鸟,却突然发出了噪音般刺耳的响声。这只鸟叫得是那样难听,以至于马达常常想要放掉它。不过,平时在晚上它是从来不叫的。他抬头仰望窗外的天色,夜色已完全笼罩了这座城市,他的鸟却还在一反常态地鸣叫着,它从来没有象今晚这样焦虑,从声嘶力竭的鸟鸣声里,马达可以听出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在对他发出某种警告,该不是要地震了吧?马达对自己嘲讽着说,这座城市至少已经有三百年没有发生过地震了。
鸟鸣一声声撞击着马达的心,他居然有了些犹豫,在思考了三十秒以后,马达拿起了他的车钥匙,打开了房门。
十分钟以后,出租汽车司机马达开着他的红色桑塔纳行驶到了马路上。雨已经停了,前两天的绵绵细雨使路面还有些潮湿,一向谨慎的马达缓缓地开着车子,同时注意着马路边有没有生意可做。现在的出租车数量已经超过了饱和状态,使得象马达这样年轻而缺乏经验的司机总是不停地开着空车到处乱转。上个月的收入少得可怜,连汽油费都得省着点花了,他不能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
行驶在夜晚的街头,马达总是觉得有一些黑影在路边晃动,好象随时准备撞到他的车口上,两年前的那个恶梦又要涌到他眼前了。他有些恶心,猛地摇了摇头,也许是这几天熬夜开车太累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可以拐弯,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在路口犹豫了几秒钟,身后的车子已经催促着鸣喇叭了。马达有些莫名其妙地慌乱,他几乎不加思索地把方向盘向右打去,拐进了一条小马路,以摆脱后面那些催命鬼似的家伙。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男人出现了。
马达是从眼角的余光才发现他的,那个男人穿过行道树丛,来到了马路边上,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有一个黑色的影子似乎与夜色纠缠在一起,以至于马达还一度把他当作一个幻影。然而所有的幻影终究要变为现实,马达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男人似乎是要叫出租车,于是马达停在了他的面前。
马达猜得没错,那个男人点了点头,拉开了马达的车门,坐在了前排的座位上。
这个时候马达才终于看清了他。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一套非常体面的西装,手里拎着黑色的公文包,乌黑的头发修理地很好,他有一双让人难以忘记的眼睛,两个瞳仁里闪烁着深邃的目光。他以一种独特的沉闷鼻音说:“去安息路。”
“安息路?”马达还从来没有去过这条马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是在市郊吗?”
“不,一条很小很小的马路,在江边公园的后面。”
“嗯,我知道了。”马达点点头,打开了计价器,向前驶去。
几分钟以后,挡风玻璃上出现了一些雨点,又下雨了,马达注意到马路两边的树叶开始摇曳起来,这又将是一个风雨之夜。车开得很不顺,几乎每一个路口都能碰上红灯,路面越来越滑,马路两边黑沉沉的让马达联想到什么,他只能尽量小心地开车。渐渐的,车窗被雨点模糊了,他打开了刮雨器。雨又大了一些,水帘从车顶泻下,又被刮雨器打散,不断地划出两道扇形的轨迹。
马达一边开车,一边用侧光注视着身边的男人。平时马达不太注意乘客的模样,除非是有特别迷人的女乘客,但今天这个男人却给马达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尤其是那双眼神。马达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他看得出那个男人似乎显得有些紧张,尽管他表面上仍旧装出一副安然自若的样子。
忽然,那个男人意识到了马达在偷偷观察他,于是他转过头,望着右车窗的外面。马达又把目光对准了前面,到目的地大约还要开十几分钟,马达打开了收音机,不断调换着广播电台的频率。他不是那种喜欢和乘客说话聊天的司机,通常在这种时候,他会用听电台的方式以消磨车厢内沉闷的气氛。今晚电台里的内容很无聊,当马达调到一个正在播放钢琴音乐的频率时,他身边的那个男人忽然说话了:“就听这个吧。”
音响里放出了李斯特的钢琴曲《秋日私语》,马达觉得这段旋律非常美,也非常熟悉,只是他叫不出曲名。随着李斯特的钢琴声,桑塔纳行驶在黑夜的马路上,雨水继续冲涮着车窗,刮雨器在马达的眼前来回扫动,他有些放松了。马达又偷偷瞧了瞧身边的那个男人,他也似乎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男人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转了转头颈,几乎闭起了眼睛,似乎沉浸在了音乐里。
终于,马达驶到了江边公园旁的马路,他沿着公园的围墙边上开着,这里的夜晚异常幽静,四周几乎没什么行人和车辆,公园里高大的树木把茂密的枝桠伸出围墙,几乎擦着马达的车顶。
“该打弯了。”男人提醒了马达一句。
马达果然发现了前面有一条不起眼的小马路,在自己的车灯照射下依稀可以看出写着“安息路”的路牌。马达左转弯拐进了这条他从来没有来过的安息路。他看了看身边的男人,对方没有停下的意思,于是马达继续向前开去。
电台里的钢琴曲在继续,马达向这条马路的两边望去,几乎连一丝灯光都看不到,也没有任何行人和车辆的踪迹,就好象闯进了一块荒废的停车场。马达觉得非常奇怪,这种地方还会有人来?而且是下雨天的晚上。
“好了,就停在这儿吧。”
马达终于吐出了一口气,停了下来,记价器显示车费三十二元。
那个男人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没有零钱。”然后,给了马达一张一百元的钞票。
马达早就备好了零钱找给了他,“要发票吗?”
“不用了,谢谢你。”
那个男人似乎还十分留恋电台里的钢琴曲,现在放的是《直到永远》,他在付完钱以后又足足在车里听了半分钟。而马达的脸皮一向很薄,也不好意思赶他走。当这首曲子放完以后,那个男人才很有礼貌地对马达说:“不好意思。”
然后,他下了车。
马达看着那个男人帮他关好了车门,然后冒着雨向一栋房子跑去,夜雨之中,马达看不清那栋房子,只觉得那房子有一股阴森之气,看不到有任何灯光的迹象。
电台里,下一首钢琴曲又放起来了。马达把头仰靠在座位上,静静地听着音乐和着雨点击打在车玻璃上的声音,然后,他看了看表,现在是21点15分。
不知道那场足球的比分是多少?马达忽然又想到了出门前刚看到一半的那场沉闷的球赛,他对自己苦笑了一下,马达一向不喜欢走回头路,于是继续向前开去。
又想前开了几百米,忽然,在马达的眼前出现了一道墙,车灯照亮了墙上的水泥,在飞溅的雨水中发出一片惨白的刺目反光。
“糟糕。”马达急忙猛踩油门,轮胎很滑,在离墙不到一米的地方才停住。他的心口砰砰乱跳,趴在方向盘上深呼吸了一口,真没想到这条该死的安息路原来是条断头的死路,怪不得这路名这么晦气。马达又看了看四周,确实没有别的路了,只能向后走。他关掉了电台,车厢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然后把车缓缓地往后倒,掉转车头,照着来时的原路返回。夜雨,越来越大。
马达小心地把着方向盘,注视着前面的路况,夜雨里一片模糊,刮雨器不停地打着雨,但似乎无济于事。当他开到刚才停车下客的地方时,忽然,从雨幕里钻出一个黑影。
当雨中的黑影靠近马达的车子时,才借助着车灯看清了那个人的轮廓,应该是一个男人的身形,几乎是小跑着,手舞足蹈,跌跌撞撞地直冲向马路。
那家伙疯了吗?眼看那个人就要撞在马达的车子上了,马达的心口扑扑扑地乱跳,他再一次猛踩刹车,几乎就在车子停下来的那一刹,那个人一下子扑到了马达的挡风玻璃上。
天哪,就是他。马达睁大了恐惧的眼睛,他终于看清楚了,隔着挡风玻璃,还有玻璃上的雨水,他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
现在可以确定,眼前扑在车窗上的这张脸,就属于刚才坐着马达的出租车来到这里的那个男人。更重要的是,此刻他浑身是血。
这些鲜血与马达的车子无关,而是来自那个男人身上的那一道道深深的锐器伤口。隔着挡风玻璃,他正睁大着眼睛看着马达,以那种奇特的目光。刮雨器打在了他的脸上,使他那令人记忆深刻的脸庞几乎扭曲了。
此刻,马达能清楚地听到自己上下牙齿之间打架的声音,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恐惧过。那个男人似乎有话要说,不断嚅动着因为失血而变得惨白的嘴唇,他带血的手重重地拍在车窗上,在玻璃上留下了几道血手印子,转眼又被雨水冲涮掉了,血水和雨水汇聚在一起,再被刮雨器打掉。
马达手忙脚乱地摇下了左侧的车窗,雨水立刻打在了马达的脸上,几乎与此同时,那个男人立刻把头从挡风玻璃上扭到了敞开的车窗边。
他要干什么?但是,马达却紧张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个男人几乎把惨白的脸伸进了车厢,与马达的脸只隔十几厘米,现在,他用那双垂死者特有的眼睛看着马达,显然,他快不行了。
“记住。”那个男人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就象是临终遗嘱。
马达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能点了点头。
“神在看着你。”
这五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清晰而有力,从那个垂死的男子的口中吐出。
马达完全被震惊住了,他什么意思?神在看着我?莫名其妙。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救他,当马达刚要把后车门打开让他进来时,他已经向后倒了下去。
马达冒着雨,把头伸出车外,看到那个男人已经仰面倒在了马路边上。也许应该把他救到车里来,马达刚要下车,忽然发现又一个黑影冲出雨幕,向他的车子飞快地扑来。
该死的。马达下意识地感觉到,那个人影里所包含的一股腾腾杀气,瞬间,他似乎还能在那人影中模糊地看见一道寒光闪过。
那是凶器?马达又看了看躺在地下的人,周围地面上的雨水几乎已经被他的鲜血染红了,仅仅几分钟以前,这个男人还坐在马达的出租车上,闭着眼睛享受着李斯特的钢琴曲。
冰凉的雨水如刀子一般打在马达的脸上,他一下子冷静了许多,瞬间从脑海掠过了许多个影子。来者不善,他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的。时间不允许他再考虑了,那个黑影几乎就要摸到他的车子了。马达猛地踩动油门,车子飞一般向前启动,四个轮子溅起无数水花,他什么也不顾了,只要摆脱那个魔鬼的影子。
几乎只用了一分钟的时间,马达就开出去了几百米,离开了这条该死的安息路。雨水继续打在他的脸上,他向右转弯,沿着公园旁边又开出了几百米。
马达回头望了望,后面除了雨幕以外什么都没有,那个可怕的影子没有追来,他停了下来,并摇起了车窗。他不停地喘着粗气,把头伏在方向盘上,这时车喇叭响了起来,原来他的头碰到了按钮。
就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死吗?马达在心里想,那个人还躺在地上,雨水冲涮着他,他在流血,不断地流血,也许,他会很疼的。
“废话,他当然会很疼。”
马达终于说出话来了。他重重地敲了一下方向盘,又一次掉转了车头,向安息路始去,这一次,他要向自己证明--我马达并不是懦夫。
这回他开得小心翼翼,尽管雨越下越大,刮雨器每次划水,都会飞溅起一片水花。视线里一片模糊,他尽可能地观察四周,他的脑子里闪过许多东西,只感到自己在不停地发抖,那个男人垂死的眼神和最后那句话似乎一直在他眼前和耳边重复着,呼唤着他回去。
“朋友,但愿你还活着。”马达把着方向盘,轻声地说。
他终于开到那个地方了,从几十米外那栋房子的黑影,他确定刚才可怕的事情就发生在这里。车灯照射着前方,就是刚才那个男人倒地的位置。
然而,地上没有人。马达又抹了抹眼睛,擦去刚才积在脸上的雨水,还是没有人。那个男人(或者说是那具尸体?)到哪里去了?他又想四周望了望,那个可怕的黑影似乎也不存在了,马达大着胆子下了车,在黑夜的大雨中走了几步,马路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他和他的车以外。
现在马达就象是被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茫然地看着四周,他不敢再向马路边上去了,对他来说,那雨中摇晃的树影实在太可怕了。在瓢泼大雨的冲涮下,地上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一切都被大雨洗得干干净净,雨水真是犯罪的好帮手啊,谁会相信几分钟以前这里发生的凶杀案?
马达打了一个冷战,他回到了车子里,顾不得湿透了的身体,在今夜第三次掉转车头,向后疾驶而去。刚刚开出几十米,从路边的树丛里,又弹出一个黑色的影子来。马达几乎要崩溃了,他又猛踩刹车,雨水飞溅起来,在雨幕里,他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车上,又倒了下去。
马达立刻冲出了车去,在车前灯的照耀下,他看到一个人正倒在他的车前。
两年前的那一幕又涌现到了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