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都是之前的事了。
如今他已了悟,坚定并非顽固,强势也并不意味着水火不容。有时候适当地退后一步,并不代表着示弱,那反而表征着真正的强大。
更何况,阴阳不仅相克,更是相生。
只要能引导那两股气息彼此相济相容,不用驱逐任何一种,便可破困局,得万全。
只是他眼下仍在摸索阶段,虽尚有所悟,到底还须细细琢磨才可。
孟珩欲在那石台上打坐,甫一抬头,却看到了去而复返的白衣男子。
那人率先倒在石台上,白衣铺了半边,支腮看着他,神情中似有不满。
孟珩淡淡瞥他一眼,不作声,默默转身,打算另找一处石台。
“喂,你这小子知不知道好歹啊?我难得心情好,亲自出面替你打发了那女人,你倒好,却专往她眼前晃悠,却不知安得什么心,嗯?”轩玉郎虽如此埋怨,那桃花眼里却仍是笑意流转,手上也不闲着,边说边朝孟珩扔了一棵身下杂草。
孟珩闪身避过,勾唇一笑,道:“知,我当然知。阁下的恩情,我自是没齿难忘,这几日我看阁下颇为清闲无趣,左思右想,也不能替阁下分忧,于是便趁着红玉姑娘到访,将己身的存在透露于她,也好让她惦念上阁下的仁慈之举,如此,她若是有一番‘报答阁下善心’之举,想必阁下也不会无聊到日日观看孟某清修的地步了。”
他声音清越,不疾不徐,把这一番话说得可谓是诚恳无比。
轩玉郎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只得用那桃花眼瞪了孟珩几眼,半晌方道:“好你个孟珩,我叫你得意,待她找来,我定推说都是你巧言令色,骗的我一时心软!”
第53章 |()
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得那柳枝依依,又吐新芽。话虽如此,春风拂过之时,却仍有一股料峭春寒,稍不注意,便冻得人瑟瑟发抖。
这孟府祠堂里更是如此——却是那当朝兵部尚书孟仁之府,并非孟珩在京城的宅第。
只见祠堂大门紧闭,窗户也扣得死死的,几重素白帷帐拂下来,静静地垂在地上,更遮去了屋外的几分光亮,透出一股子阴冷来。
祠堂内静立的男子却不察觉,唯看着手中的牌位,心中泛起阵阵寒意来。
仔细打量那男子,原来也是个俊逸出众的人物。一身鸦青色锦缎长袍披在身上,不显厚重,反衬出男子出尘的气概,仿佛挟裹着战场上席卷风云的风姿,一头乌发竖之于顶,露出男子俊朗的眉目和光洁的额头,若非那鬓边的几缕银丝,令人猜测男子或许有些年纪,不然还以为他是个英俊小生呢。
然而男子虽通身有一种英武之气,看得久了,倒发觉那眉目气质之间,恍若又有几分儒雅的书卷味道。倒像是个儒将。
只可惜男子此时的神色却是过于纠结沉痛了些,好看的眉目紧皱着,寒星似的双眸里酝酿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此时,同立在祠堂内的红玉也难得未着一身绯红,她一身素净的茶白色衣裙,衬得那张艳丽容颜平白添了几分憔悴哀戚之色,倒与那男子同是一副愁容。
“仁哥,你定要信我,此事乃我亲眼所见、再三确认,为得寻珩儿去向,我甚至日夜兼程亲自到那西方妖山上去看,一片苦心想要把珩儿找回来,可珩儿他却受那妖山上妖气所蛊,竟是决计不肯跟我回来,再有那一众牛鬼蛇神的阻拦,妾身差点命丧此处!”
红玉说着,似想到了什么为难之事,言语间竟有些哽咽:“我一心想着要把珩儿安全无恙带回来,在此之前不想白白教你担惊受怕,所以才未曾告知珩儿下落,绝非是有意隐瞒的啊。”
她伸手握住男子那有些冰凉的白皙手掌,泪光摇摇地望着他。
孟仁抬眸看了她一眼,然而随即又移开目光,半垂眼睑,嗓音低沉道:“我何曾说了不信你?你大可不必如此。”
话落却是有些冷淡地慢慢抽出了手掌,仍旧抚着那块牌位上的字出神。
上面只一行小字,道:“玉芙裳之位”,却是无出身无份位,甚是奇怪。
半晌,孟仁方回过神来,将那牌位重端端正正地摆回一众灵位之中,无力地低叹一声:“只觉得有些对不住她罢了。”
“明明那孩子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过了大半年,我竟然丝毫未曾察觉,若不是太子殿下找我密谈,恐怕时至今日,我仍被蒙在鼓里。”
红玉面上一沉,她知道对方口里的“她”指的是谁,更知道对方所谓“蒙在鼓里”暗含何意,心里不由慌了几分。
然而片刻之后,她便又恢复了镇定,面上勉强哀戚一笑,上前一步,动作温柔地理了理男子的衣襟,心里飞快思量了几番,嘴上却犹犹豫豫地道:“是啊,实话说,妾身也并非打从一开始便知道珩儿竟还活着,而且还就在京城之内,这消息竟瞒得严严实实的,只怕是……有心为之。”
她半抬眼眸,隐而不露地瞥了眼孟仁神色,继续轻声道:“妾身听说珩儿之前还易了容,莫不是他有心瞒着不想叫咱们知道?不然没道理这半年时间都不回家啊。”
“况且……妾身还听人说,这珩儿的脾性竟是与以前天翻地覆了,简直判若两人,还有那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本事,传闻竟有那操控人心的邪门术法,妾身听着,倒像是、倒像是……”说到这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惊悚之事般,却是不肯再说下去了。
“倒像是什么?”孟仁忍不住追问道,心中一片疑云。
红玉犹豫再三,终于似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倒像是狐媚之术,妖邪之法。”
孟仁眸中一片惊骇之色,竟是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半晌,那惊骇之色方慢慢沉淀下来,转而酝酿成丝丝缕缕惨痛的哀愁。
“珩儿他,怎么会……”他不由自主地呢喃道:“早知如此,我当初便不应让他离开家门半步……”
红玉定定打量着男子惨白一片的脸色,心知自己戳住了对方心底最隐痛的一点,心下暗沉沉一笑,面上却仍是一片哀婉,劝道:“仁哥,这十多年来,你一直将他护得那般小心,又何曾料到会有今日?实不该自责。珩儿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或许是他命中合该如此吧,毕竟是玉姐姐的骨肉……”
话到此处,她仿佛骤然惊觉男子瞬间难看起来的脸色,忙惊慌失措地后退两步,半跪下来示歉道:“妾身失言了,还请老爷责罚!”
孟仁却是久久地立在原地,看着她不语,眉宇间一片郁结痛楚之色。
陈年旧事被揭开,就恍若已经结痂的伤疤被硬生生地撕开一般,钝痛隐隐,拂之难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孟仁口中喃喃道:“命中合该如此……”
“难道上天这是在惩罚我?所以才逼着珩儿堕入妖道……”他边自言自语,边摇头道:“还是说,她仍在怨我……”
他说着,缓缓回头看向那静静立在那儿的牌位,怔愣良久。
红玉追逐着男子的眼眸微微眯起,眼角划过一丝怨怼之色。
她喉间动了动,闭了闭眼,半晌才低低道:“仁哥,往昔之事,错本不在你……”
“你说往昔?”孟仁似有所触动,莫名地品味着这个并无特殊意义的词,胶着在牌位上的视线里掺杂上一种既怀念,又哀痛的神情。
直至良久,他才默默移开视线,重又把目光投向眼前面容姣好的女子身上,蹙眉道:“你无须致歉,此事与你无关。”
与她无关?
红玉心里冷冷一笑,只觉得心脏之处已经麻木不堪。她直起那半跪了半日,已是有些发麻的腿,走上前去,语气平淡地道:“此事与我无关,与仁哥无关,却是与一人有关。”
“仁哥可还记得,轩玉郎此人?”红玉挑眉问道,嘴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她见孟仁似有所记忆,便接着道:“此人当年便意图从仁哥与玉姐姐之事上从中作梗,现如今又对珩儿下手。”
“正是他,勾得珩儿堕了妖道。”红玉一字一句地道。
孟仁的瞳孔微微紧缩了一下,而后便见那漆黑眼眸变换了几番风云。
“如若仁哥不信,只管交给妾身去做,”红玉眼睑微垂,遮挡住那纤长睫毛下阴沉的神色,“妾身已想得一计。若按此计行事,非但能把珩儿寻回,还能叫轩玉郎这个惯常狡诈的,再无作乱的可能!”
她语气仍旧是那般柔柔的,然而却仿佛包裹一股直窜人脊梁骨的凉意,让孟仁也不禁侧目看她。
孟仁盯着她半晌,方低叹一声,点了点头,却似是有气无力。
*
红玉劝得孟仁不要胡思乱想,服侍其用膳洗漱之后,方找了个由头出得孟府,一路小心翼翼,往自己私下布置的郊外宅第而去。
此时尚是晌午时分,外面日头明晃晃的,可这偏居一隅的幽闭宅院,却竟有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
红玉指尖微动,解了那门上之锁,闪身进去,在庭中立定,却不由得拧起秀眉,拿绢帕掩了鼻。
庭中氤氲缠绕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妖异之气。
她驻足静立半晌,方适应些许,却是仍皱眉走进了一间房间。
这是一间堪比阴司鬼府的房间。
房间虽透着一丝光亮,但却更把房内的可怖景象照得一览无遗,倒不若黑漆漆一团,看不见也就罢了。
因为屋内四处都摆放着刑…具,以及被架在刑具上鲜血累累的囚…犯。
那些个囚…犯已因酷刑折磨,面目身形早已无可辨认,一个个青面白骨,形销骨立,让人不忍直视。
红玉的脸上却渐渐浮上一个狰狞的笑。
她缓步走上前去,用她那白皙如葱的手揪住一人的头发,笑道:“几日不见,诸位过得可好?”
第54章 |()
却见那被揪住头发的人缓缓露出整张脸来,面上挂血,眼下乌青,依稀间却是个少年模样。
红玉满意地审视了他几眼,不期然却对上了一双倔强的眼眸,她眉心一蹙,取下一旁长满倒刺的软鞭,冷不丁地一甩,便见少年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上又多了一道鞭…痕。
少年闷哼一声,有些无力地垂下了头,然而头发又被红玉提起,不得不强忍着锐痛看过去。
“你倒是个有点骨气的。”红玉笑了笑,道:“既如此,我便不得不让你比其他诸位,更多遭点磨难了,是也不是?”
她说着便伸出手去掐住少年颈项,纤纤玉指眨眼之间就变成了森森利爪,爪尖轻轻一划,便见少年脖颈处开了条怵目血痕。
鲜血汩汩流出,与之同时还有那丝丝缕缕的闭阴之气,随着红玉爪间风力,一点点流逝出来。
少年的表情愈发的纠结痛苦起来,冷汗密密麻麻地冒了满头,直到彻底没了意识,昏死过去。
红玉这才嫌恶地将少年撂下,她直起身子,拍了拍重新变回玉指纤纤的手。
“你们可看到了?如果有谁像这只不自量力的狸妖一样,我便一点一点抽干他的灵力修为,叫他肝肠寸裂,求死不能。”
原来这少年不是别个,正是当日被孟珩收服,有一番差遣安置的狸妖。眼下这副凄凄惨惨的模样竟一点儿没了当初那般灵动活泼的样子。
果然是肝肠寸裂,求死不能。
再看这房中其他“囚…犯”,也不是眼生的,恰恰正好对上了孟珩手下那001号到016号一支妖怪队伍。
自两月前孟宅中出的那场变故,妖精们并非失踪,而是被红玉手下掳了来,囚至此地,受尽百般折磨。
先是被红玉的手下以各种手段凌辱磋磨了一番,再是被施了法,肉身硬生生被维持在人形模样,不得幻化本身,无论是何种难忍之痛楚,都要以人肉之躯硬挨着,更叫他们体虚乏力,无丝毫抵抗之意。
眼下更是被红玉活生生抽走体内修为。
妖精的修为好比生命,若要抽走,那便真的是抽筋伐髓之痛。
众妖听了这话,心头的畏惧颤栗又都添了几分,脸上皆一片惨淡绝望之色。
只这房中还有一人,却是与众妖不同,他不堪酷…刑,早已昏死过去。
他是个人类。
红玉对这羸弱之人不感兴趣,只从众妖身前挨个走过去,一人抽了一鞭。
屋内响起一片哀嚎之声。
有妖抵不住,已是声泪俱下,趴跪于地,哀哀乞求红玉手下留情。
红玉却不为所动,只冷冷一笑,道:“当初你们和那孟珩沆瀣一气之时,便该料到有今日!”
她修为不浅,十多年来在京城内,于众妖中更是积了一番威望,向来派遣指挥众妖为自己做事,以搅乱凡人心性,吸取男子元气。
可没想到这些个凭自己一手就能捏死的小妖怪们,居然胆敢背叛自己,吃里扒外!
缘由便是那个孟珩!
想到这儿,她脸上笑意更是狠戾了几分,抬手又是一鞭,狠狠打在众妖身上。
待一众妖精都奄奄一息,连求饶哭喊的力气也无了,红玉方撂了鞭子,拿帕子不紧不慢地拭了拭手。
她就是要让他们明白,选择投靠孟珩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只有她红玉才是众妖臣服的对象。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以后,都将是如此。
她将目光落在一个蜷缩于地的男孩——兔子精身上,红唇轻启,勾唇之时的动作显得尤为娇媚撩人。
“你们要是想活命,我倒也不是不可以给你们指条明路。”
她话音一落,便见众妖微怔,回过神来便都犹如攀附住海里的浮木般,紧紧地盯着她。
“我要让你,”她目光扫过诸人,最后淡淡落到刚刚那男孩身上,嫣然一笑,道:“为我做一件事情。”
“待得此事办成,拿来孟珩性命,我与你们之间,自然两清了。”
*
五城兵马司指挥陈廷文刚一踏入家中门槛,那浑身的乏累便奔涌上来,欲倒地就睡,幸而身边侍从机灵,忙扶着自家主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那卧房走去。
刚沾上柔软床边,他却又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摆摆手示意那侍从退下,自己则匆匆忙忙摸到书案边,边打着哈欠边铺开了案上宣纸。
心里还止不住暗骂,他…娘…的,差点就这么一觉睡过去,幸好那床上有一枚掉落的玉珏硌住了屁股,让他猛一清醒,不然明早儿还怎么跟上面交差?
想到今天又是一整天的辗转忙碌,陈廷文本来昏昏欲睡的心思倒是消了大半。
若是再找不着太子殿下口中所说那人,也不知道京城会被闹成什么样?
近一两个月来,京城怪事频发,朝局动荡多变,实是骇人。圣上久不问政事,一心沉湎于修道长生之术,将一应大小事务全交由内阁掌管,更纵容了那丛生之乱象。
先是为官数十年的御史中丞史善长突然暴病而亡,惨死家中。据闻死相极其凄惨,仵作都不忍直视,更难以判断究竟是因何病而亡,只知气血衰竭,面皮枯萎犹如塌陷一般,竟与干尸毫无两样。
再有刑部尚书高大人、户部侍郎孙大人、户部员外郎钱大人、安定侯邹侯爷等等诸人,虽不像史善长那般暴病家中,却也隐现面目苍白、形容枯槁之症,这两日更是卧床不起,难以上衙。
官员出了事,朝政也不得安宁。暴病原因难以查证,人事调动混乱不清,更有近来河东春季大旱,急需赈灾银粮,更无异于雪上加霜,叫户部应接不暇,直呼国库空虚,难以为继。
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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