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诧二哥的长相怎么变了。真的变了,不是阿宽的那种变。阿宽是靠化装变的,而二哥我觉得是脸型变了,甚至连肤色都变了,变白了,变嫩了。我说:“你不会是整过形吧?”二哥对我低下头,扒开头发让我看。我看到一条长长的疤痕。我说:“你真整过形了?”二哥说:“如果你一年前看到我,会被我狰狞的面容吓坏的。”
原来我去重庆不久,二哥遭过一次劫难,他晚上回家,在街上好好的走着,突然从黑暗中杀出两个持刀歹徒朝他猛砍,砍了数刀,肚皮被砍破,头顶和脸上各挨了一刀,要不是抢救及时,必死无疑。幸亏事发在英租界,歹徒砍人的动静惊动了一个印度巡捕,及时把二哥送到医院,才大难不死,留了一条命。但是脸被砍破了,整个额头上的皮被砍开,耷拉着,几乎可以揭下来。歹徒是黑社会的人,拿钱干活的,真正的凶犯是二哥生意上的对手,一个开典当行的老板,二哥的生意把他压垮了,他怀恨在心,便起了杀心。
要是以往,大难不死的二哥一定会疯狂复仇,但这一次二哥认栽了,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理想,他有更大的事要做。他不但吞下了痛和耻辱,还主动关了典当铺,不想跟对方再有纠缠。他每天举着一张破脸忍辱负重,四方奔波,寻找新的商机。阿宽说,那件事说明二哥已经成熟,可以干大事了。二哥后来跟我说,是父亲救了他,他被砍倒在地的时候,清楚地看见父亲从天外飞来,把他翻过身来,让他仰天躺着,让他捂住肚子,掐住肝脏,以免失血过多。然后他又看见父亲跑去叫来巡捕,把他送到医院。从那以后,父亲经常出现在二哥面前,要他忘掉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二哥说得活灵活现,父亲的音容笑貌真真切切,父亲的训词真真实实,好像父亲真的回到了他身边,和他朝夕相处。但我想这是不可能的,这不过是他心里的另一个自己,这个人以父亲的名义在不断地教训他、指导他,让他摒弃杂念,让他放弃复仇,让他变成一个能忍痛的大丈夫,一个胸怀大志的革命者。
我看过二哥疤脸的照片,确实很可怖的,大半个额头的皮像一块破布遮着一样,皱褶四起,颜色呈暗红,像血随时还要迸出来。从这样一张脸,变成现在这张脸,是不可思议的,但二哥就是遇到了这样的神医。二哥说,这又是父亲给他安排的,是父亲帮他把神医召唤来的。去年年关前,他坐海轮从上海去香港,在船上遇到一个犹太老头,胖得像英国首相邱吉尔,走路蹒蹒跚跚,却有一双天赐的神手。他主动找到二哥,说可以给他恢复容貌。二哥不相信,对方说你们中国人就是相信巫婆,不相信科学。一路上他对二哥说了一大堆道理和例子,证明自己非凡的医术。
下船时,二哥跟他走了,他在香港有一家私人诊所。走进诊所时,二哥又后悔跟他来了,因为所谓的诊所只不过是一间用楼道过厅隔出来的临时小房间,而且很显然,他本人就寄宿在此。这里既没有手术台,也没有复杂的仪器设备,所有设备只有十几把长短、大小不一的不锈钢剃刀、剪子、镊子、弯锥等,都包在一只脏乎乎的布袋里,像乡下兽医一样。当时二哥直觉得是遇到骗子了,想掉头就走,但突然父亲又冒出来,对他说了一句话又把他留下了。父亲说:“这是男人的手术,你是怕痛吧?男人怕痛还做什么男人,干脆早点到我这儿来做鬼吧。”
二哥说,他就这么留下了,付了定金(并不多),约好时间来做手术。做手术的头天晚上,老头带他去洗桑拿,老头让他一次次进出蒸房,蒸了几乎一夜,二哥说最后他觉得自己都被蒸熟了。然后他们回到诊所,手术就开始了,没有麻药,没有副手,没有无影灯,只有一只冰箱和一块海绵,他就咬着海绵,痛到昏过去为止。二哥说手术持续了五个多小时,他昏过去时真正的手术还没有开始,只是从他大腿根部揭下了一层皮,保存在仅有的设备里——冰箱。二哥说,他昏过去前又听到父亲在对他说:“睡吧,你死不了的,有我和你妈保佑着你……”
不说则罢,当二哥跟我说了这些后,我反而不相信他说的,太荒唐了!感觉和理智告诉我,这不是我的二哥,我不相信他说的。二哥说:“我无法把自己变回去,但真的假不了,我愿意接受你的考证。”说着爽朗大笑。
我说:“我觉得你声音也变了。”
他说:“其实没变,只是你不相信我是你二哥,就觉得变了。”
我想考考他,问问家里人的情况、发生过的事。可以问的很多,但我只问了小弟的情况,看他对答如流且无一差错,就不想问了。倒不是被他说服了,而是我想,如果这是个阴谋,很显然,阿宽是合谋者之一,阿牛哥必然也是之一。家里的事,我知道的,哪一件阿牛哥不知道?作为父亲的义子和保镖,家里只有阿牛哥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事,没有我知他不知的。就是说,有阿牛哥帮他,我这样考他,肯定是考不倒他的。我能问什么呢?我能问的,阿牛哥都会告诉他。有一阵子,我真的有种冲动,希望扒下他裤子,看看他大腿根部那块被揭植到脸上的皮。
当然,我没有。不好意思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我也希望他真是我的二哥。希望!哈,我忽然觉得我的生活太离奇、太那个……吊诡了,连二哥是真是假都是个问题。这个日子注定要在我的记忆中烙下“疤痕”,像一根绳上的结,常常需要我去解。
话说回来,这天似乎就是专门给我“打结”的日子,与后面出现的“结”相比,这还是“小巫”。这个结,说到底不解也没关系,因为它只属于我的情感、我的生活,而此时的我,情感和生活都是可以被切割掉的。不是有首诗是这么说的:
生命诚司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
这天,我真是想起了这首诗,它似乎是某种象征,某种暗示:我这一生将为解开“革命的结”,为“自由之故”,失去包括生命在内的所有一切。
就是这天,在这山中清新的空气中,在一片绿意浓浓的枫树林中,在后院休闲的六角亭子里,阿宽和二哥分别向我介绍了天皇幼儿园惊人的秘密和可怖的罪恶。最先获悉此情的无疑是我可疑的二哥,他到南京开设分部后,不时与日本高层有些接触,正是在这些接触中,他偶然听说了此事。
二哥说:“鬼子把这次行动命名为春蕾A级行动,决不是小打小闹,是准备大干一番的,可到底有多少人在里面干、具体干到什么程度,我一无所知,因为我根本进不了那幼儿园。那地方比秘密的集中营还要难进,我想这就是问题所在,一定程度说明春蕾A级行动,确有其事。”
阿宽说:“我是今年五月份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延安的,党中央高度重视这件事,指示我一定要尽快查清事实,若确有其事,要求我亲赴南京,全力实施反击行动。我就这样六月底带人到这儿,开始组织实施迎春行动。”
我问:“你要求我来南京也是为了这事?”
他说:“是,我们的行动起色不大,我们需要更多的人,尤其是像你这样年轻、有知识的女性。”
我问:“为什么?”
二哥说:“因为幼儿园园长就是一个年轻的女性。”
我说:“她叫静子,金深水现在就在拍拖她,革老想让他把她攻下来,因为她是野夫的外甥女。”
二哥兴奋地对我说:“这好啊,听说你现在跟老金合作很愉快,那你以后要接近她应该也有条件啊。”
阿宽笑道:“她们已经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好朋友了吧。”我看看阿宽,他其实早跟我打过招呼,要我设法多接触静子,争取跟她交成朋友,只是没有跟我说明原因而已。我问阿宽:“你干吗早不跟我说明原因呢?”他说:“我总以为二哥会很快回来,想同他一起来跟你说,因为这事他比我更了解情况。”
我问二哥:“你去过那地方吗?幼儿园。”
他说:“我让下面职员以推销产品的名义去过两次,根本不让进,我几次路过看,大铁门从来都关得死死的。”
阿宽对我说:“现在只有看你,下一步以去找静子的名义试试看,能不能进去。”
我说:“这个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二哥说:“但不要想得容易,毕竟那里面有他们最不想让人知道的罪恶。”
阿宽对我说:“但我们必须想办法进去,只有进去了才能进一步了解情况,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这也是他今天带我来这里的目的,正式给我下达此任务。阿宽接着对我说:“现在周副主席对这件事非常关心,上次老罗来这里给你打前站,专门给我带来了周副主席的指示,是这么说的——孩子是国家的未来,迎春行动关系到中华民族的存亡,当全力以赴。”
周副主席?我的血顿时沸腾起来!我激动地立起身,好像是在对周副主席说一样,慷慨陈词:“请组织放心,我会竭尽全力的。”我这么说时并没有想到,要完成这个任务有这么难,比用水去点燃火还要难!比用沙子去搓一根绳子还要难!我为此将付出包括我自己、包括我最心爱的人、包括我们那么多同志的自由和生命。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
这首诗,真的就是我一生的写照。
6
在下山的路上,阿宽又正式给我下达了第二个任务:发展金深水做我们的同志。他说:“我预感。要完成‘迎春’任务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要发展更多的同志。我多次听你说起,老金为人正直,行事低调稳重,这样的人正是我们需要的。”看我沉思着,他又说:“你感觉他跟静子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我说:“我感觉还没有热火起来。”他说:“这是与狼共舞。”我说:“但你一定希望他们共舞吧,这样对我们有利。”他笑道:“我希望他与我们共舞。”
我心里其实一直在为二哥是真是假的问题纠缠着,接着他的话,我说:“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他真是我二哥吗?”他哈哈笑道:“这我干吗要骗你嘛,如果我骗你,那也是因为他把我骗住了。”我问:“你这说的什么意思?”他说:“就这意思,我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听他那么说后也曾经怀疑过,包括阿牛开始也不相信,但当我们问了他一堆问题,阿牛问他家里的事,我问他组织内部的一些事,他都不假思索地一一回答了,没有一点差错,足以证明他就是二虎。而且你看他,除了面孔有些异样外,其他的,像身材啊,声音啊,举止啊,哪一点不像二虎嘛。”
我说:“我就觉得他声音变了。”
他说:“这完全是你的错觉,真的没变。”
我说:“那你看过他大腿上有没有被移了皮的疤痕呢?”
他说:“这我倒没有看过,但我想一定是有的,否则他不可能这么说,因为这是可以当场验证的嘛。还有,我在想,你也可以试想一下,如果说他是假的,他说的那一些也全是假话,可作为假话,这假话也太低级了,谁听了谁都不相信嘛。”顿了顿,他进一步说道,“我是说,如果他要骗我们完全可以编出更可信的假话,比如说是找了家大医院,花了大价钱,经历了多少曲折等等,尽可以挑玄的话说,反正我们也无法去查证。可是他现在说的这些,确实太那个……不可思议了,一般情况下谁都觉得不可信。他明知这不可信,还是这么说,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真的。”
这个解释不无道理,我以沉默的方式表示了接受。
接着阿宽又对我道出一个在他看来不乏证据的事实,他说:“现在有一点不容置疑,如果他是假的,二虎一定见过他,并和他有非常深的过往,他要把二虎以前经历的、知道的、看到的、做的,甚至想到过的所有事都如数转达给他。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就算是都转达给他了吧,那么好了,我们又可以设问一下,他为什么要来扮演二虎这个角色,如果是为了钱,把二虎的钱财卷走后消失了,这可以理解,他为谋财害了二虎的命,在夺命之前把二虎所知的一切都引诱出来了。但他没有这样,他还留下来替二虎出生入死,这又是为什么?当然也有可能,他是敌人,重庆也好,鬼子也好,伪军也罢,总之是我们的敌人派进来的,目的就是要捣毁我们组织。可是快一年过去了,我们组织没有因此有任何损失,他倒是为我们组织做了大量的事情,四处奔波,买药购枪,还在南京开设了分部,探获了敌人最大的罪恶、最深的秘密。”
我亲爱的阿宽,你不该说这个,你这是画蛇添足了,把我本来已经降服的心又搅翻了天。我心想,这恰恰说明你是合谋者,这出戏是你导演的,这个人是你安排的,他本来就是我们的同志,他是替二虎来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的。你这么说,恰恰……
但我没有说出口,我依旧以沉默的方式表示了怀疑。我发现,我其实害怕去揭穿阿宽——真能揭穿他吗?我不敢试,心里的疑窦依旧活着,像一盘蛇恶毒地盘着。回到水佐岗家里,我明显有点魂不守舍,看见小红和赵叔叔,脑海里都顿时浮现两个二哥的形象。我想跟他们聊聊二哥,又担心阿宽不高兴,或是把他揭穿了。可是不说,我心里堵得慌,我心乱如麻,像丢了魂,以至晚上临睡前都忘了给阿宽一个吻。在我和阿宽相处的日子里,我一直坚持每天晚上睡前吻他一下,这既是我们内心相爱的体现,也是我们感谢上苍的一种仪式,感谢老天给我们相知相遇的机会。我们有约定,只要在一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吵嘴也好,干架也罢,这个吻必须不少,它是我们在一起的见证,也是我们要爱到永远的誓词。从来,我没有忘掉过,可这天晚上我忘了,是阿宽提醒后我才吻他的。
阿宽以为我是被他下达的两项任务压迫所致,安慰我说:“也许我不该给你这么大的压力,一天内给你压了两大任务,我是不是太缺乏领导艺术了?”
我说:“你能这么安慰我,说明你的领导艺术还是蛮高的。”
他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务的。”
我说:“你这么鼓励我,你的领导艺术又高了一层。”
他说:“别跟我逗嘴皮子,逗开心了又睡不着了,我看你很累,快睡吧。”
我说:“你该罚我—个鼻子,刚才我忘了吻你了。”
他说:“这可不是一个鼻子够罚的。”
我说:“那就两个。”
他说:“至少三个。”
我说:“你把我鼻子刮塌了,我变丑了,你还会爱我吗?”
他说:“你就是变成丑八怪了,我还是爱你到永远……”
我喜欢这种感觉,躺在床上跟他逗嘴、打情骂俏,没大没小,无轻无重。一般人也许很难想象,阿宽这么大的一个首长,会跟我这样卿卿我我,这么富有情调。这是我用心培养出来的,可能也是母亲在九泉之下专门给我保佑来的。小时候,我最不喜欢父亲老是在母亲面前板着面孔的样子,长那么大我没看见父亲对母亲说过一句情话,父亲经常大声训斥母亲,而我母亲,只要父亲说话声音一大就会埋头沉默,像个八辈子欠父亲债的罪人。除了在一个房间作息外,我觉得母亲就像家里的其他佣人一样,让我时常为母亲伤感。我爱父亲,也爱母亲,但不爱他们那种夫妻关系,冷冰冰的。我想,母亲一定希望我找一个能哄我、逗我,对我情意浓浓,能给我甜蜜生活的丈夫。
我相信,我找到了。
这天晚上,阿宽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