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不同你说了,我跟他说我要替‘父亲’报仇。”
他说:“不,这个说法是你的一厢情愿,他要不同意会找出一堆理由阻止你去。我觉得里面透露出一个信息,汪在想方设法把他的人安插进保安局,包括连你这种人,进去后可能根本干不了大事,他也想插进去。这又说明什么?周佛海不像以前那么对汪言听计从了,汪以前对他很信任的。”
我说:“我在戴笠身边甚至听到一些说法,说周佛海在跟重庆秘密接触。”
他说:“周是只老狐狸,在蒋介石身边工作过多年,他可能比谁都了解蒋,怕蒋对他下狠手。现在这种形势,很显然,汪的天下做不大,更长久不了,他想留后路呢。”
我笑道:“那他如果知道我是戴笠身边过来的人,是不是会来巴结我呢?”
他回头瞪我一眼,正色地对我说:“听着,你一定要给我保证自己的安全!”顿了顿,又说,“我想戴先生万万没想到,他安进去的人是个地下共产党。”
我说:“他更想不到的是,我跟中共一个高级领导心心相印。”
他像是在跟我对诗,笑道:“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你跟这个中共高级领导又见面了。”
车子一个拐弯,拐进一条幽暗的小胡同。我问他:“我们现在去哪里?”他说:“回家,就在前面不远,我给你租了一栋大别墅,真的很大,也很好的,你一定会喜欢的。”我说:“这里是哪里?”他说:“水佐岗。”
3
水佐岗在南京不是个出名的地方,但它对我们来说,地理位置很好,属于进退两可的地段,离鼓楼、颐和路、长江路,包括汽车站、轮船码头,这些重要的街道、口岸都不远,也不近。或者说听起来不近,实际上不远,便于我们行动,万一有事方便撤退。高宽给我安的“家”就在水佐岗,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以前是国民党中央大学一位教古典文学的老教授的家,门口有一排树冠遮天的法国梧桐。老教授因为太喜欢南京——据说是喜欢家门口的这一排风景如画的梧桐,师生们都走了,他却不走,大胆又诗意地留了下来,天天关在铁门里面读《诗经》、《楚辞》。
当然,这说法有虚张的成分,也许他是不相信鬼子会那么凶残,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没有及时离开南京。鬼子进城后,实施大屠杀,街上血流成河,把他吓坏了,吓疯了!毕竟是被四书五经泡大的,即使疯了依然悲天悯人,他天天上街把横陈街头的一具具尸体扛回家,据说到后来小院里尸体堆成山,腐烂后整条街上都臭气冲天,没人敢走进院子,只有他一个人死死守着这些可怜的死者,直到被臭气熏死为止。这成了当时南京城里一个奇谈,人们既敬仰老先生,又觉得那院子真可怕,有那么多冤魂集结于此。
这院子一直无人敢租住。
高宽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他托人以超乎主人理想的价钱(其实并不高),把它从伪中央大学手上租下来,进行简单的修缮,准备迎接我——一位从马来西亚来的大小姐。因为来自异国他乡,我怎么晓得这房子可怖的“劣迹”?这叫欺生,生意场上经常有这样的成功案例,不足为怪。
这天晚上九点钟,我悄悄入住此地,进门就喜欢上了这里的一切:花园、洋楼、铁门、围墙、门前的梧桐、院里的香樟。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这里面的人:司机就是高宽,管家是老G——就是赵叔叔,佣人是阿牛哥的对象、徐娘的女儿小红。还有一个小伙子,长得白生生的,性格有点腼腆,见了我都不敢抬头看我。我正要问阿宽他是谁,居然阿宽也问上了:“你是谁?”赵叔叔说是他的儿子,一个小时前才从上海来的。这有点违反纪律,随便把外人带到这么秘密的地方,阿宽决定要批评一下赵叔叔,把他儿子支走了。
“我想让儿子也来参加革命。”受了批评,赵叔叔解释说。
“你儿子多大了?”
“十九岁。”
“在做什么?”
“刚刚学校毕业。”
“读的是什么学校?”
“淞江水运学校。”赵叔叔说,“当初还是靠罗总编的关系才上的学,学费也是罗总编出的。罗总编说过,等他学校毕业了,要动员他参加革命,所以……”
原来是这样,赵叔叔这么做是有前因的,我觉得阿宽批评得不是太有道理,便有意找了个轻松的话题对赵叔叔说:“我看你儿子长得还是挺像郭阿姨的。”就是老P,此刻她也在南京。赵叔叔说:“可他性格一点也不像他妈,要像他妈就好了。”我说:“不像郭阿姨就像你,也挺好的。”赵叔叔说:“也不像我,你都看见了,他性格很内向,见了生人就脸红,可能不太合适参加革命吧。”我说:“他才多大嘛,性格也是锻炼出来的。”阿宽接着说:“当初你要知道嫂子的性格那么横,你会娶她吗?”阿宽说这话,我知道他也原谅赵叔叔了。阿宽转而问我:“你知道你的郭阿姨现在在干什么吗?”
此刻,郭阿姨在离我们大约五公里外的一个霓虹灯闪烁的地方,这地方有一个很香艳色情的名字:香春馆。这是上海出了名的一家妓院的名字,二哥在二嫂死后一段时间,经常去那儿鬼混,他杀鬼子也是从那儿开始的,因为那是日本人爱去逛的一家窑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南京也有了同名的一个地方,只是这里要低档一些。它是偷借上海香春馆的名气仿造的一家妓院,不免有点下三滥,规模和档次跟上海正牌的香春馆没法比。郭阿姨刚到南京,要找个身份掩护,有一天,她在街上看到它在招管理人员,便去试,居然就录用了,而且干得很像回事。她长年在船上生活,养成了像男人一样的脾气和性格,做事泼辣,敢作敢当,很适应在这里做管理工作。进去不到一个月,原来管店的老板娘突然发病,要交给一个人来临时管店,老板娘看中郭阿姨风风火火的性格,把大权交给了她。郭阿姨不辱使命,老板娘病好后懒得亲自做老板娘,让她继续履职,自己则当后台老板,经常不在店里。正因此,这儿后来成了我们经常联络活动的地方,因为管事的人是咱们自己人,有人罩着,行动方便。
说到赵叔叔儿子参加革命的事,阿宽本意是不同意的,但事实又已经没法不同意,因为赵叔叔违反组织纪律,他儿子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我们住的地方,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拒绝接纳他,把他丢到社会上去,他人这么年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对我们很被动。所以,阿宽决定让他留在我们身边。我说:“留下来做什么呢?”他说:“让他先跟老赵学学报务吧,以后我们需要更多的报务员。”我说:“他对外的身份是我的什么人呢?我觉得服侍我的人已经够多了,管家,厨娘,司机,都有了,他留下来很难找得到一个合适的身份。”阿宽说:“当个花工怎么样?这儿院子这么大,配一个园丁也说得过去。”我说:“太年轻了,如果年纪大一点,可以做个花工,这么年轻做花工不太合适。”阿宽沉吟道:“是啊,他的长相也太文气,不太像干体力活的。”
“如果你明确要他参加我们组织,我倒有个想法。”我说。
“说来听听,是什么法子?”阿宽说。
“我把他安排到我住的那家酒店去行不?”
“你怎么安排他进去?”阿宽问。我说:“通过王木天的侄儿,他在那儿当前台经理,安排个工作应该没问题的,我想。”阿宽说:“你怎么介绍他呢?他是你什么人呢?你刚从南洋来这里,怎么会认识这个人?”一下把我问住了。确实,我初来乍到,马上冒出个我的什么人,会让人觉得我社会关系很复杂,这对我不利。我说:“这确实是个问题,但我本来是这样想的,一个,我觉得我们应该在王木天侄儿身边安插一个人,这样便于我们掌握军统更高层的信息;第二点,我建议他以后走我这条路,表面上加入南京地下军统,由我来发展,这样给人感觉我一到这儿就发展了人,说明我有能力,对我下一步跟这边军统人员打交道有好处。”
阿宽当即肯定了我的想法,至于怎么安排他进那家酒店去工作,他说让他去落实。赵叔叔听了,很高兴,连连感谢我和阿宽。赵叔叔对我说:“那就这么定了,以后你就介绍他去军统吧。”阿宽说:“首先要介绍他做我们的同志。”赵叔叔说:“对,对,对。”阿宽说:“那好,让我先私下找他说一说,不要勉强,参加革命一定要自觉自愿,不要搞家长意志。”赵叔叔一边去叫人,一边说道:“不会的,我相信他一定愿意做我们的同志。”
我们跟小伙子聊了,他确实自愿加入我们组织,不久我们就发展了他。后来通过二哥的关系,把他弄进南洋丽晶酒店,而且就在王木天的侄儿身边。只是很遗憾,没等我把他介绍进军统,他就出事了,牺牲了。是这样的,有一次二哥安排他和赵叔叔去上海办一件事,我们一批军火被当地海关扣留,二哥在南京找周佛海写了纸条,让他们带纸条和礼金去上海找人解决问题。本来是一件很小的事,二哥在电话上都已经跟上海海关的头说好了,对方答应只要见了纸条和礼金就归还东西。可是父子俩在去上海的火车上,儿子去上厕所的途中,过道太狭窄,和一个便衣警察擦了下身子,警察感觉到他身上好像有手枪。这就是没经验,太紧张,太把身上的枪当回事,才会让人感觉到的。警察喊住他,要盘问他。这时,如果从容一点也可以化险为夷的,哪怕让他缴了枪也没事,战争年代身上有把枪不稀罕的。但他毕竟是第一次出门办事,太没经验,一下子紧张得跑了。跑就坏了,你跑,警察自然要追,你身上有枪,他当然也不敢太放松,掏出枪追他。看这人有枪,小伙子更紧张了,更要跑。可是能跑到哪里去,这是在火车上,警察亮出身份,几声大喊,乘警都出来帮他围追堵截。逃无可逃。最后,小伙子跳了窗。你跳窗,就更是大案要犯的感觉了,警察开了枪,把他击毙了。
这是我到南京后我们牺牲的第一个同志,想来是很可惜的,牺牲得很不值得。但这就是我们的工作,生和死只隔着一张纸,只要我们在工作中稍有差错,哪怕是一次偶然的交臂而过,都可能让我们付出生命的代价。
话说回来,这天晚上我们还无法预见小伙子不幸的明天,我们跟他谈过,同意他加入我们组织后,赵叔叔和小红专门去烧了几个菜,小小地庆祝了一下。当然,主要是为了欢庆我“回家”。从此,这里就是我的家,他们就是我的亲人,我们心连着心,命连着命,一起撑起了一个南京地下组织的温暖大家庭。从此,我朝思暮想的幸福生活又变成了现实。我觉得,我的生命中能有这么一段美好时光,一定是母亲慈悲的心田积下的德给我造的福泽。至于我家有那么多不幸,也许是父亲早年行恶太多的缘故,虽然他后来一心向佛,想回头,可也许迟了。
感谢老天,高宽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终生难忘,我们见面的第一个晚上,单独相处后,我们一直在互相诉说分手以来各自的工作、困难、战绩,倾述彼此的思念、爱恋,说这说那,怎么也说不完,以至忘了做爱。我们像一对天使,忘记了肉体的欲望,满足于以语言的方式占有对方的精神、思想、情感、革命经历。天亮前,我实在困了,钻进高宽的怀里睡着了。也许只睡了一个小时,醒来时天还没有亮透,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在房间里轻轻走动,慌忙的我下意识地去摸枕头下的枪。
“你干吗,点点,是我。”高宽扑上来抱住我。
“天哪,阿宽,你怎么在这儿?”我还没有清醒过来。
“傻瓜,这是我们的家。”他狠狠地刮了我一个鼻子。
我这才清醒过来,激动得哭,一边问他:“阿宽,我不是在做梦吧。”他捧住我脸,轻轻吻着我说:“可能是梦吧,我曾做过无数个这样的梦,紧紧地抱着你,喊着你的名字,吻着你。”我说:“阿宽,我也经常做这样的梦,梦见你这样亲我。”他坏坏地一笑,问我:“难道仅仅是这样亲吗?”我说不是的,他问我:“还有什么呢?”我狠狠咬他一口,咬住他的舌头……我们……这才开始……那个……也许是思念得太久,我们非常疯狂,把枕头下的两把手枪都闹腾到了地板上……
4
据说,穿着伪军制服的我,看上去英姿飒爽,娇气中透出阳刚气,别有动人韵味。我是学表演的,摆弄几个诱人的姿态,是我的长项,在重庆培训班上,学员都说我有一段标志性的性感腰身。那不是腰本身的魅力,而是步伐,是投手举足的魅力。好色的男人会把我的这份魅力无限地放大,比如秦时光就是这样的人,我从他看我的第一道目光中就知道他会成为我最早得手的猎物。事实就是如此,我只陪他喝了两顿酒,就把他玩转了。真的,不是我吹,绝对是我玩他,不是一般人想的,他占了我什么便宜。没门,要占我便宜,他的脑袋还没长出来!秦时光是那种在日伪机构里常见的废物、草包,自私、虚荣、贪婪、胆小、窝囊,要玩他,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我刚进保安局时,工作安排得很差,在通信处当接线员,身边全是一些没情报资源的小姑娘、大妹子,后来就是通过秦时光的“帮助”,让我成了卢胖子的香饽饽,当上了他的大秘书。之前,阿牛哥替我干掉了白大怡,为革老、金深水他们解了燃眉之急,我又成了他们的掌上明珠。
这天阿宽见了我,一定从我脸上读到了喜悦,我刚上车坐定,就听到他嘿嘿地在笑,“我怎么看到一只小喜鹊钻进了我的车,如实汇报,又有什么大喜事。”我说:“你就好好想一想,该怎么犒劳我。”他说:“你要怎么犒劳,在下悉听尊便。”心里揣着这么大个喜讯,我骨头都松了。我说:“亲我一下。”他说:“可以考虑,但为时过早。”我说:“你就是小心过度,亲一下又怎么了,现在不亲,回家都不让你亲。”他一边开车,一边说:“作为你的领导,我同意你的决定,但作为你的爱人,我不同意。”
我说:“作为我的司机,你根本没资格对我说这么多废话。”
他笑,“原来我跟你一样,也有三种身份。”
我说:“作为我的司机,你现在应该保持沉默,作为我的领导,你现在应该表扬我,作为我的爱人,你应该马上亲我。”
他说:“作为南京的人,你是伪军、汉奸;作为重庆的人,你是个滑头,大敌当前,躲在山里,人民不答应;作为延安的人,我愿意跟你握个手。”他把手伸过来跟我握了握手,催促道,“快说,有什么喜讯让我高兴一下。”我跟他说了,他听了真有种喜出望外的兴奋劲,居然真的把车停在路边,要来亲我,反而把我吓着了。我说:“你疯了!快走。”也许是当过演员的原因,接受了一些西方的生活观念,高宽有时真的会在大白天亲我,跟我……那个……让我觉得又刺激,又羞愧。我骨子里是很传统的一个人,阿宽身上其实有些浪漫的东西,对诗情画意的生活充满向往。他经常跟我说,等革命成功了,他要带我去游山玩水,住世上最差的客栈,看世上最美的风景。
就在我被卢胖子“委以重任”的喜悦陶醉的同时,有人正在朝我伸黑手,就是反特处长李士武。这家伙是鬼子死心塌地的走狗,为人凶残,嗅觉灵敏。保安局最称职的人无疑是他,所以他也是我最想除掉的人。后来他被我栽赃,做了阿牛的替死鬼,真是大快我心。但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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