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我也说不清。好像同宅第、运气,都有关系。”
“为什么有关系?”
“我给你说不清。风水是一门奇妙的学问,有专门看风水的人。你们是不是需要看风水的人?”
“现在只怕不需要了。我们公理会的福音堂,老夫人你是去过的。每次进城洗浴,你也都路过。我们建成、启用已经有几年了,也没有给你们的太谷带来什么灾难吧?可近日在太谷乡民中,流传我们的福音堂坏了太谷的风水。”
“有这样的事?我还没有听说。乡民怎么说?”
“说我们的福音堂,盖在城中最高的那座白塔下面,是怀有恶意。乡民说,白塔就是太谷的风水,好像我们专门挑了这个地方建福音堂,要坏你们的风水。老夫人,当初选这个地方,你也是知道的,不是特意挑选,是只有那处地皮能买到。那里,虽然东临南大街,可并不为商家看重。”
“这我知道。不过,我当初也说过,让你们的西洋基督紧靠我们的南寺,驻到太谷,也不怕同寺中的佛祖吵架?你们说,你们的基督比我们的佛更慈爱,不会吵架。”
“老夫人,你那是幽默。你也知道,在我们建福音堂以前,你们的南寺,就已经不为太谷的佛教信徒敬重了。现在,乡人竟说,是我们建了福音堂,使南寺衰败了。不是这样的道理呀!”
莱豪德夫人说的倒是实情。太谷城中那座高耸凌云的浮屠白塔,在普慈寺中。这处寺院旧名无边寺,俗称南寺,本来是城中最大的佛寺,香火很盛。曾有妙宽、妙宣两位高僧在此住持。因为地处太谷城这样一个繁华闹市,滚滚红尘日夜围而攻之,寺内僧徒的戒行慢慢给败坏了。忧愤之下,先是妙宽法师西游四川峨嵋,一去不返。跟着,妙宣和尚也出任京西潭柘寺长老,离开了。于是,南寺香火更衰颓不堪。
初到太谷时,杜筠青曾陪着父亲,往南寺进过一次香。寺中佛事的确寥落不堪了。只是,登上那座白塔,俯望全城,倒是十分快意的。那时候,南寺东面未建洋教的福音堂,原来是商号,还是民居,她可不记得了。
“乡人那样说,是对你们见外。你们毕竟也是外人啊。人家爱那样说,就那样说吧,谁能管得了呢。”
“老夫人,你不知道吧,近年山东、直隶的乡民,不知听信了什么蛊惑,时常骚扰、甚至焚烧我们办起的教堂,教案不断,情景可怖。我们怕这股邪风,也吹到太谷。”
“山东、直隶,自古都是出壮士的地方,豪爽壮烈,慷慨悲歌。你们为什么要到那里传教?豪爽壮烈,慷慨悲歌,你懂词意吗?”
“不太懂。不过,在山东、直隶传教的,大多是天主教派,我们基督公理会,没有他们多。
“叫我们国人看,你们都一样,都是外人。豪爽壮烈,慷慨悲歌,我也不知用英语怎样说,总之民性刚烈,不好惹的。”
“我们只是传播上帝福音,惹谁了?”
“你们的上帝,和我们的老天爷,不是一个人。”
“老夫人,你一直这样说,我们不争这个了。那你说,你们太谷的乡民,就不暴烈吗?”“民性绵善,不暴烈,那也不好惹。”
“山东、直隶和我们教会作对的,大多是习武的拳民。太谷习武练拳的风气也这样浓厚,我们不能不担心。”
“太谷人习武,一是为护商,一是为健身,甚讲武德的,不会平白无故欺负你们。”
“说我们的福音堂,坏了你们的风水,这是不是寻找借口?”
“你们实在害怕,就去找官府。”
“太谷县衙的胡德修大人,对我们倒是十分友好。就怕拳民闹起来,官府也无能为力。山东直隶就是那样,许多地方连官府也给拳民攻占了。贵府在太谷是豪门大家,甚能左右民心。我们恳求于老夫人的,正是希望您能转陈康老先生,请他出面,安抚乡民,不要受流言蛊惑。我们与贵府已有多年交情,特别与老夫人您交谊更深。你们是了解我们的,来太谷多年,我们传教之外,倾力所做的,就是办学校,开诊所,劝乡民戒毒,讲卫生,都是善事,并没有加害于人。再说,我们也是你们康家票号的客户,从美国汇来的传教经费,大多存于贵府的天成元。”
“这我可以给你转达,老太爷他愿不愿出面,我不敢给你说定。”
“请老夫人尽力吧。贵府还有一位老爷,是太谷出名的拳师。也请向这位老爷转达我们的恳求!”
“我们这位老爷,虽是武师,又年近半百,可性情像个孩童。他好求,有求必应。只是,他能否左右太谷武界,我也说不准。武师们要都似他那样赤子性情,你们也完全不必害怕了。”
莱豪德夫人不懂“赤子”的词意,杜筠青给她做了讲解。
她说:“基督也是像孩子一样善良。就请老夫人尽力吧。”
就在会见莱豪德夫人的那天夜里,杜筠青被一阵急促的锣声惊醒。在懵懂之间,她还以为真像这位美国女人所言,太谷的拳民也闹起来。
吕布跑到她的床前,说:“老夫人,睡吧,怕是又闹鬼了。”
“又闹鬼?”杜筠青清醒过来。“这是谁的鬼魂又来了?”
“谁知道呢?等天明了,我给你问问,睡吧。”
“许多年没闹鬼了。我刚进康家那两年,时常闹鬼,都说是前头那位老夫人的鬼魂不肯离去。可她不是早走了吗?这又是谁来闹?”
“睡吧,睡吧。你听,锣声也不响了。或许,是那班护院守夜的家丁发呓挣呢,乱敲了几下。”
“那你也睡吧。”
“老夫人,你先睡,我给你守一阵。”
“去吧,睡你的吧,不用你守。”
终于把吕布撵走了,锣声也没有再响起,夜又寂静得叫人骇怕。不过,杜筠青对于前任老夫人的鬼魂,早已没有什么惧怕。
她进康家后,最初的半年一直安安静静。半年后,就闹起鬼来了,常常这样半夜锣声急起。在黎明或黄昏,也有锣声惊起时。全家上下,都传说是先老夫人的鬼魂不肯散去。甚至还说,听见过她凄厉的叫喊,见过她留下的脚印。
那时,杜筠青真是骇怕极了。前任老夫人不肯散去的鬼魂,最嫉恨的,那就该是她这个后继者了。吕布说,不用害怕,老院铁桶一般,谁也进不来。“鬼魂像风一样,还能进不来?
”
“进不来。再说,她是舍不下六爷,不会来祸害你。”
吕布说的倒也准,先老夫人的鬼魂,真是一直没有来老院。
那位夫人死时,六爷才五岁。现在,他已经十六岁。她的在天之灵,也该对他放心了。她们虽在阴阳两界,但那一份母子深情,也很叫杜筠青感动。
她进康家已经十多年,一直也没有生养孩子。一想到那禽兽一样的房事,她也不愿意为康笏南生育!可将来有朝一日,她也做了鬼魂,去牵挂谁,又有谁来牵挂她?(未完待续)
西帮腿长
http://。sina。。cn 2002/09/03 15:51 新浪文化
作者:成一
1
六爷被驱鬼的锣声惊醒后,再也没有睡着。
母亲的灵魂不来看他,已经有许多年了。奶妈说,母亲并非弃他而去,是升天转世了。但明年秋天,就要参加乡试,他希望母亲来保佑他初试中举,金榜题名,分享他的荣耀。
神奇的是,他在心里这样一想,母亲就真来看他了?
只是,当他被锣声惊醒,急忙跳下床,跪伏到母亲的遗像前,锣声就停止了。别的声音也没有听见。真是母亲来了,还是那班护院守夜的下人敲错了锣?
第二天一早,六爷就打发下人去打听。回来说,不是敲错锣。守夜的家丁,真看见月光下有个女人走动,慌忙敲起了锣。锣一响,那女人就不见了。管家老夏已严审过这位家丁了,问他是真是假,是你狗日的做梦呢,还是真有女人显灵?家丁也没敢改口,还是说真看见月亮下有个女人走动。
六爷慌忙回到母亲的遗像前,敬了香,跪下行了礼,心中默念:请母亲放心,明年的乡试,我一定会中举的。
到吃早饭时,他按时赶往大膳房。父亲已先他到达,威严而又安详地坐在那里,和平常的神情一模一样。夜里,父亲就没有听见急促的锣声吗?
即使在早年先母刚刚显灵,闹得全家人人闻锣色变的那些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威严,安详,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在吃饭中间,父亲问他:“你是天天按时到学馆吗?”
六爷说:“是。正为明年的大比苦读呢,就是放学在家,也不敢怠慢。”
“何老爷他对你的前程怎么看?”
“他的话,没准。”
“大胆,‘他’是谁?我还称何老爷,你倒这样不守师道!”
“何老爷真是那样,一天一个说法,今天说,你夺魁无疑,明天又说,你何苦呢,去应试做甚?”
“那你呢,你自家看,能中举不能?”“能。不拘第几名,我也要争回一个举人来。”
“你心劲倒不小,铁了心要求仕。”
康笏南在这天的早饭间,还向在座的四位爷,公布了他要外出巡视生意的决定。问谁愿意跟随他去。
大老爷什么也听不见,像佛爷似的,端坐在侧,静如处子。
二爷就说:“我有武艺,我愿意跟随了,做父亲大人的侍卫。但父亲已年逾古稀,又是这样的热天,是万万不宜出巡的!”四爷也说:“父亲大人,您是万万不能出巡的!”
康笏南说:“我出巡一趟,不需要你们应许。我只是问你们,谁愿意跟随我去?”
四爷赶紧说:“我当然愿意跟随了服侍父亲大人!只是,热天实在是不宜出巡的。还听说,外间也不宁静,直隶、山东、河南,都有拳民起事。”
康笏南闭了眼,不容置疑地说:“外间情形,我比你们知道得多。不要再说了。老六,你呢,你不愿意跟随我去一趟吗?”
六爷说:“父亲大人,我正在备考。”
“距明年秋闱还早呢。”
“但我已经不敢荒废一日。”
“那你们忙你们的吧。”
康笏南接过老亭递来的漱口水,漱了口,就起身走出了膳房。
大老爷跟着也走了。
二爷急忙说:“你们看老太爷是真要出巡,还只是编了题目考我们?”
四爷说:“只怕还是考我们。”
二爷问六爷:“你说呢?”
六爷说:“老太爷说出巡,那显然是假,实在是说我呢,他不相信我能大比成功。”
二爷说:“老爷子他是看不起你。”
六爷就说:“那他能看得起你?”
二爷笑了笑,说:“哪能看得起我!我们兄弟中,老爷子看重的,也就一个老三!”
四爷说:“老太爷一生爱出奇,也说不定真要以古稀之身,出巡天下。”
二爷就说:“老爷子他要真想出奇兵,那我们可就谁也劝不住了,除非是老三劝他。”
四爷说:“三哥他在哪儿呢?在归化城,还是在前营?”
二爷说:“谁知道!打发人问问孙大掌柜吧。”
四爷说:“老太爷想出巡外埠,我看得把这事告诉三哥。”
二爷就说:“那就告诉他吧。”
来到学馆,六爷就把这事告诉了塾师何开生老爷。
“何老爷,你看家父真会出巡外埠码头吗?”
何老爷想都不想,说:“怎么不会?这才像你家老太爷的作为!”
“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又是这样的大热天,何老爷,你能劝劝他吗?”
“应该是知父莫如子。六爷,你就这样不识你家老太爷的本相?他一生听过谁的劝说,又有谁能劝说了他?这种事,我可效劳不起。念你的书吧。”
“今天父亲还问我,何老爷对我的前程怎么看?”
“你怎么回答?”
“我说,何老爷总是嫌我太笨,考也是白考!”
“六爷,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
“我看何老爷天天都在心里这样说。这叫知师莫如徒!”
“六爷,我何尝嫌你笨过?正是看你天资不凡,才可惜你如此痴于儒业。想在儒业一途,横空出世,谁太痴了也不成。儒本圣贤事,演化到今天,已经不堪得很了。其中陈腐藩篱,世俗勾当,堆积太多。你再太痴,太诚,那只有深陷没顶,不用想出人头地。当年,我久疏儒
业,已经在你家天成元票庄做到京号副帮,也不知何以神差鬼使,就客串了一回乡试,不料竟中了举!何以能中举?就是九个字:不痴于它,格外放得开!”
“何老爷,我去念书了。”
六爷说毕,赶紧离开了何老爷。不赶紧走,何老爷还要给他重说当年中举的故事。
何开生是在光绪二十年甲午科乡试中的举。那时,他的确是在天成元票庄做京号副帮,已顶到六厘身股。因为他很有文才,又善交际,在京师官场常能兜揽到大宗的库银生意,所以孙北溟大掌柜也就让他长年驻在京号。他驻京的三年班期,又恰恰与京城的会试之期相合,下班正逢辰、戌、丑、未年。所以,他每逢下班回晋之时,也正是京师会试张榜的日子。
那时节,金榜有名的贡士,春风得意,等待去赴殿试。落第举子,则将失意的感伤,洒满了茶馆酒肆。京城一时热闹极了。何开生和京号伙友们,不免要打听晋省乡党有几人上榜,哪一省又夺了冠,新科三鼎文魁中,有没有值得早作巴结的人选。然后,何开生就带着这些消息,踏上回晋的旅程了。光绪十八年壬辰科会试,山西中试者,又是出奇的少。京号的伙友,就有些丧气。七嘴八舌,指责了乡党中那一班专攻仕途的举子太无能,太不争气,忽然就一齐撺掇起何副帮来。说何掌柜你去考一趟,状元中不了吧,也不会白手而回!最要命的,是戴膺老帮也参加了撺掇:
“何掌柜,你不妨就去客串一回,争回个举人进士,也为咱天成元京号扬一回名!”
这本来是句戏言,可回到太谷老号,孙北溟大掌柜竟认真起来:“何掌柜,你就辛苦一趟吧。天成元人才济济,就差你给争回个正经功名了。你要愿意辛苦一趟,我准你一年假,备考下科乡试!”
给一年假期,那也实在太诱人了。
财东康老太爷听到这件事,专门把何开生召去,问他:“考个举人,你觉着不难吧?”
何开生说:“早不专心儒业了,怕有负老太爷期望。”
“叫我看,也没甚难的。一班腐儒都难脱一个‘迂’字,只会断章碎义,穿凿附会,不用害怕他们。你在商界历练多年,少了迂腐,多了灵悟,我看不难。”
就这样,神差鬼使,何开生踏上了晦气之路。
他本有才学,又以为是客串,所以在甲午年的大比中,就格外放得开,潇洒挥墨,一路无有阻挡。尤其是第三场的时务、策论,由于他长年驻京,眼界开阔,更是发挥了一个淋漓尽致。在晋省考场,哪有几个这样发挥的儒生?他就是不想中举,也得中举了。何掌柜真给天成元拿回一个第十九名举人,一时轰动了太谷商界。
孙北溟大掌柜和康笏南老东家,都为何开生设宴庆功,夸奖有加。
何开生哪里能想到,厄运就这样随了荣耀而至。庆完功,孙北溟大掌柜才忽然发现,何开生已经尊贵为官老爷,是朝廷的人了。天成元虽然生意遍天下,究竟是民间字号。民间商号使唤举人老爷,那可是有违当今的朝制,大逆不道。孙北溟和康笏南商量了半天,也只能恭请何老爷另谋高就。如果来年进京会试,柜上还依旧给报销一切花费。离号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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