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点着满目的旱象,不断说:“今年流年不利,遇了这样的大旱,又出了这样的大乱,真是应了闰八月的凶兆。”
六爷就说:“今年还有一个不一般。”
何老爷问:“除了大旱、大乱、闰八月,今年还有什么不一般?”
六爷说:“我不便说。”
何老爷忙叫道:“大野地的,有什么不敢说!”
六爷还是说:“不便说。”
何老爷眼一瞪,说:“怕什么,说吧!”
六爷才说:“何老爷怎样就忘了?今年为何加恩科?”
何老爷一听,连连叫道:“是了,是了,这样一件事,我怎么就忘了?今年是当今皇上的三旬寿辰!”
“皇上三十寿辰,竟遇了大旱、大乱、闰八月,这么不吉利?我说呢,好不容易加了一个恩科,却招惹来这么大的祸害。”
“叫我看,这不是皇上招惹来的,倒像是上天的一种报应!”
“报应什么?”
“报应那些欺负皇上的人呀!”
“何老爷是说洋人?”
“什么洋人!上天报应的,是几十年骑在皇上头上不肯下来的那个女人。”
六爷吃了一惊:“何老爷是说西太后?”
见六爷这样吃惊,何老爷笑了:“咱们是在野地里说闲话,放肆些怕什么!”
六爷就说:“我倒不怕,你可是朝廷拔出来的正经举人老爷!”
“我早就不想顶这个举人了。大清给这个女人祸害到今天这步天地,六爷你还考她那个举人进士做甚?她考你们,出的题目都是如何忠君报国,可她自家倒天天在那里欺君误国!戊戌年,皇上要变法图强,她大不高兴,居然将皇上软禁了。读遍圣贤书,也没教你这样欺负君王吧?她能耐大,连皇上都敢欺负,怎么惹不起洋人?弃都逃难,她算是把国朝的体面都丢尽了!历朝亡国之君,也不过如此。”
“何老爷,你小声点吧。”
“我正盼他们定我一个忤逆之罪,摘了我这举人帽子呢。”
“定你一个忤逆罪,只怕连首级也一道摘去了。”
“摘去就摘去,只是眼下他们可顾不上摘。六爷,今日局面,我们西帮先人早就看透了:朝野上下,官场士林,真照了儒家圣贤大义立身处世的,本也没有几人。官场士林中人,谁不是拿圣贤大义去谋一己私利?既图谋利,何不来商场打自家的天下?”
何老爷越说越上劲,六爷只好不去惹他。虽说在野地里,毕竟也说得太出格。只是,冷眼看当今局面,也真有亡国迹象。国之将亡,你弃儒入商,就可有作为了?天下不兴,谁又能功德圆满?
何老爷此番带他去见戴掌柜,难道还是劝他弃儒入商?
戴宅自然不能与康家府第相比,但它的高贵气派还是叫六爷大吃一惊。尤其戴宅于阔绰中,似乎飘散着一种灵秀之气,这更令六爷意外。
毕竟是驻京多年的掌柜。
他们到达时,戴老帮正在后园伺弄菊花。一说是东家六爷来了,何老爷又不是生客,管家就慌忙将他们让进来,一面派人去请戴掌柜。
说话间,戴老帮已经快步跑出来。他依然还有些消瘦,特别是回晋一路给晒黑的脸面,依然如故。但戴老帮的精神已经好得多了。他一出来,就殷勤异常地说:“不知道二位稀客要来,你们看,我连泥手都没来得及洗,实在是不恭了。”
六爷忙施礼说:“我们不速而至,想戴掌柜不会介意。”
戴老帮忙说:“我早想见见六爷了,今日幸会,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也是沾了何老爷的光吧?”
何老爷说:“我们是来沾戴掌柜的光!”
戴掌柜就说:“我刚从京城逃难回来,晦气尚未散尽,有什么光可沾?”
何老爷说:“六爷正是想听你说说京都沦陷的故事。”
戴掌柜说:“头一回招待六爷,就说这样晦气的话,哪成!走,先去后头园子里,看看我的几盆菊花。”
何老爷有些不想去,但戴膺并不大管他,只招呼了六爷往园子里走。
戴家的园子不算太大,可铺陈别致,气韵灵动。尤其园中那个水池,很随意地缩成一个葫芦形;在中间细腰处架了一道小桥,桥为木桥,也甚为随意,一点没有那种精雕细琢的匠气。
池边一座假山,也很简约,真像移来一截浑然天成的山岩。只有假山边的一处六角凉亭,是极其精美的,为全园点睛处。虽为大旱年景,园中却没有太重的颓象,花木扶疏,绿荫依依。
六爷不禁感叹道:“戴掌柜的园子,这么品位不俗!是请江南名匠营造的吧?”
戴膺快意地笑了:“我们哪像东家,能请得起江南名匠?不过是自家一处废园,随便点缀了点缀,遮去荒凉就是了。”
何老爷说:“戴掌柜在京城常出入官宦府第,名园也见得多了。自家的园子,还能堆砌得太俗了?”
戴膺说:“何老爷,我可不是仿京中名园。那些园子极尽奢华,想仿也仿不起的。我这是反其道行之,一味简洁随意。园子本也是消闲的地界,太奢华了,反被奢华围困其间,哪还消闲得了?再说,在乡间堆一处华丽的园子,家里什么也别做了,就日夜防贼吧!”
六爷说:“我看戴掌柜的园子,没有一点商家气,也无一点官宦气,所以才喜欢。”
戴掌柜又快意地笑了:“六爷真会说话,不说寒酸,倒说没有官气、商气。我领情了!六爷,何老爷,你们看我这几盆菊花有无官气商气?”
六爷看时,哪是几盆,是洋洋一片!其间,有少数已破蕾怒放,只是黄、红、紫一类艳色的不多,惟白色的成为主调。
戴膺指点着说:“花竹中,我只喜欢菊花。但长年驻京理商,实在也无暇伺菊,只是由京下班回来歇假时,略过过瘾罢。今年后半年,本也轮我回来歇假,他们就预先从贯家堡订了些菊花。我不在,家里也无人喜爱此道的。”
六爷就问:“戴掌柜只喜爱白菊?”
戴膺说:“六爷倒看出来了?其实也说不上是特别嗜好,只是看着白菊心静些吧。驻京在外,终年陷于官场商界的纷乱嘈杂中,回来只想心静一些。六爷是读书人,何老爷是儒师,我真没有你们那么高雅的兴致。”
何老爷说:“静之兄不要提我,我现在哪有余力伺候菊花?”
六爷见何老爷又来了,赶紧拦住说:“戴掌柜,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多白色菊花。色同而姿态各异,有许多种吧?”
戴膺说:“也没有多少种。白菊不好伺候,稍不慎,就会串种,致使色不纯净。这是白
西施,那是白牡丹,那是邓州白,还有白叠罗、白鹤翎、白粉团、白剪绒、白腊瓣、四面镜、玉连环、银荔枝,都还没有开呢。这几株你们猜叫什么?叫白褒姒。”
何老爷打断说:“外间有塌天之祸,静之兄倒悠闲如此!”
戴膺笑了笑,说:“时局至此,朝廷也无奈,都弃京逃难去了,我一介草民,着急又有什么用?我看二位对菊花也不大喜爱,那就回客厅喝茶吧。”
六爷忙说:“我还没有看够戴掌柜的白菊盛景!今日秋阳这样明丽,就在园子里坐坐,不也很好吗?”
戴膺就说:“我本也有此意,只怕怠慢了二位。六爷既有此雅兴,那就往前头的亭子里坐吧,我得去洗手更衣了。”
六爷跟了何老爷来到那座精美的亭子前,一眼就看见了亭柱上挂着的一副破格的对联:
行己有耻
博学于文
有些眼熟的两句话,是谁说的呢?六爷一时想不起来,就问何老爷。“顾亭林。旁边刻有落款,你不会去看!”何老爷还真眼尖。这副木雕的对联,果然有上下题款。此两句为顾亭林所言,当然用不着验证,经何老爷一点,六爷也记起来了。只是看了落款,才知道这副对联为户部尚书翁同书写。
六爷在老太爷那里见过翁大人书赠的条幅,不想在京号戴掌柜这里也有翁大人的赐墨!
“何老爷,你看这真是翁尚书的亲笔?”
“怎么不是!翁同做户部尚书年间,戴掌柜一直做京号老帮,讨这几个字还不容易!”
“翁大人赐下这几个字,有什么意思吗?”
“这几个字,是应戴掌柜之请而写的。戴掌柜取顾亭林这两句,也只是看重其中两个字:有。他这亭子,就取名‘有耻亭’。”
“此亭叫‘有耻亭’?”
“为商无耻,哪能成了大事?西帮从商,最讲‘有耻’二字。戴掌柜以‘有耻’名此亭,实在也很平常。六爷觉得意外,是一向太轻商了。”
听何老爷这样一说,倒觉无味了:何老爷把他带到这里来,笃定了是诱劝他弃儒入商。再看园中初现的灵秀气,似乎也要消退。
仆人端来茶,跟着,戴膺也出来了。
戴掌柜还未进亭,何老爷就说:“静之兄,我看你优雅依旧,准是对当今危局别有见识
!”
戴膺进来,邀客坐定,说:“何老爷别取笑我了!要有见识,我能像乞丐似的逃回山西?”
何老爷说:“你老兄毕竟是预见了京师要失,提前弃庄撤离的。”
戴膺苦笑了一下:“快别提这次弃庄出逃了!六爷,我这次败走麦城,真是既愧对东家,也对不住京号的众伙友。”
六爷说:“大局乱了,哪能怨戴掌柜?只是,这乱局是否还能收拾?”
何老爷说:“六爷本已经预备停当,只待赴这八月的乡试,哪曾想就出了这样的塌天之祸!
考期已过了,才传来本年恩科推延至明年的诏令。遇此大祸,也只有推延一途。推延就推延吧,只怕推延至明年,还是没有指望。六爷自小就有志博取功名,苦读到赴考时候了,偏偏遇了这样的波折!静之兄,你看明年是否有指望?”
戴膺说:“当今朝局,谁也看不准了。就是朝中的军机,也分明失算!否则,朝廷能沦至弃都出逃这一步?六爷自小有大志,我们驻外伙友也都知道。逢此乱世,深替六爷惋惜。只是,戴某不过东家字号中一个小掌柜,哪能预见得了如此忽然骤变的时局?”
六爷就说:“戴掌柜一定瞧不起我这读书求仕的人吧?”
戴膺慌忙说:“不能这样冤枉我!六爷,我是十分敬重读书人的。这,何老爷知道。”
何老爷就冷冷哼了一声,说:“我当然知道!不是你老兄贪图文名,我能落到今天这般天地吗?若仍在京号,再不济,也添置了这样一处园子!”
戴膺笑了笑说:“何老爷,等乱事过去,我送你一处园子!六爷,这许多年,何老爷没少骂我吧?”
六爷也笑了说:“他谁不敢骂!”
戴膺说:“当年我们撺掇何老爷一试科举,实在是想为西帮争一个文名。西帮善商贾贸易,将生意做遍天下,世人都以为我们晋人又俗又愚,只图求利,不知取义。天下又俗又愚的势利者多多,为何独我西帮能将生意做遍天下?西帮能成大业,我看除了腿长,不畏千里跋涉,还有两条,为别的商贾不能比。这两条,就是我挂在亭下的一副对子:一边是有耻,一边是博学。腿长,有耻,博学,有此三条,何事不能做大?”
六爷就说:“戴掌柜说了半天,还是不离商贾二字!”
何老爷说:“当年戴掌柜若这样在商言商,也不会把我推下火坑了。”
戴膺说:“何老爷当年客串了一回科举,居然就金榜题名!那时,真是轰动一时,官场士林都另眼相看西帮了:原来西帮中也藏龙卧虎,有博学之才。”
何老爷说:“文名你们得了,我只落了一个倒霉。”
戴膺就说:“当时实在也是疏忽了。我还做美梦呢:天成元京号有一位正途举人做副帮,那可要名满京师了!光顾了高兴,没去细想朝制,以为商号中人既能捐纳官场虚衔,也就能顶一个举人的功名吧。哪能想到,民商使唤举人老爷,竟是有违朝制的?因中举而离开字号,不只是何老爷自家失意,对号内年轻伙友也影响甚大。他们都不大肯苦读以求博学了,只满
足记账算账,这哪儿成?有耻为德,博学生智。西帮不求博学,哪能驾御得了天下生意!”
何老爷就说:“静之兄,那你就求一次孙大掌柜,叫我回京号得了。”
戴膺说:“孙大掌柜也摘不了你的功名。既不能从商,何不做名满一方的儒师?何老爷,你应当振作才是。能辅佐六爷博取功名,举人进士一路上去,也是壮了西帮声威。”
何老爷说:“六爷有志儒业,我拦不着。我何某可是厌恶透了儒业!”
戴膺说:“六爷,你可不能听他的混话!东家能出举人进士,就是不图官场荣耀,对自家字号也是一份鼓舞,伙友们当会以苦读博学为荣。”
六爷就问:“戴掌柜,朝局已沦落至此,我哪还有博取功名的机会?”何老爷说:“我看戴掌柜是处乱不惊,像吃了定心丸似的。”
戴膺又笑了:“何老爷,朝廷都逃难去了,谁给我吃定心丸!”
六爷问:“那大局真是不可收拾了?”
戴膺说:“六爷,以我之见,局面还不至塌底。京津丢失,北方诸省都有拳乱,但南方大半江山未受波及。今疆臣中几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湖广之张之洞、两江之刘坤一、两广之李鸿章,都坐镇南方。他们既是理政铁腕,又善与西洋列强打交道。所以当今国势重头在南方,南方不乱,大局就有救。”
何老爷说:“就是暂有一救,也到残局时候了。”
戴膺说:“六爷,你不要听他混说。即使真到残局,也正呼唤大才大智呢。临绝境而出
智,此正是我们西帮的看家功夫。”
戴掌柜的轻儒意味,那是分明的。但六爷从戴掌柜身上,也分明感染到一种令他振作的精神气。戴掌柜与何老爷是不同的,与孙大掌柜也很不相同。与老太爷,与三哥,也不相同。
危局绝境,正呼唤大才大智。
他好像从未听过这样的断喝。
6
从戴宅归来,六爷精神好了一些。反正已经停考,你忧愁也无用,还不如趁此松快几天。
访问戴掌柜,叫六爷意外地开眼开窍,所以他就还想再访问几位驻外老帮。问了问,津号的掌柜伙友也都弃庄逃了回来。六爷就想去拜访津号老帮,但何老爷看不起在津号主事的杨秀山副帮,说什么也不肯陪了去。
没人引见,自己贸然造访,算怎么回事?
所以这天六爷就去问管家老夏:谁还跟驻外掌柜相熟?到了老夏那里,见四爷也在,一脸愁苦的样子。
又出了什么事吗?
一问,才知是为行善发愁。
康家自发迹以来,就留下一个善举:每到腊月年关,都要为本康庄的每一户人家,备一份礼相赠,以表示富贵不忘乡邻。礼品一向是实用之物,又多为由口外办回的食品,如几斤羊肉或斤把胡麻油。
今年大旱,眼看到八月秋凉时候了,灾情已是铁定。所以,本庄农户佃户都无心也无力筹办中秋节,灾后长长的日子还不知怎么过呢!新主理家政的四爷,就想在中秋节前也给村中乡邻送一份节敬:一户一包四块月饼,聊以过节。
这动议对管家老夏一说,老夏皱了眉:“四爷心善,我们都知道。只是,今年遇了这样的大旱,又出了这样的大乱,凡入口能吃的东西,市价都腾飞暴涨。月饼这种时令之品,涨价更剧!”
四爷就问:“那一包月饼,能贵到多少?”
老夏说:“一斗麦已贵到两千七八百文,一斤面也要一百二三十文,四块月饼,平常的也要一千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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