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着过。尤其近来,一不小心,就碰着了。”
“那您看外间这些拳民,真像宫中传说的那样好?”
“我哪能看出来?只是那股横劲儿,凶样儿,倒差不多。他们好不好,我说了也没用。今儿是到了你们字号,见了您戴掌柜了,悄悄多说了几句。在宫里,谁敢多嘴?就这,前些时还嚷嚷,说宫里也有二毛子,要一个一个拉出来查验。吓得有头脸的宫监、宫女,都跑到老佛爷跟前,哭哭啼啼告状。”
“宫里也抓二毛子?那怎么个查验法?”
“听说是念几句咒语,再朝你脑门上狠拍一巴掌,要是二毛子,脑门立时就有十字纹显现出来。说是如何如何灵验,邪乎着呢,谁心里能不发毛?”
“这么在宫里查验二毛子,老佛爷就允许?”
“老佛爷说了,神佛也不冤枉人,你们就由他们拍去。”
“真拍出几个二毛子?”
“老佛爷这样放了话,谁还再真去查验?嚷嚷抓二毛子的,得了面子,也就糊涂了事。”
“小公公,我还是头回听说这么查验二毛子。劳驾您也朝我脑门拍一下,验验我是不是二毛子?”
“哈哈,戴掌柜,我哪有那本事!”
“那我来拍您一下?”
“干拍哪成?听说还得念咒语。”
“义和拳的咒语,我也会念几句: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
“戴掌柜会念咒,我也不叫您拍。”
“为什么?”
“我还嫌疼呢!”
“哈哈哈!”
小太监给戴膺说了这许多宫廷中情形,临走,戴膺特别提醒:“小公公出来跑这一趟,够辛苦,敝号孝敬的一点茶钱,就写在您的折子上了。”小太监说了句:“戴掌柜不用客气。”一边抬脚就走了。
西帮京号拉拢能出入宫禁的太监,也有周到的手段。像这类跑腿的小太监,也毫不轻视,每次都打点得他们心里高兴。他们收了礼金,也不敢带回宫中,便给立了折子,存在字号,什么时候取,哪怕十年二十年,以至老迈出宫后,都认。所以,西帮票号在宫监中也有信誉,许多不该说的,他们也悄悄说。
送走小太监,戴膺心里才真害怕了。皇宫里居然也有那么多人信义和拳!愚之又愚的邪术,当今得宠的王公大臣们居然也深信不移。满大街剿灭拳会、弹压拳匪的布告,看来根本就不用指望。真要如此,京师局面还不知要往何处动荡呢!
当夜,戴膺就将宫中这种情形,写成隐秘信报,寄回太谷老号。京中局面,已经坏成这样了,撤庄,还是留守,老号也该早作决断了吧?
只是,这封紧急信报何时能寄到太谷,也叫人难以估计。以往私信局往山西走信,是出京向南,经涿州、保定、正定,再西行入晋。现在京南一路正是义和拳的天下,所以只好由北路出京,绕到宣化,再南下入晋。可近来北路也渐不平静,义和拳已蔓延到京北,走信常有阻隔。
宁波帮开的私信局,与西帮票号是老“相与”了,承揽走票走信,历来所向披靡,很少出差错的。近来也大叹苦经,说出入京师简直就是出生入死,信差被当成二毛子遇害的事,已经出了好几起。信局的生意,也快不能做了,谁愿意去送死?
票号经营异地金融汇兑,全靠信局走票。信局一停业,票号也只好关门了。
3
进入五月,京号收到津号的信报,也稀少了。京津间近在咫尺,邮路居然也受阻,这更不是好兆。
传说各国列强的军舰,已经麇集于天津大沽口,要派兵上岸,由津入京,保护各国公使馆。
义和拳民就扒毁了芦津铁路,阻挡洋人进京。京津间已成战场,邮路哪还能顺畅得了?
得不到津号信报,戴膺更是忧心如焚。
去年刘国藩惹祸自尽,津号就大伤了元气。年底大合账毕,本来应该派一位新老帮到天津,及早扭转颓势。但老号的孙大掌柜却依然叫京号的戴膺,代为照应;津号那头,叫副帮杨秀山暂时领庄。
其实,孙大掌柜已选定了新的津号老帮,那就是在张家口领庄的王作梅。俗称东口的张家口
也是大码头,生意不亚于津号。王老帮驻东口已经多年,无论才干手段,还是年资功劳,也都远在刘国藩之上。孙大掌柜此次将王老帮调往津号,显然有自责忏悔的意思在里面。但王作梅接到新的任命,却提出了延期赴津的请求:他再过一年,才到下班的期限,所以想在东口干满三年,再离任休假,转赴津号。他铺开的摊子,怕别人不好半路收拾。不知王老帮是不是有意难为孙大掌柜,反正孙大掌柜居然准许了王作梅的请求。
这在以往可是从未有过先例的,不能说一不二,令行禁止,哪还叫领东的大掌柜!看来孙北溟在真心自责忏悔。
王作梅这一延期,倒叫他躲过了一场大劫难。
这中间,只是苦了戴膺!京师局面已经够他招架了,还要多一个天津。进入庚子年,京津都闹义和拳,天津比京师闹得还邪乎。
津门是北方第一大通商口岸,洋行洋教比京师就多,紫竹林一带又早成了洋人买下的夷场,也即后来所说的租界。津门百姓受洋人欺负也就更甚,义和团一说仇教灭洋,响应者自然是风起云涌了。静海、独流、杨柳青,都出了领袖似的大师兄,传说神功非凡,仿佛真能呼风唤雨。
天津还独有一种专收妇女的拳会,叫红灯照。入会妇女统统穿了红衣红裤,右手提红灯,左手持红折扇,年长的头梳高髻,年轻的绾成双丫髻。红灯照的大师姐被称做“黄连圣母”,传说功法也了不得。入了红灯照的妇女,跟着这位大师姐在静室习拳,用不了几天,就能得道术成。一旦术成,持了红折扇徐徐扇动,自身就能升高登天,在空中自由飞翔。这时右手的红灯投掷到哪,哪就是一片烈焰火海,其威力宛如现在的轰炸机了。
在津号的信报中,副帮杨秀山不时写来这类情形。戴膺看过,自然对那些大师兄、大师姐的神功不会相信,但对天津义和拳的嚣张气焰,却非常忧虑。京师义和拳,朝廷还遏止不住呢,天津谁又能弹压得了?
果然,近来津号来信,连说天津已成义和团天下,神坛林立,处处铸刀,拳民成千上万,满大街都是,官府也只能一味屈辱避让。拳会的大师兄在街市行走,遇见官员,不但不回避,反要一声令喝,命官老爷坐轿的下轿,骑马的下马。官老爷们倒都听喝,赶紧下来,脱去官帽,站到路边回避。局面已至此,烧教堂,杀洋人的事件,也不稀罕了。只是,局面危急如此,津号的杨秀山也没有提出撤庄的请求。从寄来的正报、复报看,津号生意做得也不比平常少。戴膺去信一再告诫,当此乱局,千万得谨慎做事,生意上宁可收缩少做,也不敢冒失。平常偶然冒失了,尚可补救,现在一旦失手,谁知道会引发什么灾祸?在今乱局中,拳民,洋人,官府,我们对谁也得小心,不敢得罪,也不敢太贴近。对黑道上的匪盗,街市间的青皮混混,也得细加防范。世道一乱,正给了他们作恶的良机。
可杨秀山似乎是处乱不惊,说津门局面虽然危机重重,但还能应付。义和拳势力高涨,洋商洋行只好退缩,尤其西洋银行几乎不能跟华商打交道了,正好空出许多盘口,由我们来做。
杨秀山说的,那当然是个不寻常的商机。但这样的商机,也不是寻常人能驾驭得了。
杨秀山以往给戴膺的印象,也并不是那种有大才,有胆略的人,他也敢走这样的险招?或许以往在平庸的刘国藩手下,不便露出真相?
戴膺对杨秀山处乱不惊,从容出招,当然不能泼冷水,只是叫他前后长眼,谨慎一些。但心里对津号是担忧更甚了。
现在,京津间的信报越来越不能及时送达,电报也是时断时通,戴膺哪能不着急?
到五月初九,终于收到津号的一封信报。这是进入五月后,戴膺头一回收到津号的信件。急忙拆开看时,还是写于四月二十四的信!从信报能看出,津号依然平安,杨秀山也依然从容不迫。可是这封信件居然在京津间走了十四五天,实在也叫人不敢宽心。
戴膺打发手下伙友,给津号发一封问讯的电报,跑了几天电报局,还是发不出去:有一段电报线,又被义和团给割了。说是派了官兵护线、抢修,谁知什么时候能修通?
熬到五月十五,依然得不到津号的一点消息。就在这天午后,柜上闪进一个乞丐似的中年人,站柜的伙友忙去阻拦,那人已瘫坐在地,哑着嗓子无力地说:
“快告戴掌柜,我是津号来的……”
听说是津号来的,站柜的几个伙友都围过来,看了看,又不敢相信。义和拳入京以来,街头乞丐也随处可见。一伙友便说:“你要是津号来的,那你用太谷话说。”
那人嗓音嘶哑,又疲惫之极,但改用太谷乡音说话,却是地道的。
京号几个伙友听了,才真惊慌起来,有的赶紧搀扶这位津号来客,有的已跑进去禀告戴老帮。
戴膺一听,慌忙跑出来,见真是乞丐似的一个人,吃惊不小。
“戴掌柜,我是津号跑街李子充……”
戴膺是常去天津的,对津号的伙友都熟悉。只是眼前这个乞丐似的人,满脸脏污,声音嘶哑,实在辨认不出他是津号的李子充不是。但对方能认出他来,似乎不会有错吧——时局这样乱,他不能不小心些。
“你既到了京号,就不用慌了。”他转而对柜上的伙友说:“你们快扶他进去,先洗涮洗涮,再叫伙房做点熨帖的茶饭伺候。”
“戴掌柜,我有紧急情况禀告!”
“我能看出来。还是先进去洗涮洗涮,喘口气。既已到京,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他极力显得镇静。
来人被搀扶进去了。戴膺心里当然镇静不了:要真是津号派来的人,那天津就不是出了小事!
果然,他回到自己的账房不久,这位天津来客就急急慌慌地跑来求见:他已经洗涮过,换了衣束,但只是吞咽了几口茶水,就跑来了。现在,戴膺能认出来了,此人的确是津号的跑街李子充。
“戴掌柜,津号遭抢劫了……”
果然出了大事。
4
天成元的津号,是在五月十一凌晨遭到抢劫的。
那几天津门局面乱是乱透了,但国人开的大商号铺子,还没听说谁家遭了抢劫。遭义和拳打劫焚烧的,主要还是洋人教堂、洋人住宅。洋行、银行早都关门停业了,货物、钱款也随之转移。津门是大商埠,商家不存,立马就会成为一座死城。所以,洋商收敛后,国人自家的商贸买卖依然在做。特别是银钱行业,似乎想停也停不下来。市面混乱,生计艰难,当铺、钱庄的生意,似乎倒比平素还火热一些:大多生计断了,靠典当、借贷也得活呀!而当铺、
钱庄的资金,又一向靠票号支持。所以,那几天津号的生意也一直在照常做着。
副帮杨秀山见局面太乱,也从镖局请了一位武师,夜里来护庄。初十那天夜里,镖局武师恰恰没有来柜上守夜:他往五爷的宅子护院去了。
五爷失疯后,什么都不知道了,就知道不能离津。所以只好给他买了一处宅院,长住天津。原先跟着五爷五娘出来的保镖田琨,深感五娘的被害是自己失职,就留下来陪伴疯五爷。那几天,五爷的宅院忽然有了异常。白天,常有敲门声,可开了门,又空无一人。尤其到了夜晚,更不断有异响,提了灯笼四下里巡查,却什么也查不见。
女佣就说是闹鬼,怕是五娘嫌冤屈未伸,来催促吧。
田琨却说,真要是五娘回来显灵,倒也不怕。怕的是活着的匪盗歹人!现在外头这样乱,要有强人来打劫,五爷又不懂事,再出意外,我们也别活了。
田琨跟津号说了说这番异常,杨秀山就把字号雇的镖局武师打发过去了。因为字号一直还算平静。两位武师守护一处宅子,强人也该吓跑了吧。等五爷那头安静了,再回字号来护庄。
谁能想到,镖局武师只离开了两天,这头就遭了抢劫!
十一那天凌晨,杨秀山和津号的其他伙友,几乎同时被一声巨响惊醒:那是什么被撞裂了的一声惨烈的异响。紧接着,又是连续的撞击,更惨烈的断裂声……晨梦被这样击碎,真能把人吓傻了。
老练的杨秀山给惊醒后,也愣了,还以为仍在噩梦中。定过神来,意识到发生了不测,急忙滚下地来,将自己房中几本字号的底账翻出,抱到外间一个佛龛前。这佛龛内,有一个隐秘的暗门,打开,里面是一个藏在夹墙内的密窑。杨秀山拉了一把椅子,跳上去,移去佛像,打开暗门,飞速将那几本底账扔进了密窑。随即关了暗门,又将香炉里的香灰倒了些,撒在佛龛内,掩去暗门痕迹,再放回佛像。
杨秀山在做这一切时,尽管迅疾异常,但外面已是混乱一片,砸击声、喝骂声如暴风骤雨般传来。他刚冲到院里,就见一个伙友满脸是血,一边跑,一边说:“杨掌柜,他们撞毁门面护板,破窗进来了!”
杨秀山刚要说什么,一伙红巾蒙脸,手提大刀的人,已经涌进来。
前头的一个喝道:“爷爷们是义和团天兵天将,来抓二毛子!大师兄说了,你们字号的掌柜,就是通洋的二毛子!哪位是掌柜?还不出来跪下!”
别的蒙脸人跟着一齐喝叫:“出来,出来!”
杨秀山听说是义和拳的,知道已无可奈何了,正要站出来跟他们交涉,忽然发现:这伙人怎么用红巾蒙脸,只露了两只眼,就像强人打扮?街面上的义和拳也见得多了,都是红巾蒙头,趾高气扬,一脸的神气,没见过这样用红巾蒙了脸的呀?
正这样想,柜上账房的孔祥林已经站出来,拱手对那伙人说:“各位师傅,在下就是敝号的掌柜。各位可能听了讹传,敝号一向也受尽洋行洋商的欺负,对洋人愤恨得很,决不会通洋的……”
领头的那人立刻就喝道:“你找抽啊?大师兄火眼金睛,能冤枉了你孙子?”
说时,已举手向孔祥林狠扇去。孔祥林比杨秀山还要年长些,被这一巴掌扇下去,早应声倒地了。
“去看看,是不是二毛子!”
领头的一吼,有两人就过去扭住孔祥林的脸,草草一看。
“不是他,不是他!”
杨秀山见这情形,就过去扶孔祥林,一边说:“各位不要难为他,他只是本号的二掌柜,敝人是领庄掌柜。我们西帮对洋商洋行,的确是有深仇大恨,早叫他们欺负得快做不成生意了!各位高举义旗,仇教灭洋,也是救了我们。能看出各位都有神功,敝人是不是通洋的二毛子,愿请师傅们使出神功来查验。”
领头的那人瞪了杨秀山一眼,就又一巴掌扇过来:“嘛东西,想替你们掌柜死?滚一边呆着!”
杨秀山只觉半边脸火辣辣一片,两眼直冒金花,但他挺住了,没给扇倒下。
“搜,快去搜!他就是钻进地缝,也得把他搜出来!”
领头这样一喊,跟他的那伙人就散去了几个。
其实,自这伙人破窗而入以来,砸击、摔打、撕裂、破碎的声音,就一直没有停止过。闯进来的,肯定比刚才见着的这五六个多。现在散去几人,还留着三人,但不断还有别的蒙脸人押了柜上的伙友,送过来。
很快,全号的伙友都押来了,他们还在翻天覆地地搜寻。他们在找谁?找已经死去的刘国藩?
领头的还在不停地喝叫:“说,你们的二毛子掌柜,到底藏哪了?”
大家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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