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伏碑记
这揭帖上传达的是什么意旨,虽也不大明了,但这揭帖是拳会所印发,却没什么疑问。看来,义和团真是进了京师了!现在虽只是听说于谦祠堂有这第一坛口,可拳会蔓延神速,说不定十天半月,京中也会香坛林立的。
义和拳进京,会不会生出大乱?朝廷容忍拳势入京,西洋列强会坐视不管吗?京中既有洋教礼堂,更有各国公使馆,拳民要往这些地界发功降神,京中不就大乱了?
戴膺越想越觉不安,就带了这份揭帖,赶往崇文门外草厂十条胡同,拜见日升昌的京号老帮梁怀文。在这种时候,戴膺最想见的,还是蔚丰厚的京号老帮李宏龄。李宏龄见识过人,又常有奇谋,尤其是临危不乱,越是危机时候,越有良策应对。可惜,李老帮下班归晋歇假,不在京中,所以才来见日升昌的梁老帮。
梁怀文接过那份揭帖,草草看了一过,说:“京中有了义和团的坛口,我们也听说了。”
“那占奎兄你看不当紧吗?”戴膺见梁怀文神情平常,并不很把这份揭帖当一回事,便这样问。
“那静之兄你看呢?”
“我看还是不能大意。义和团蔓延神速,我们稍一愣怔,说不定它已水漫金山了。”
“静之兄,你把这帮拳民看得也太厉害了。京师是什么地界?你当是下头的州县呢,发点泼,就能兴风作浪?”
“这帮拳民,也不能小看。虽说都是一帮乌合的乡间愚民,一不通文墨,二没有武功,可一经邪术点化,一个个都以为天神附体了,那还不由着他们兴风作浪?什么京师,什么朝廷,他当天神当到兴头上,才不管你呢!”
“哈哈哈,静之兄,你是不是也入了义和团了?”
“占奎兄,我可是说正经的。”
“我看你还是过虑了。这帮义和团,虽说闹得风浪不能算小,可它一不反朝廷,二也不专欺负咱西帮,只是跟洋人过不去。我看朝廷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我们又何必太认真?”
“说吧也是,义和团作乱,也是乱朝廷的江山,我们认真又能怎样!只是天下乱起,我们还做什么生意?这两年,我们天成元在山东的几间字号,虽说没有撤庄,生意也清淡得很。”
“山东生意清淡,你们天成元合账还合出那么一座金山来,要是不清淡,再合出一座金山?”
“日升昌今年合账,也差不了。你们做惯老大了,我们挣的这点钱也值得放在眼里?当前时局迷乱,做老大的更该多替同业操心才是。占奎兄,你看用不用叫同仁到汇业公所聚聚,公议一下,义和拳进京是吉是凶?”
“叫我看,现在还无须这样惊动大家,静观一阵再说吧。我还是那句话,京师是什么地界?朝廷能由着这班愚民,在太后眼皮底下兴风作浪?军机大臣,兵部刑部,九门提督,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御史,有多少衙门在替朝廷操心呢!我们尽可一心做生意。以西帮的眼光看,京中要对付义和团这个乱局,必向各省加征、急征京饷,我们倒可以多揽一点汇兑的生意。再说,朝廷忙着打点洋人,管束拳会,对西帮禁汇的事,也不再提了。我们不是正好可放手做生意了?”
“但愿如此吧。山东情形,占奎兄也听说了吧?义和团不光是烧教堂,杀洋人,还砍电杆,割电线,扒铁道。弄得大码头电报不通,小地方信差不敢去,我们的汇票都送不过去。走票都走不通了,我们还能做什么生意?许多急需汇兑的款项,只好叫镖局押送。义和团折腾得厉害的地方,镖局也不大敢去,只好出厚资,暗请官兵押运。各地局面都成了这样,我们票号可就给晾起来了!”
“山东局面大坏,那是因为毓贤偏向义和拳。袁项城一去,拳会的气焰不就给煞下去了?”
“可义和拳倒给撵到了直隶、天津,眼看又进了京师!听说京南从新城到保定、正定一路,信差走信已不大畅通。信局的邮差,常有被当做通洋的‘二毛子’,抓了杀了。这一路是京师通汉口的咽喉,咽喉不通,还了得吗?”
“听说朝廷已叫直隶总督裕禄,管束拳民。”
“裕禄也是对义和拳有偏向的一位大员。不然,山东的拳势会移师直隶?”
“裕禄对义和拳,并不像毓贤那样纵容的。再说,直隶不同于山东,毕竟是京师畿辅,他也不能太放任的。”
说了半天,梁怀文仍是叫他沉住气,静观一些时候再说。戴膺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自家再着急,其实也没有什么用,最多也不过是未雨绸缪。局面不好,就收缩生意吧。这种时局,就是想大揽大做,也难实行。
庚子新年,本指望有个好的开局,没有想到时局会如此不济。也许真是自己过虑了?朝廷毕竟还是可以指望的,京师局面再坏吧,还会坏到哪?不过就是这样了。对西帮来说,北方生意不好做,还有江南,还有口外关外。但在心里,戴膺依然不敢太大意。驻京许多年了,还没有这点见识:朝廷也有指望不上的时候!
见过日升昌的梁怀文老帮后,戴膺还是给总号的孙大掌柜,写了很长的一封信报,将直隶、天津、京师一带义和团的动向,作了禀报。自己对时局的许多忧虑,也婉转说了。对朝廷的忧虑,当然不能在信中直说。这些情形,他也向汉口的陈亦卿以及其他几处大码头的老帮,作了通报。
孙大掌柜的复信,依然是不疼不痒,多是相机张罗一类的话。对义和拳,大掌柜倒明确说了:彼系乡民愚行,成不了气候。因为去年夏天在河南,他和康老东台已经亲自领教过了。大掌柜的复信,分明洋溢着一种喜气:太谷老号,大概还沉浸在合账后的喜庆中吧。
汉号陈亦卿的复信,竟也说不必大虑。湖广的张之洞,两江的刘坤一,两广的李鸿章,闽浙的许应暌,还有督办芦汉铁路大臣盛宣怀,都与山东的袁世凯取一样立场:对义和拳不能姑息留情!以当今国势,也万不能由这些愚民驱洋灭教,开罪多国列强。他们已纷纷上奏朝廷,请上头及早作断,不要再酿成洪杨那样的大祸。这些洋务派大员,在当今的疆臣大吏中举足轻重,朝廷不会不理他们吧?义和拳进京,正可促使朝廷毅然作断。吾兄尽可专心生意的。
陈亦卿所报的情况,倒也能给人提气。只是朝中围在太后四周的,尽是偏向义和拳的端郡王那一伙。太后会听谁的,真还难说呢。
不过,读了陈亦卿的信报,戴膺也开始怀疑自己:谁都能想得开,就自家想不开?
2
但三月过去,进入四月了,朝廷虽也不断发出上谕,叫严加查禁京中义和拳会,拳会还是在京师飞速蔓延开了。坛口越来越多,拳民与日俱增,特别是周围州县的拳民,也开始流入京城。在这个庚子三春,义和拳真是野火乘春风,漫天烧来。
一国之都,天子脚下,居然挡不住这股野火?
朝廷是不想挡,还是无力挡,依然叫人看不明白。
天成元京号驻地在前门外打磨厂。在打磨厂街中,聚有京城多家有名的铁匠铺。三四月以来,戴膺是亲眼看着这些铁匠铺,生意一天比一天火爆:入了义和团的拳民,纷纷来定制大刀。铁匠铺日夜炉火不熄,打铁锤炼之声,入夜更清晰可闻。大刀的售价比往常贵了数倍,依然还是求购不得。
看着刀械这样源源流散到拳民手中,戴膺是忧虑更甚了。这样多的愚民持了大刀,就真是“扶清灭洋”,不反朝廷,只灭洋人,那也是要惹大祸的。京中也有西洋教士,但洋人聚集最多的地界,还是各国公使馆。杀进公使馆,去灭洋人?那岂不是要与西洋列强开战了?朝廷要依然这样暧昧,那班愚民,他们才不会顾忌什么。说不定哪天兴头来了,说杀就杀进公使
馆了。
听说各国公使,已不断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要求朝廷弹压京中义和团。
就靠这班愚民,也敢跟西洋列强开战?结果不用猜,一准也是割地赔款!甲午赔款还不知几
时能还清呢,再赔,拿什么赔?
更叫人害怕的,是国势积弱如此,真要和洋人打起来,天下真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呢!西帮生意,已日见艰难,再遇一个乱世,真要潦倒了。
只想一想,也叫人寝食不安的。
进入四月以后,日升昌沉着乐观的梁怀文也坐不住了。他终于出面,召集西帮各京号老帮,聚会于芦草园汇业公所,公议京中义和拳乱事。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敢太乐观了,但也议不出什么良策,无非是收缩生意,各号间多加照应,并及时将京中危局报告老号。
只是,收缩也不容易。
京中局面眼看一天比一天乱,商界,民间,尤其是官场的权贵,更纷纷来票号存银换票,其势简直锐不可挡。纷纷来存银的用意,显然是怕乱中有失,存了银钱,握一纸票据,毕竟好匿藏。当此乱局,票号收存如此多的银钱,就能安全了?但京中商、民、官,在这个时候简直一同铁了心,无比信赖西帮票号,仿佛他们也有神功似的,可以转手之间,将收存的银钱调到平安的江南。他们只知道西帮有本事将巨银调往千里之外,那是比匿藏在秘密的暗处,或由武卫把守,还要保险。
你们只把账本守妥,不就得了?
票号的异地汇兑,北存南放,哪是这么简单!可是,在此危乱之际,京中官、商、民如此信赖西帮票家,你也实在不能拉下冷脸,把人家推出字号吧?西帮百余年的信誉,总不能毁于此时。既没有撤庄歇业,人家找上门来的生意,总是再三推拒,也说不过去。尤其京师官场
的权贵们,更是得罪不起。
大家公议了半天,觉得还是以西帮百年信誉为重,不能收缩太狠了。当此非常时候,一旦自毁了名誉,就如覆水难收,再不用想修复。
公议中,祁帮大德通的周章甫老帮提出,是否可仿照当年太平天国起事时,西帮票行报官歇业,从京师撤庄,回山西暂避一时?
从京师撤庄,不是小举动。要撤,那得由祁、太、平的老号议定。京师乱局,大家也不断向老号报告了,东家大掌柜都没有撤庄的意思。再说,咸丰年间,为了躲避洪杨之乱,西帮票号纷纷从京师撤庄,携走巨资,弄得京中市面萧条,朝廷很不高兴。目前的义和团,能不能成了太平天国那种气候,还难说呢。所以,对撤庄之举,也没有多议,就一带而过了。
后来回想,这可是京师汇业同仁所犯的最大错误了!如果在庚子年四月间,西帮票号能未雨绸缪,断然从京津撤庄,那会是怎样一着良策:早一步,就躲过塌天之祸了。当时分明已是风雨将来,可还是对朝廷有所指望,局面再坏,也没有预料到京师的天,国朝的天,真还能塌下来!
西帮再自负,也断然不敢公议国朝的天,是不是会塌下来。
那次集议之后,京号各家倒是纷纷求助于京师镖局,雇武师来字号下夜。听说有几家,还从山西召来武师。后来才知道,这些武师功夫再好,也挡不住洪水般的拳民。
四月中旬,听说正定、保定一带也发生了烧教堂,杀洋人的教案。后来又听说,从涿州到琉璃河,拳民已在扒芦汉铁路,割沿途电线,焚烧铁路的车辆厂、桥厂、料厂,铁路聘来的洋工住所,也不会放过。驻京各国公使馆,更向总理衙门提出严厉交涉,要求尽快弹压义和团
、大刀会,否则,要出兵来保护公使及侨民。
京中局面,真是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可朝廷似乎依然稳坐不惊。查禁拳会的布告,不断贴出,可查禁的官兵却不见出来。倒是义和拳的揭帖,也在满大街散发。京中义和拳坛口,传说已有一千多处,拳民已有十万之众!铁匠铺的刀械生意,那可是千真万确地更见火爆。戴膺拜见了户部几位相熟的郎中、主事,他们说朝廷还是不断有上谕,命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御史,严厉查办义和拳会。可哪里能看见官兵的动静?
字号柜台上,来存银子的客户,也依然很多。收银很旺,往出放银却越来越难。京城四面几乎给义和团围死了,连官兵解押的京饷,都只能勉强通过。戴膺极力张罗,四处拉拢,将利息降了再降,千方百计把收存的银子借贷出去。其中第一大户,就是户部。京饷不能按时解到,户部也正支绌。不过,各家都争着借钱给户部,天成元也无法独揽。所以,除了户部这个大头,其他衙门,以及钱庄、账庄、炉房,也尽力兜揽。加上江南各号的勉力配合,揽到一些兑汇京饷的生意,又拉拢官家的信使,夹带了汇票,设法捎来。这样才抵消了一些存银压力,生意还算能维持。
四月二十二,柜上来了一位宫中的小太监。他是替管他的大宫监来存私蓄的。戴膺听说,赶紧把这位小公公请进后头的账房,上茶招待。这位小太监是常来的,所以戴膺与他早已熟悉了,他的小名二福子,柜上也都知道。说了一些闲话,就问起宫中知道不知道外间的义和拳。
二福子就说:“怎么不知道?宫中和外间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戴膺还不明白一模一样是说什么。
“可不是一模一样!宫中也练义和拳,也尽是头包红巾,腰系红带的,进进出出。”
戴膺听了,真有些瞠目结舌:老天爷,皇上宫中也练义和拳?“宫中也都练义和拳?这是老佛爷的圣旨吗?”
“倒也不是老佛爷的圣旨,所以,也有不练的。可老佛爷信得过的那些亲王、贝勒,都迷上了义和拳,别人还能不跟着练?义和拳呢,也不大讲究尊卑贵贱,像我们这些宫监、护卫、宫女,也都准许跟着练。满眼看去,可不宫中也跟外间似的,红红一片!”
“喜欢义和拳的,有端郡王大人吧?”
“岂止端王呢!庆亲王,怡亲王,贝勒载濂,载滢,辅国公载澜,都迷义和拳迷得邪乎呢!你们是见不着,载滢、载濂、载澜这些主子,多大人物,近来装束也照着义和拳的来,短衣窄袖,腰间系了红巾。精气神也跟平时不一样了,仿佛底气足了,人也凶了。我还亲眼见过一回,载澜大人呼来天神附体,两眼发直,一脸凶煞,一边呼叫,一边蹦跳,就像疯了醉了似的,真吓人呢。”
“小公公,真有这事呀?”“我能哄您戴掌柜?可戴掌柜千万不敢对外间说。”
“小公公您还信不过我们?”
“信不过你们,我能说这些?”
“老佛爷、当今圣上,就由着他们这样在宫中练功?我们是外间草民,总觉在朝廷的宫禁之地,竟也如此做派,不伤圣朝大制吗?皇上贵为天子,老佛爷,当今皇上,本就是神命龙体,本就是天神下凡,还能再这样乱请神?”
“听说老佛爷也说过他们,他们还有理呢。有一回,载滢居然跟老佛爷抬起杠来,听说险些儿把御案给掀翻了!”
“这么厉害?”
“他们有他们的理呀!”
“有什么理?”
“说练义和拳的都是义民,又忠勇,又守规矩,法术神功又了不得。天神附体后,刀刃不能入,枪炮不能伤,那都是千真万确的。为么就呼拉一片,出了这么多神功无比的义民?那是上苍见洋人忒放肆了,派来保咱大清的。京外人心,都一伙儿向着拳民,满汉各军也都与拳会打通一气了。要不,宫里会有那么多人跟随了练义和拳?”
“小公公,您也常从宫禁出来,见着过外间练义和拳的吧?”
“碰着过。尤其近来,一不小心,就碰着了。”
“那您看外间这些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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