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龄见戴膺此来气象不同,就问:“你们两位当家的,是不是已叫你说动了?”
戴膺一笑,说:“我哪里能说得动他们!我只是劝他们不要久留汉口,反正是热,不妨顺江东下,早去上海。我们天成元的沪号不强,叫你们几家大号压得快倒塌了。”
“你这又是说谁呢?”
“大号能有谁,除了日升昌和你们蔚字号,还能有谁?”
“别人不说,我们蔚丰厚可没有惹你家。再说,沪上商机太多,谁也独霸不了的。我看你们沪号的孟老帮,也不是庸常之辈。看着拙笨,实在是将过人的机巧深藏了,叫你难以识破。
他不会欺负你,但你也别想欺负他,能给人这种感觉,不好把持。”
“那你们是想欺负他?”
“我们能识破,还惹他做甚?只是沪上那些爱将机巧写到脸面上的主儿,常上你们孟老帮的当。”
“看叫你说的。我倒真想请求我们老号,将我调往沪号得了。沪上如今已成国中商务总汇,商机遍地,正可作为,不像在京师,掣肘这样多。所以才撺掇两位当家的,赴沪走走。不知子寿兄有没有这种意思?你我如能结伴转沪,当能联手做番事业。”
“我在沪上倒也领过几年庄。沪上商机是多,只是那里气候水土,我终不能适应。”
“那是因为你居京太久了。西帮商家,哪里不能立身!去年,你老兄不是将公子也送往浙江读书去了?到了沪上,离公子也近些,可尽享天伦。”
“去年,带犬子出来,本来是想在京为其择师课读。恰巧遇了翰林院的赵寅臣大人,正要散回浙。赵大人当年来京科考时,曾得我们蔚丰厚资助,荣点翰林后,也未相忘。所以,有些旧谊在。说起犬子拜师课读的事,他就主张送往文运兴隆的江浙。还说,他们赵家的学馆,正聘有一位极饱学的塾师,授业相当有一套。现在也只收了他的两个孙儿做学童,如不嫌弃,何不将公子送去,一道课读?人家贵为翰林,我能嫌弃这番美意?就将孩子送往浙江处州赵大人府上了。”
京号老帮课子,都要这样择师,足见他们的地位和眼光,不同一般。
“子寿兄,不是指望你家公子来日也点翰林吧?”
“翰林不敢想,他只如你我,能做个京号沪号老帮,就足够了。”
“到他们这一辈人做老帮时候,还不知西帮票业成什么样呢。要叫我说,他们果然有出息,还入票号做甚!”
“不入票号,真去求仕做官?”
“求仕做官哪能叫出息?有出息,就宁进银行,不入票号。”
“没有自家银行,叫他们去给洋人为奴?前年,盛宣怀在上海开办的通商银行,虽为第一间吾国银行,可那也是朝廷的银行。势强技不强,并不起山。”
“所以,我劝老兄同去沪上。你我出面办一间银行,如何?”
“静之兄不是说梦话吧?你我哪来许多股本开银行?”
“我们回晋广为游说,不愁招不来股本。贵号的开山老总毛大掌柜,当年若不是从日升昌中退出,另觅新主,哪来你们蔚泰厚?”
“静之兄,我听出你的意思了。莫非你们天成元的两位当家巨头,已经有意仿办银行了?”
“没有的事。”
“你们康老太爷和孙大掌柜,算是开通人物。两位到了汉口,何不请他们见识见识西洋银行?”
“我们汉号陈老帮,倒是安排老太爷会了会汇丰银行的一位帮办。这位英人帮办太狡猾!他在老太爷面前,只是一味盛赞西帮票号如何了不得,仿佛比他们西洋银行还要高明。听得老太爷那个得意!”
“竟有这样的事?”
“可不是呢。你想老太爷受了这番盛赞,他还会改制票号,仿办银行呀?”
“这也像英人做派,软刀子杀人,不叫你觉出疼。只是,你们老东家、大掌柜,毕竟还出来走走,会会洋人,别家谁肯出来!”
“我们老太爷还去会了会张之洞,也受了些夸奖。陈老帮就趁着老汉高兴,说了我们的意思。”
“仿办银行?”
“你只是想着办银行!陈老帮给老太爷说的,是我们眼前紧急要走的一步棋:不能再一味收
缩观望,当巧为张罗,广收疲银,违旨揽汇。”
“你们当家的松口了?”
“老太爷正高兴,点头了。还放了一句要紧的话:为便于兜揽官款,可在江南相宜的行省,给藩库垫交京饷,逆汇到京。”
西帮票号承揽异地汇兑生意,有顺汇、逆汇之分。顺汇,就是客户先交汇款,才写票,走票,然后在异地取款。逆汇,则是在未交汇款的情形下,即可先写票,走票,在异地取款,然后于约定的期限内,将汇款交清。此为西帮揽汇的一种灵巧手段。逆汇的汇水,即汇费,自然要比顺汇高出许多。
李宏龄听罢就笑了,说:“静之兄,今日你一来,我就看出你带来了好消息。你倒还要装着无事,说许多废话!”
“我可不是说废话,是真想改就沪号的。”
“什么改就沪号!你还不是嫌我说不动我家大掌柜吗?有你们康老太爷和孙大掌柜这番举动,我也有棋可走了。”
“谋出什么新着儿,说出来听听!”“你们天成元一动,我即将此急报平遥老号,说你家两位巨头已从张之洞处探得密讯,要趁大家收缩,抢先大做。你想,我们毛大掌柜岂肯叫你们独家抢先?”
“子寿兄,你这不是要害我?我家老太爷一再吩咐,我们天成元不可太出风头。更不想独自大做,招惹全帮。要出头,还是得请你们平帮,请日升昌和贵蔚字五连号。给你们老号去一道这样的密报,还不是想毁我们?”
“你们东家大掌柜,此次冒暑出巡江南,已经惊动了西帮。要说出风头,早已经出够了。康老太爷何等人物,他还怕同仁说几句闲话?再说,我不这样做,我们毛大掌柜岂能给说动?”
“要说动毛大掌柜,本有更好的棋可走。”
“还有什么棋可走?”
“你给老号写密报时,不要提我们天成元,就说是日升昌要独家大做。毛大掌柜听了,还能坐得住吗?”
“这哪像静之兄你出的主意!我可不敢谎报这样的军情。再说,就是这样谎报了军情,我们大掌柜多半会铆了劲,依旧按兵不动。你做,我偏不做。我们两家的脾气,你老兄也不是不知道。在此种时候,我们两家再铆了劲赌气,于西帮何益?”
“子寿兄,我不过是说句笑话罢了。想让我们天成元出头,那就出一回头。只是,由我们出这个风头,日升昌知道了,会怎么想?人家是老大,它要出面拦着,不叫大家跟了做,那可真要毁我们了。你们都遵旨不动,偏我们一家违旨揽汇,朝廷会饶了我们?”
“你们一动,它日升昌也会坐不住。说不定会与我们蔚字号联手,压你们太谷帮一头的。”
“那就全靠你与梁怀文老帮巧为张罗了。梁老帮那里,我就不出面说了。你们是西帮领袖,你们一动,局面才会开。”
“这种败兴局面,按说也不该由我们这一班京号老帮来操心。只是,如今西帮那些老号巨头们,一个个都深居简出,又刚愎自用,仍以为西帮天下无敌。我们忠心进言,他们不听也罢,甚而还以为我等别有所图,真是令人心寒。我向我们大掌柜进言仿办银行,听说他多有责
言,说我李某想如何如何!我们还不是为字号计,为西帮计?”
“所以我说,如此处处掣肘,哪如我们自家去办银行!”
“你这忧愤之言,也不过说说罢了。你我就是真走了那一步,户部那一班迂腐官员,也不好应付的。朝廷今年下的这道禁汇上谕,还不是他们撺掇的。自洪杨之乱以来,我西帮承汇官款已经多少年了,并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倒是常常为朝廷与省衙救急。一样是如数交你银子,就非得千里迢迢委员运现,总不放心我们便捷的汇兑!又没有克扣你官府分毫银两,只挣那一点汇水,比之你委员押现的浩大费用,不知要节省多少!说来真是可笑,这样一个简明的道理,那班居于高位的重臣要吏,生是听不明白。这半年来,我往户部多次奔走,依然无人肯上奏朝廷,请求解除禁令。”
“他们哪里是听不明白?盛宣怀的通商银行,不是照常承汇京饷吗?以前,翁同任户部尚书多年,也不曾禁过汇。去年翁大人被罢免,王文韶继任这才几天,就禁我们的汇。是不是想暗助盛宣怀一把,禁了西帮,由通商银行大揽?”
“翁同做户部尚书时,我尚可设法进言的。与现在这位王文韶,实在没有多少交情。我们是对王大人孝敬不够吧?”
“怕也不是这样简单。子寿兄,我看眼下,倒可先联手做一件事。这件事,无需求告老号,我们京号老帮就可做起。”
“静之兄又有什么高着?”
“朝廷禁汇,不是以京师市面萧条为缘由吗?我们何不屈尊做点小生意,向京城的小商户放贷些银钱呢?我们西帮票庄,无论大号小号,都架子太大了。不用说百八十两的小生意了,就是千儿八百的小额存贷,也不屑去做,只贪做大宗。今京师市面不振,我们做些小额放贷生意,或许还能救市。市面转兴,朝廷只怕也不会再固执禁汇了。”
“我们不做小额生意,也是为稳妥起见。小商户最难预见。再说,这种小生意也得留给钱庄、炉房、典当铺去做。”
“钱庄、当铺一向依托票号,我们收缩,它们也得收缩。票商架子大,尤以贵平帮为最,平帮中又以日升昌和贵蔚字号为最。你们带头做些小生意,别家也好放下架子了。传到户部,或许会对西帮多些好感。”
“说不定,他们倒会以为我们穷途末路了!”
“这种时候,我们西帮藏一点势,有什么不好呢?再说,做这种小生意,也无需作什么调度。京师一地,子寿兄还不知吗,本是官大商小。除了途经京师通蒙出俄的商贸,本也没有几家大的商帮商家。我看从各号所收存的积银中,放出一些,就足以振市了。近来号中小票生意颇旺,正该寻个出路放出。”
“说到小票,我也正有忧虑。各号历年发行的小票,累计起来,数目甚巨。在当今这种晦暗不明的时局中,一旦生变,持小票者蜂起挤兑,也甚可怕的。”
“所以,现在救市振市,太紧要了。”“那就召集诸位老帮,公议一次?”
“应当,应当。”
小票,是西帮票号开出的小额银票。起初,银票只是存款的凭据。你存入票庄多少银子,票庄就给你一张凭条,写明日后凭此票据可取走多少银子。票号一向多做大宗生意,所以开出的银票也多是大额。小额银票,只是票号开出的一种临时便条,随存随兑,凭票计银,票面也不写姓名。票面金额从十两起,至五十两、一百两,最多一千两止。
不想,这种小票到后来,很受京城官吏士绅的欢迎。为甚?携带这种小票出入权贵之门方便也。呈递方便,收藏也方便。知道西帮票号信誉好,权贵府中的内眷,尤其喜欢收藏这种小票做私房积蓄,三五年至十几年不来兑现。当然,更大量的小票还是在京师官场流动:再“黑”的银钱,兑换成此种不记名的银票,也就不着痕迹了。
于是,西帮票号这种手写的小票,在京城发行量颇大,几近于一种纸币。天成元发行的小票,已有三十多万两。日升昌、蔚丰厚那种大号就更多。西帮京号统共加起来,小票发行量在一二千万两这种规模,实在比朝廷户部平素所存的库银还多。时局动荡之际,小票依然受宠爱,因为它比银钱更便于转移,匿藏。但其中所隐藏的风险,也是显而易见。
李宏龄在戴膺的鼓动下,终于愿意做救市的尝试。此一动议,先要拿到京师的“晋省汇业公所”,由各家京号共同商定。李宏龄正是“汇业公所”的总董之一。
3
京师的汇业公所,即是西帮票号在京的行业会馆。
像所有行会一样,汇业公所也是对外联手共保,对内协调各号利益。金融行会,尤其还得及时议定汇兑行市、存贷利息、银钱价格之类。只是,西帮的会馆,常爱设在关帝庙。或者说,他们常常是先集资修建一座关帝庙,然后兼做自己的会馆。
关老爷是西帮乡党,以威武忠义的美名传天下。永远背井离乡、浪迹天下的西帮,敬奉关帝,一半是为思乡,一半是想祈求他武威的保佑。可西帮这样一敬,无形中倒给关老爷多了一个新谥:商家财神。于是,各商也逐渐效仿起来,格外敬奉关帝,祈求财运。
京师的汇业公所,在京城东北的芦草园。这处会馆也是前为关帝庙,后为议事堂。关帝庙院中,建有华丽的戏台和观戏的罩棚。会馆定例,是在关帝诞日,以及年节、端午、中秋,举行同业集会,演戏开筵,酬神待客,联络同帮,也议定一些帮内大事。平时遇有急事,也来集议。
这次集议,本来是临时动议,西帮各京号的老帮,竟不约而同,全都亲自出动了,云集到芦草园会馆。可见大家对眼前死局,也是十分忧虑的。这中间,却有一个例外:惟独日升昌的梁怀文老帮没有到。
以日升昌在票业中的地位,梁老帮自然也是汇业公所的总董之一。同业公推出三名总董,梁老帮居其首。他不来,还能议成什么事?
李宏龄见等不来梁老帮,就先带了大家,往关帝神主前敬香,祭拜。拜毕,进入后院议事堂。
大家对梁老帮不到,大感疑惑,纷纷问李宏龄:此次集议,就没有同梁老帮相商吗?
李宏龄说:“哪能不先请教梁老帮?我登门拜见时,他说一准要到的。我们还是再等一等吧。”
于是,大家趁这个时机,又纷纷问戴膺:你们老东家、大掌柜南下江汉,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意图吧?
戴膺连说:“在这种败兴的时候,我们能谋到什么便宜?老太爷此番南下,实在是因为那位爱奢华的邱泰基!老太爷以为我们这些驻外老帮,个个都像邱泰基似的,成天在胡作非为呢。”
戴膺没有想到,他刚这样说完,李宏龄就当着大家说:“戴老帮,我可是得到信报了,你们康老东家在汉口拜见了张之洞,又拜见了英国汇丰银行的帮办,分明在谋划大举动。是不是要趁大家都收缩,你们天成元独自大做?”
戴膺先还有些奇怪,什么都没说呢,李宏龄怎么就全抖搂出来了?他看了李宏龄一眼,李宏龄不动声色。戴膺才有些明白了:他老兄是有意这样吧?
诸位老帮听李宏龄这样一说,更追问不止:得了张之洞什么密示,朝廷是不是要收回禁令?
戴膺就说:“张制台是何等人物,会对我们泄漏天机?各位都是有神通的人物,身在京畿,什么天机探不到!”
李宏龄说:“你们天成元想动,就动。我们也不会坏你们的事。你们先动一步,做些试探,总比大家一起坐以待毙好吧?”
戴膺说:“我们想动,你们就不想动?我们老东家大掌柜到了汉口,是想谋些对策。可目前局面,良策不好觅呀!朝廷禁汇,谁敢违?倒是你们各家的老号,能沉得住气,稳坐晋省,静观乐观。”
祁县乔家大德通的京号老帮周章甫说:“多数老号是不明外间情形。再不谋良策,真要坐以
待毙了。”
李宏龄说:“你们祁帮也要动吗?”
周章甫说:“我们大掌柜倒也说了,一味收缩,不是回事。可如何动,也没有良策可施。”
戴膺说:“子寿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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