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筠青就说:“可不是呢,老太爷等不回三爷来,只好自家出动了。”
三娘果然就不高兴了:“也没见老太爷叫我家三爷回来呀?口外也有咱康家一大摊生意呢,口外更受罪。”
“大夏天,口外比汉口凉快吧?”
“老夫人还能这样说?好像我家三爷是在口外避暑呢,不回来。口外那是什么地界,谁去那种苦焦地界避暑?”
“我不是那意思。总听人说口外,口外,咱康家做生意又是在口外发家,就是不知道口外是种什么样。三娘你也没有去过口外吧?”
“我没去过,可我家三爷常跑口外,还不知道那是种什么地方?走口外,都是万不得已。到口外吃尽苦中苦,回来才能成为人上人。”
“我早有个心愿,什么时候也到口外去一趟。也不用管老爷们的生意,就去看一眼,口外到底是个什么样。不知三娘有这心思没有?三娘要是也想去,我就能跟了你沾光。”
“我们妇道人家去口外做甚?咱家也有规矩,除了当家主事的爷们,一般子弟家眷,都不兴随便到外埠的字号走动。”“要不我求三娘呢!三爷是主事的爷们,去口外,可不得求你三娘!”
“老夫人不能这样说,我家三爷主什么事呢?他去口外,不过是遵了老太爷命,吃苦受罪,历练罢了,能主什么事?”
“咱们去口外,也不图吃苦,也不为历练,就去开开眼,看看祖宗创业的地方是什么样,就得。”
“老夫人想去,就能去。我们做媳妇的,得守妇道,哪敢随便出门?”
“谁说不许咱们出门走动了?你看人家五娘,不是跟了五爷,往京津游历去了吗?兴他们去京津,就不兴咱们去口外?”
“五爷五娘太年轻,也不知道替老太爷操心,就是一心玩乐。”
“三娘,我可没听老太爷说过五爷五娘的不是,倒是见小两口恩爱异常,很高兴。我看三娘你娇贵惯了,吃不得去口外那份苦吧?你不想去,也不用为难,我寻旁人就伴。”
“老夫人说我娇贵,可是太冤。咱们康家,就没有妇道人家四出走动的规矩。男人们出去照看生意,女人们又四出游玩,这个家丢给谁呀?”
“看看,还说三爷不主事呢,三娘你倒当起家来了!不说了,不说了,你们不叫去口外,我就不去了。我这心思,也给老太爷说过,老太爷只是不相信我能吃了那份苦。说,只要你敢吃那份苦,我就叫老夏、包师傅伺候你去趟口外!康家的女人们,我看也得腿长些,到口外开开眼,也知道祖宗的不易了。看人家那些美国女人,万里风尘,跑咱太谷传教,你们能像人家那样腿长身强,咱也能把生意做到它美国去。这可是老太爷说的!”
“老夫人,我家三爷能吃甚的苦,我也能吃甚的苦!去口外,那是说句话的事?我也是怕老夫人你吃不了那份苦。”
“我至少比你们强。我娘家父母,原是带我去西洋的,所以不给我缠足,还从小教我受苦健身。我可没有你们娇贵!”说得三娘她也不大争辩了。去口外,也不过是随便一说,你顺水推舟就是了,倒真摆起了当家主事的派头了!我老夫人真要想去口外,还用求你呀?
为了叫三娘四娘不高兴,结果弄得自家也不高兴,杜筠青也就失去了招惹她们的兴致。大娘二娘,都是可以做她母亲的老妇人了,又一向慈善安详,杜筠青也从来不招惹她们。
真是的,自己如若按父亲所愿,真做了公使夫人,也得这样学会斗心眼,练嘴皮吗?常听父亲说,做参赞、公使、出使大臣,那得善于辞令、工于心计。她纵有这份天赋,又有什么用呢!
欧罗巴、法兰西、法京巴黎,还有公使夫人,那已经是多么久远的梦了。
她现在还能有什么梦做呢?不过是像她的前任女人们那样,忽然被老东西克死,然后举行一场浩荡无比、华丽无比的葬礼。杜筠青已经做过这样的噩梦,还不止一次。
四爷天天来问安,说不定还是遵了老东西之命,来监看她吧?四爷人善,她不会怨他。可他能看住谁?
就是没人看守她,她又能跑到哪里!不过是照旧进城洗趟澡罢了。
2
康笏南走后,杜筠青倒没有忽然放纵了天天进城洗浴。她还是隔两三天进城一趟。不过,每回是一准要放吕布的假,叫她往家跑一遭。
吕布的老父,重病卧床,眼看着难有回转。她能这样三天两头跑回来探视,还带些老夫人赐下的药物补品,心里当然感激万分。又赶上老太爷出巡不在,尤其那个冷酷的老亭也随老太爷走了,她越发放了心。那个老亭,平常冷头冷脸的,不多说,可什么也瞒不过他。老院里的下人,谁不怕他!还有车倌三喜,也听从了老夫人的叮咛,答应不给她张扬。准是老父
修了德吧,在这种时候,遇了老夫人慈悲,又把挨刀的老亭支开,给了她孝敬的机会。但愿老人家能熬过暑热天,或许还有望跳过这个坎儿!
吕布为了不多耽误老夫人,就跟娘家一位兄弟约好,每回先牵了毛驴,在西门外接送她。可她回来早了,老夫人似乎还不高兴,说:“不用那样赶趁,跟老人家多说几句话,怕什么?
我也正想在野外凉凉快快地散散心呢。”
吕布就更感动不已,来去也敢从容了。
杜筠青自己当然也想从容。这一阵她在华清池洗浴,时候都不大。她对三喜说,天太热,时候大了,那不是找罪受呀。洗不大时候出来,也不在城里转,就坐车出城来,只到那处枣树林里乘凉等候。
英俊的三喜也比先前活泼得多,尽跟她说些有趣的话。有时候,也跟了她一直走向枣林深处。枣林深处,越发幽静、清凉。枣林外面的庄稼,也一天一个样地蹿高了。给又高又密的绿庄稼围住,枣林更显得神秘异常。杜筠青在这种时候,总是分外愉悦、兴奋。
“三喜,就不怕车马给人赶走了?”
“不怕,谁敢偷老夫人的车马呀!”
“干吗人家不敢偷?”
“除非他是憨子傻货!他偷了有甚用?全太谷谁不认得老夫人的车马!”
“给全太谷都认住,那才叫人烦呢,想自由自在些都不成。咱们的车马总在这儿停,都叫人知道了吧?”
“知道了吧,能咋!咱们爱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老夫人不用多操心。”
“三喜,我可不喜欢太招摇!再说,咱们也得给吕布遮掩点吧?都知道了我们回回在这儿停车马,传回去,我倒不怕,吕布还敢往家跑吗?”
“老夫人你真是心善呢,一个下人,还给她想那么周到!”
“三喜,那轮到你家有了火上房的急事儿,我可要铁面无私了!”
“我就是家里火上房,也不能耽误了伺候老夫人呀!”
“你就是会说嘴!我们套辆平常些的车马出来,行不行呢?”
“老夏他就不敢答应,那不是成心给康家丢脸呀!再说,老夫人出门坐平常车马,那才惹眼,还不惹出满城议论来?”
“那我女扮男装骑马进城,三喜你也不用赶车了,给我当马童得了。”
“那更惹眼!城里满大街还不挤了人伙,跟着看老夫人呀?”
“看叫你说的,我又不是新媳妇,人家干吗挤着看我?”
“我可听说过,当年老夫人头一次坐康家的这种车马,就是女扮男装,像洋画片里的人物走出来了。”
“鬼东西,这种事你也听说了?听谁说的?”
“车倌们都知道。”
“全太谷也都知道了?”
“就我们车倌悄悄说呢,哪能往外乱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那不是寻倒霉呀!”
“什么画儿里的人物!你们也是看我做了老夫人,才这样奉承吧?当年,我没进康家时,还不是成天在大街上走动,谁挤着看呢!”
“老夫人那时的故事,就传得更多了。”
“可那时候,我多自由自在,想出门就出门,想去哪儿,抬脚就去了。每日午后,我陪了父亲,经南街出南门,走到南关,看田园景色,落日晚霞,闻青麦气息,槐花清香,真是想想都愉快。现在,哪还有那样的日子。”
“现在也能呀,老夫人想去哪儿,还不是由你?”
“我想在这枣树林里多坐一会儿,都怕车马太招摇,你说还能去哪儿?”
“车马咋也不会咋,老夫人就放心吧。”
“三喜,我真是想跟以前似的,不招摇,不惹眼,自由自在地到处走走,看看。洗浴完,我们也寻个乐意的去处,自由走动走动,总不能老在这儿傻坐。”
“老夫人想去哪儿,逛东寺南寺,还是戏园听戏,吩咐就是了,有甚难呢?”
“三喜,你年纪轻轻就耳背呀?逛寺庙,进戏园,当我不会?我是不想这样惹眼,看人家满大街的那些人,谁也不留意谁,那才自在。你能想个什么法子,叫人们不大留意咱们?”
“啊呀,那可不容易。”
“还没想呢,就说不容易!你看,想个什么法子,先把这辆太惹眼的华贵车马打发了。”
“打发了车马,老夫人真要骑马?”
“三喜呀,你真是笨!”
“我们哪能不笨?都像老夫人你那样文雅、高明,谁赶车呀?”
“不用说嘴了,给我想想办法。咱们出门,还是不显山,不露水,照样坐车马出来。洗浴完呢,看怎么把这惹眼的车马打发了。我们呢,就跟满大街的平常人似的,没人留意,自由自在。回康庄呢,还得把车马招回来,照旧坐了家去。”
“啊呀,除非我是神仙,哪能给老夫人想出这种办法?”
“你是不乐意给我想吧?也没叫你立马就想出来,一天两天,三天五天,想不出来只管想。”
自康笏南出巡后,杜筠青真是渴望能飞出康家,出格地自由几天。老东西好不容易出了远门,她不能放过这个时机。她想出游,逛会,甚至去趟太原府,弯到晋源游一回晋祠。吩咐老夏一声,谅他也不敢挡驾。就是要给你派一群伺候的下人,那才扫兴。她就想扔了康家老夫人这个可恶的身份,自在几天。她更想背着他们康家,捣点鬼,坏一坏老东西的规矩,做出点儿出格的事来。她不怕叫老东西知道,有意做出格的事,就是为了叫老东西知道!可眼下得包藏严实,包不严,你就想出格也出不了。弄来一堆下人围住你,看你能做什么?
谁也不叫你们伺候,就叫三喜一人跟了。惹眼的车马也不要。
三喜招人喜欢,有他跟了,她总是很愉快。现在,三喜在她跟前也不拘束了,什么话都敢说,说得也叫人爱听。三喜可比吕布强得多。吕布也已经叫她给收买了。
老东西给雇了这样一个英俊、机灵、健谈的车倌,她为什么要不喜欢呢!除了父亲和她的两位哥哥,三喜就是她最喜欢又最能接近的一个男子了。可父亲没有带她去西洋,却把她卖给了这个老东西,名分上是尊贵的老夫人,可谁能知道她是在给老东西做禽兽!两位哥哥,是早已经把她忘记了。只是,这个三喜,他能跟你一心吗?你也得想个什么办法,把他收买过来吧?
杜筠青叫三喜给她想办法,也是要试验他愿不愿意跟她一道捣鬼。
没有想到,那天吕布匆匆赶回来,三喜居然把这件难事,对她说了。
“都是为了你!叫老夫人回回都坐在这野地里等你,想去处乐意的地界游玩,也不能!”
“老夫人,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呢!那我不用回回都往家跑了,隔十天半月跑一趟,也感激不尽了。”
“你不用听三喜的!是他不想在我跟前枯坐,惦着家去藏起来抹牌呢。”
“老夫人,哪有的事呢!康家的规矩我们谁敢破?主家的老爷少爷还不许打牌,我们做下人的就敢?不是找倒霉呀?吕嫂,是不是你告了黑状?”
“三喜,你肯替我遮掩,感激还不够呢,我能说你坏话?”
杜筠青就只是笑。还没怎么呢,三喜就把什么都对吕布说了,她先还有些不高兴。可一想,三喜既对吕布说了,那不就是愿意一道捣鬼了?所以,她也就故意那样说。
“吕嫂,我们都是为你,你能给出个主意不能?”
“你叫我给你出什么主意?”
“是给老夫人出主意,不是给我。我能求动你吗?”“吕布,你不能给他出主意。他倒懒,我给他出了道题,想治他的懒,他倒推给了你!”
“老夫人,到底是什么事呀?”
“老夫人嫌停在大野地里等你太无趣,想寻个有趣的去处,走动走动,又怕惊天动地的不自在。”
“我可是蛮喜欢那片枣树林,又幽静,又凉快。三喜他嫌枯闷,就惦记着去热闹的地界。我
们赶着这样惹眼的车马,往热闹处挤,那不是招人讨厌呀?”
吕布张口就说:“这有甚难的,就不会找家车马店,把咱们的车马停放了?再给老夫人雇顶小轿,想去哪儿不能去?”
“三喜,说你懒,你还委屈呢。你看看,人家吕布立马就想出了办法!”
“车马大店那种地方,能停放咱这种车马?辱没了咱这贵重的好车不说,两匹娇贵的枣红马,也受不了那种罪,车马店能给它们吃甚喝甚?”
“哎呀,能停多大时候,就委屈了它们!”
“我看吕布想的法子,成。只是,好不容易打发了车马,又得坐轿,还不是一样不自在!”
“老夫人还想女扮男装呢。”
吕布就又说出了一个简单的主意:“还用女扮男装?老夫人要不嫌劳累,想随意走动,那就穿身我们这种下人的衣裳,再戴顶遮太阳的草帽,谁还能认出你来?”
“看看,看看,人家吕布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
“叫老夫人装扮成下人,我哪敢?”
“那怕甚?不过是挡一挡众人的眼。”
“我喜欢这样装扮了出去走动,跟演戏似的才有趣。三喜,你也不能穿这身惹眼的号衣了。要不,人家还能认出咱们是大户人家。”
在康家这种豪门大家,给主人赶华贵轿车的车倌,不仅年轻英俊,还穿着主家给特制的号衣,四季不同,都甚考究。那是一种门面和排场。
三喜就说:“那叫我穿什么?”
吕布说:“你就没身平常衣裳了?反正不穿号衣就得了。”
杜筠青对这个微服私游的出格之举,非常满意。能跟吕布、三喜一道商量如何捣鬼,更叫她感到兴奋。
那天回康庄的一路,她就享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他们三人一直在讨论,三喜装扮成她的什么人好。
三喜说:“我当然是装扮成老夫人的下人。”
吕布就说:“老夫人扮的,就是我们这种下人,还能再跟着一个下人?”
杜筠青说:“就为我生了一双大脚,就非得扮成下人?扮个小户人家的娘子,也成吧?”
吕布说:“小户人家,有几家雇佣人的?三喜他也不像小户人家的长工佣人。三喜,老夫人扮成小户人家的女人,你就扮成老夫人的兄弟吧!”
三喜连说:“吕嫂,你这不是乱了辈分了!给老夫人当兄弟,是想折我的寿?”
杜筠青说:“三喜给我当兄弟,也不像。扮个书童琴童,倒像。”
吕布说:“小户人家,能有书童?再说,书童是跟公子,哪能跟了娘子满大街跑?”
杜筠青说:“那三喜你就男扮女装了,扮我的丫环!”
三喜说:“我的脚更大,哪能扮女人?”
吕布就说:“大脚娘子,跟了一个大脚丫环,也般配。”
说得三人都笑了。
3
那天回来,杜筠青就和吕布躲在她的大屋里,试着穿戴吕布的衣束。
杜筠青是高挑身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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