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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样,在周家口还是没有久留。
周家口是大庄口,康家的票庄,在此就驻有十几人,生意一向也张罗得不赖。只是近来人心惶惶,生意不再敢大做。西帮在此地的其他字号,也都取了收缩势态。康笏南对这里茶庄、票庄的老帮,只是一味夸嘉了几句,没有再多说生意。他说得最多的,还是练寺集的遭遇,说得眉开眼笑,兴致浓浓。
孙北溟给周家口老帮的指示,也只是先不要妄动,不要贪做,也不要收缩得过分厉害,特别不要伤了老客户。等他和老东台到汉口后,会有新指示传给各码头的。
在周家口打听时,虽然有人说信阳、南阳一带,也有八卦拳流行,但到汉口的一路,大体还算平安。特别是进入湖北后,一路都见官府稽查“富有票”、“贵为票”的党徒。两票中嵌了“有为”二字,系康梁余党。官兵这样严查,道路倒安静一些。
六月二十七,正是过豫鄂交界的武胜关,所以老亭为康笏南预备枸杞汤浴,是在一个很简陋的客栈。康笏南沐浴后,倒是感觉美得很。他请孙北溟也照此洗浴一下,孙北溟推辞了,说他享不了那种福。
康笏南笑他:“我看你是怕热水烫!盛夏虽热,阴气已开始复升。我们上年纪人,本来气弱,为了驱热,不免要纳阴在内。这样洗浴,就是为祛阴护元。我用此方多年了,不会骗你!”
孙北溟虽然不听他说,康笏南还是仿佛真长了元气,此后一路,精神很好。
到达汉口,已是七月初九。两千多里路程,用去一个月稍多,比平常时候要慢。只是,时值酷暑,又是两个年迈的老汉,做此长途跋涉,也算是一份奇迹了。西帮的那些大字号,已经指示自家的驻汉庄口注意康家的这次远行。内中有一种意味,好像是不大相信康笏南和孙北溟真能平安到达汉口。所以,他们到达汉口后,在西帮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在上海开埠以前,京师、汉口、苏州、佛山,是“天下四聚”,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国中四个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其中汉口水陆交汇,辐射南北,又居“四聚”之首。所以,天成元票庄的汉号老帮陈亦卿,虽貌不惊人,那可不是等闲之辈。这里的庄口,人员也最多,老帮之下,副帮一人,内、外账房各二人,信房二人,跑市二人,跑街四人,招待二人,管银二人,小伙计二人,司务八人,共计二十七人之多。
老东家和大掌柜的到来,叫字号上下这二十来个掌柜伙友,尤其是招待、司务,忙了个不亦乐乎,还是忙不赢。
千里跋涉,本来已人困马乏,又掉进了汉口这样的大火炉。所以,光是降温驱暑,就够忙乱了,还得应付闻讯而至的宾客。陈老帮一般都挡驾了,说先得叫两个老汉消消乏,洗洗长路征尘,歇息几天。
只休歇了两日,康笏南就坐不住了,要外出访游。
为了叫他再养息几天,陈亦卿老帮说:“你去见谁呢,官场商场有些头脸的人物,多去避暑了。”
康笏南说:“那我去看长江。杨万里有句诗说,‘人言长江无六月,我言六月无长江。’还说,‘一面是水五面日,日光煮水复成汤。’难得在这六七月间,来到长江边上,我得去看看,那些西洋轮船泊在热汤似的江水中,是一种什么情形。”
陈亦卿说:“西洋轮船,它也怕热。老东台想看轮船,那就等个阴凉天。顶着汉口这能晒死人的日头,去看轮船,还不如寻个凉快的地方,去见位西洋人。”
“见西洋人?不是传教士吧?这些洋和尚,正招人讨厌呢。”
“不是传教士,是生意人,跟咱们同业,也做银钱生意。他在英人的汇丰银行做事,叫福尔斯。听说老东家和孙大掌柜要来汉口,一定要拜见。老东家要是坐不住,我看就先见见这位福尔斯,还算个稀罕人。西帮那些同业老帮,以后再见也无妨。老东台看如何?”
“陈掌柜,你跟他有交情?”“有交情是有交情,也都是为了做生意。咱号遇有闲资放不出去,有几回就存到这家英人的汇丰银行,生些利息。交易都两相满意。”
“我们没有像胡雪岩那样,借西洋银行的钱吧?”
“在汉口,我们西帮银钱充裕,很少向他们拆借。”
“陈掌柜张罗生意是高手,那就先见见这个洋人。你们总说西洋银行不能小觑,今日就会会他。你问问孙大掌柜,看他愿意不愿意去。”
“老东台去,他能不陪了去?”
“我是怕他还没有缓过气来。你不知道,他没我耐热!”
康笏南和孙北溟来汉口见的第一位宾客就是洋人,陈亦卿为何要这样安排?
原来他和京号的戴膺老帮,都早已感到西洋银行的厉害了。他二位在国中最大的两个码头领庄,不光是眼看着西洋银行夺去西帮不少利源,更看到西洋银行的运作章法,比西帮票号有许多精妙处。西帮靠什么称雄天下?还不是靠自家精致的章法和苛严的号规!可自西洋银行入华以来,日渐显出西帮法度的粗劣不精来。西帮若不仿人家的精妙,维新进取,只怕日后难以与之匹敌的。
就说这家英人的汇丰银行,于今资本、公积加另预备股本,总共拥资已达二千五百多万两之巨。其一张股票,原作价二百二十五两,现今已涨至二百六十两。沪上、汉口各码头华人,多信汇丰,不信本地钱庄。就是西帮票庄,许多时候也不得不让它几分。
前年,盛宣怀已获朝廷允准,在上海开办了中国通商银行,那是全仿西洋的银行。盛宣怀设通商银行,头一个目的,就是想将省库与国库间的官款调动,全行包揽去,这就是冲着西帮来的。好在它开张两年,很不景气。西帮兜揽官款有许多巧妙,各省也不会轻易相信盛宣怀。但这是一个不能轻看的兆头!西洋银行与官家银行,一旦成两相夹击之势,西帮只怕就没有活路了。
陈亦卿与戴膺早已多次联络,达成一个维新动议:天成元票庄,何尝不可改制为天成元银行?或者联络几家西帮中大号,集股合组一间西洋式银行?只是,他们几次上达总号的孙大掌柜,都无回音。现在是天赐良机了,老东家和大掌柜一同来到汉口,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向他们宣传西洋银行的精妙。
不过,汇丰银行的这个福尔斯先生,倒不是陈亦卿策动来的。他真是很想见见西帮这等神秘的巨头。
那日的相见,陈亦卿安排在一家临湖的酒楼,三面是水,四方来风,到底凉快一些。康笏南和孙北溟都是一身薄绸衣衫,那福尔斯却紧裹了西洋礼服,这叫康笏南很感动,就说:
“赶紧宽衣吧,不用这样讲究,我们又不是官场中人。”
陈亦卿赶紧把康笏南的话,对福尔斯说了一遍。康笏南就问:“他听不懂咱们中国话呀?”
陈亦卿说:“他会说中国话,我是怕他听不懂你的太谷话。”
福尔斯笑了,说:“我能听懂,太谷,祁县,平遥,是中国金融的大本营,我们在贵国做金融生意,听不懂太谷话,那还成?”
康笏南高兴了,说:“能听懂,那就好。我说呢,谁也听不懂谁的话,光靠通事给你翻话,那见面有甚意思!听懂了我的话,那就换身宽大、凉快的衣裳吧。不用受那份罪,捂那么热
!”
福尔斯说:“我们在汉口,已经热习惯了。你们太谷,夏天一定很凉爽吧?早想去贵省的祁、太、平旅行一趟,一直没有去成。”
孙北溟说:“那你夏天要避暑,就来我们太谷吧,敝号会当贵宾招待你。”
康笏南也说:“可不是呢,在太谷,还不觉怎么凉快,可一跟这汉口比,咱太谷真成了清凉胜境了。福尔斯掌柜,你还是脱了礼服吧,我看着还热呢。”
福尔斯说:“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客随主便。那我就听康掌柜的,只穿衬衣了,真对不起。”
见福尔斯终于脱去紧裹着的外衣,康笏南才松了一口气。真是,穿裹那么紧,看着都热。他笑了说:
“这就好了,随便些,不用客气。你在你家银行,是几掌柜?”
陈亦卿忙说:“福尔斯先生是汇丰汉口分行的帮办,类似咱号的二掌柜,又比二掌柜地位高。”
孙北溟问:“那他顶了多少身股?”
陈亦卿说:“英人银行,未设身股,只发辛金,不过辛金颇丰厚的。”
康笏南说:“你们银行的掌柜是谁,我能不能会一会?”
陈亦卿忙说:“我不是说了吗,他们的掌柜,避暑去了。”
福尔斯也忙说:“我们在汉口,只是间小分行。经理也是小人物,他汉话也说得不熟,所以由我来代他拜见二位大掌柜,请多包涵。”
康笏南说:“你们还是小生意?把庄口从英国开到我们汉口了,还是小生意!”
福尔斯笑了笑说:“你们天成元大号,不是也把分号开到了俄国的莫斯科吗?你们山西的其他票商,有把分号开到日本的,也有开到南洋的。”
康笏南也笑了:“福尔斯掌柜,你倒会说话!”
福尔斯说:“我来中国三十年了,来汉口也十多年,对你们山西票帮,真是敬佩无比。以我在中国三十年的经验,还想不起一件山西票号失利的事。我们失利的事,有多少!”
孙北溟就说:“自你们西洋银行入华以来,我们失利的事,还少啊?光是我们西帮一向独占的利源,被你们分去了多少!以前贵东印度公司来汉口采买茶叶,购茶款项一向由我西帮从广州汇兑来汉口,再兑羊楼洞。现在,你们在汉口每年采买的茶叶,只是宜红茶一宗,就有七八十万箱吧,可巨款的汇兑,哪还有我们的份儿!”
福尔斯说:“孙掌柜,我们汇丰、麦加利、道胜,还有法国的法华银行,也常常托你们西帮票号汇兑款项的。”
孙北溟说:“那才是多大一点生意。”
福尔斯说:“到底是巨头说话,听这种口气,都叫我们害怕!在汉口,你们十几家西帮票号,可调度的资金就在七八百万两!你们动一动,汉口的金融就地动山摇。我们能做的,那才是多大一点生意?”
康笏南就说:“福尔斯掌柜,你不知道吧?湖北羊楼洞、羊楼司一带茶场,最早还是由我西帮开垦。早年间,我西帮往蒙俄销茶,多是在福建、江西采买。路途遥远,运费太大,我们北方的驼队马帮,也不堪江南之泥泞燠热。西帮先人途经蒲圻羊楼司、羊楼洞一带,发现此地临近洪湖洞庭,又是山地,颇类闽、赣茶场天时地利。于是,在此租山地,雇土民,移种闽赣良茶。自此,鄂南才成产茶重镇,汉口才成外销茶货的大码头。”
福尔斯说:“这些,我当然知道。正是你们西帮如此伟大的精神,才令人敬佩不已!”
康笏南说:“我们康家,就是靠茶庄起家,你也知道?”
福尔斯说:“当然知道。不然,我和陈掌柜还能算朋友?”
孙北溟说:“我们西帮经营数百年的茶货生意,就是被你们英商俄商日渐夺去。我们移师票号
,又历百年创业,刚把生意做遍天下,你们西洋银行,又来夺占我们的利源。真是步步紧逼啊!”
福尔斯又笑了:“那是因为贵国的红茶,太美妙了,已经成为我们欧人须臾不能离开的饮品。我们只是步你们西帮后尘而已。”
康笏南说:“福尔斯掌柜,你太会说话。”
福尔斯说:“还是你们西帮太会做生意!”
康笏南说:“听陈掌柜他们说,你们西洋银行的章法十分精妙厉害!”
福尔斯说:“还是你们西帮票号的运作令人惊异!在我们欧人看来,简直神秘莫测。听陈掌柜说,你们天成元大号的资本金,不过三十万两银子,可你们分号遍天下,一年要做多大生意,收贷总在几百万、上千万吧?又不须抵押,就凭手写的一纸票据!你们财东将这样大的生意,全盘委托给孙掌柜这样的经理人,又给他绝对的自由。孙掌柜再把分号的生意,同样全盘委托给陈掌柜这样的老帮。官府、民间,对你们票庄的信任,也不靠任何法规,完全靠相信你们个人。所以,你们能做的金融生意,别人不能做。你们的生意,完全是因人而成,因人而异。你们这种生意,是personalism,人本位。在我们欧人看来,靠这种人本位做生意,特别是做金融生意,那简直不能想象!”
康笏南说:“这就是中夷之分!我们是以仁义入商,以仁义治商!”
福尔斯说:“我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的商人,能像我相信你们山西商人这样快!我在中国三十年,与你们西帮做过无数金融生意,但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个骗人的山西商人。”
陈亦卿真是没有想到,这位福尔斯在整个酒席期间都是这样恭维西帮,恭维天成元,恭维老东家和孙大掌柜。平时对票号体制的指摘,对银行优越处的谈论,怎么一句也不提了?出于客气和礼节吗?
不过,英人的狡猾,他也是深知的。
6
康笏南想拜见一下湖广总督张之洞,居然获准。
光绪八年,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时,康笏南曾想拜见,没有获准。那时,张之洞初由京师清流,外放疆臣,颇有些治晋的自负,也很清廉。所以,不大好见。
可惜,他的治晋方略没有来得及施行,就遇了母丧。守制满三年,他在京求谋新职,曾经向日升昌票号商借一笔巨款,以在军机大臣间活动。日升昌的京号老帮,感到数额较大,不敢爽快答应,说要请示平遥老号。张之洞是何等自负的人物?日升昌这样婉言推托,叫他感到很丢面子,也对西帮票号生了反感。
天成元的京号老帮戴膺,听说这件事后,立刻就去拜见了张之洞。表示张大人想借多少银子,敝号都听吩咐。张之洞故意说了一个更大的数目:十万!戴膺老帮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不过,当时听了这个数目,戴膺在心里也吓了一跳。十万,这真不是一个小数目!以张之洞的人望,他当然不会不还。可那时的张之洞,还顶着清流的名声,他是否还能谋到封疆大吏之职,真看不清楚。但你又不能像日升昌那样,婉言推托。戴膺老帮不愧是久驻京师的老手了,他在心里一转,就生出一个两全之策。他没有给张之洞十万现银,也没有开十万数目的银票,而是给立了一个取银的折子:张大人您可以随用随取,想取多少取多少,十万两银子,任你随时花用。
张之洞根本觉察不到戴膺老帮是使了心眼,对此举只是格外高兴。天成元比那天下第一票庄的日升昌,可大器多了!他有意说了这样大的数目,不但爽快应承了,还为取银方便,立了这样一个折子,急人所难,又与人方便,很难得。十万两是一笔巨款,一次借回去,还得费心保管它呢。
后来,张之洞只陆续取用了三万两银子,就谋到了两广总督的肥缺。他到任后,不但很快还清这三万两银子,对天成元设在广州的分号,更是格外关照。
两广往京师解汇钱粮、协饷、关税的大宗生意,那还不是先紧天成元做吗!
张之洞移督湖广后,对陈亦卿领庄的天成元汉号,也继续很关照的。正是有这一层关系,康笏南才想求见,也才能获准吧。
此时的张之洞,已经是疆臣中重镇。不过,见到康笏南时,并没有轻慢的意思,倒很礼贤下士的。
“这样的大热天,你老先生从山西来汉口,我真不敢相信!底下人报来说,你康老乡衮要来见我,还以为是谁编了词儿蒙我呢,就对他们说,他老先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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